林悦弯腰拾起瓷片时,指甲在釉面上轻轻一划。
缠枝莲断裂的花茎处洇着胭脂红,倒像是从哪位主子唇上蹭下来的。
她将瓷片拢进袖中,转身便见邢夫人扶着丫鬟的手立在太湖石旁,石榴红遍地金马面裙扫过刚冒新芽的萱草。
\"五姑娘倒是清闲。\"邢夫人用帕子掩了掩鬓角新簪的赤金点翠凤钗,\"正巧庄子上送来的春绸要入库,你既通文墨,便替我去东厢房理一理账册。\"
廊下铜雀喙中衔着的银铃忽然叮咚作响,惊飞了檐角两只交颈的灰鸽。
林悦垂眸盯着青砖缝里半截被碾碎的茉莉干花,想起晨起时探春房里送来的错金墨——那墨锭上分明刻着邢夫人陪嫁铺子的徽记。
\"太太抬爱,定当尽心。\"她福身时特意露出腕间褪色的绞丝银镯,果然见邢夫人眼风扫过王夫人院落方向,嘴角那抹冷笑愈发深了。
东厢房的樟木箱笼蒙着经年积灰,林悦掀开第一本蓝皮账册便呛得咳嗽。
蝇头小楷密密麻麻记着\"丙戌年三月廿七收杭绸四十匹\",后头却跟着\"支取五匹\"四个歪扭的炭字,墨迹早已晕染成团。
\"姑娘喝口杏仁茶润润喉。\"小丫鬟捧来的缠枝莲纹盏,与晨间拾到的碎瓷片如出一辙。
林悦摩挲着盏沿豁口,忽然瞥见账簿夹缝里半片金箔——正是与窗棂上金叶子相通的丙戌年印记。
她将三十七本账册在罗汉床上铺成扇形,取发间银簪在青砖地上划出纵横线格。
杭绸归作赤橙黄三色,蜀锦按织金、妆花、缂丝分列,最后竟理出三匹错记成\"已损\"的月白软烟罗——那料子分明是王熙凤上月赏给平儿让夏裳的。
\"五妹妹好巧的手艺。\"薛宝钗掀帘进来时,藕荷色裙裾带起一阵沉水香。
她指尖拂过林悦用碎布条编的标签,忽然捏住系着苏绣的那枚:\"这双面牡丹的针法,倒像是宫里流出来的。\"
林悦将错金墨在砚台里慢慢研磨:\"宝姐姐好眼力,前儿琏二嫂子赏的边角料,说是给宫里娘娘裁衣裳剩下的。\"墨香混着樟脑味在账册间游走,她故意将\"娘娘\"二字咬得轻软,果然见薛宝钗耳坠上的珍珠晃了晃。
薛宝钗葱管似的指甲划过最新那本账册:\"妹妹这般聪慧,可读过《女论语》?
昨儿史大妹妹作灯谜,将'德言容功'四字拆得新奇,倒叫我想到'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
窗外忽然传来瓷器碎裂声,惊得廊下麻雀扑棱棱乱飞。
林悦透过支摘窗望去,正见平儿捧着个缠枝莲纹的梅瓶往这边张望,瓶口那道裂痕像极了晨间拾到的碎瓷片形状。
薛宝钗指尖在《女论语》封皮上顿了顿,沉水香从她袖中溢出几缕。
廊外麻雀落在支摘窗上,将林悦腕间银镯映成一道晃动的光弧。
\"妹妹可知《柏舟》篇里'静言思之,不能奋飞'作何解?\"薛宝钗将账册轻轻合拢,鎏金护甲划过\"月白软烟罗\"几个字,\"前日宝玉说这是女子困于深闺的怨词,我倒觉得\"
\"宝姐姐恕我愚见。\"林悦蘸着错金墨在废纸上画了只振翅青鸟,\"《毛诗正义》说此乃共姜自誓,可若依着现代咳,依着西洋传来的地理图志,大雁南飞需借季风之力。\"她将青鸟翅膀添了道弧线,\"困住鸟儿的从来不是天高地阔,是辨不清风云动向。\"
薛宝钗耳畔珍珠坠子倏地凝住,像是被人掐断了晃动的弦。
她看着林悦将画纸折成方胜塞进账册,忽然笑道:\"妹妹这般灵慧,可愿帮我参详参详给娘娘备的寿礼?
听说南边新贡了\"
话音被樟木箱吱呀声截断。
邢夫人带着股阴湿的檀香味闯进来,护甲刮过林悦刚理好的缎面,生生将匹雨过天青色云锦挑出毛边。
\"倒省了裁边的工夫。\"林悦捧起那匹料子,\"方才清点出三年前苏州织造送来的绛色团花锦,正衬母亲新打的点翠头面。\"她故意露出账册里夹着的金箔,果然见邢夫人瞳孔缩了缩——那金箔边缘分明沾着王夫人常用的茉莉头油。
邢夫人冷哼着甩开账册,却瞥见窗外平儿抱着缠枝莲纹梅瓶走过。
瓶身裂痕恰与晨间碎瓷吻合,惊得她鬓角凤钗乱颤:\"既是理清了,便去帮着拾掇老太太的佛堂。\"
暮色爬上青砖时,林悦腕间的银镯已沾记香灰。
供桌上鎏金香炉刻着丙戌年制,炉脚却积着层新鲜的蜡油。
她借着擦拭佛像的由头摸到莲花座暗格,指尖触到片带着墨香的纸——正是晨间用来包错金墨的洒金笺。
\"五姑娘快去前厅!\"小丫鬟提着琉璃风灯跑来,灯影里晃着几片金叶子,\"琏二奶奶让各房都换了缠枝莲的茶具,说是\"话尾被夜风卷碎在西角门,林悦抬头望见正院灯火骤亮,十几盏琉璃灯晃得飞檐走兽都睁了眼。
游廊转角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两个婆子抬着朱漆戗金箱撞碎月影。\"可仔细着!
这是明儿招待贵客要用的官窑瓷\"后头的话咽在看见林悦的瞬间,但\"忠顺王府\"三个字已像滴在宣纸上的墨,在她心里洇开大片阴云。
佛堂梁上传来幼猫似的呜咽,林悦攥紧袖中碎瓷片。
那声音忽又变成女子的轻笑,惊得供桌帷幔无风自动。
她退后时撞倒烛台,滚烫的蜡油在青砖上凝成朵红梅——与晨间碾碎的茉莉干花,恰好拼出半阙残破的春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