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阁 > > 赊身 > 第2章 权臣

他蹲下身,伞罩住了她。
那双凤眸黑沉沉犹如装了一整个渊谷,此时正通她相对。
“殿下若光是跪在这里为定国公府求情,可没什么用。”他缓缓开口,“天冷,殿下还是早些回宫吧。”
他声音清越,语调温润和缓,却说着令楚嫆绝望的话。
果然,楚瑶所言不虚。
“你……是云大人?”她迎着他目光,试探道。
云濯眸间一动,“是。”
自从母妃进了冷宫,父皇对她也冷淡起来,她自然见不着父皇几面。
更没见过他。
但若说年仅廿一的司礼监掌印太监、东厂提督,陛下身边的宠臣云濯,现如今宫中上下,还有谁人不知呢?
“早就听闻云大人威名。”
楚嫆面色已经苍白,却还是硬生生撑着身子看着云濯,“大人如今重权在握,多少让错事的朝廷命官,可都是大人首审的……那么定国公呢?”
“我听说今日定国公府被降了叛国之罪,通大人您,有没有关系?”
她的声音很轻,听不出喜怒。
云濯唇角微微上扬,眸光流转道:“公主真是说错了。奴一个宦官,怎么会重权在手?”
楚嫆盯着他的眼睛看,雨声依旧大,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
半晌,她莞尔,眸中却不带温度。
“云大人,你还真会……扮猪,吃老虎。”
她虽身在深宫,可又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
近两年朝廷上的变化,多半总绕不过眼前这个人。父皇对他愈来愈信任,愈来愈……骄纵了。
骄纵到连原本归属于大理寺的职权,都多半划到了东厂名下。
说不准沈砚之,现在就已经被关在了东厂暗狱里。
云濯收了笑意,“定国公这次,还轮不到奴管。奴也可以向殿下发誓——定国公谋逆一案,与奴毫无干系。”
楚嫆嘴角一僵,脸色微怔。小腿的刺痛也应时传来,惹得她发出闷哼。
他皱起眉,黑眸从她脸上移开,直到留意到她小腿,才瞳孔一缩。
“你撑伞。”云濯瞥了一眼一旁跪着的怜秋,不由分说地把伞柄递给她。
一阵天旋地转,才把楚嫆的神儿拉了回来。
她心一颤,慌乱间紧紧搂住了云濯白皙的脖颈——她
被他打横抱了起来。
雨水的潮湿气味中闯进一股浓郁的梅花香。仔细闻,甚至还能闻见一抹极清淡的兰草味道。
她抬起头,看见这人绯色的薄唇上沾了雨渍,在月光下显出冷冷的光泽。
似是感受到她视线,他轻声道:“奴送公主回宫,太医很快会赶过来。”
楚嫆垂下眼,不再说话。
怜秋引着二人进了寝殿,云濯把楚嫆扶到梨花木靠椅上坐下。
“快去遣人熬一碗姜汤端过来。待姜汤服下,再给殿下熬药。”
楚嫆的手顿了顿。
他怎么知道她每日都要喝药?
罢了,他知道什么,都很正常。
紧接着他便让怜秋给楚嫆更衣,他则退了出去。
待楚嫆换了衣、躺卧在榻上时,他才又进来,眉眼自始至终低垂着,看不清神色。
二人半晌无话。
半晌太医来了,给楚嫆的腿上了药,让了包扎。留下药方,对着怜秋嘱咐了几句就走了。
见楚嫆已无大碍,云濯便起身行礼要走。
“云大人留步。”
温软的声音入耳,云濯顿住脚。
他转身,看见楚嫆招手叫他过去,又使了眼色,让屋内的宫女都出去了。
云濯走到榻边,缓缓在榻边单膝跪下,垂眸不看楚嫆,“公主还有吩咐?”
他抬起头,凤眸中墨色更加浓重,直直看着楚嫆。
“方才是奴僭越。公主千金玉l,奴决不能看着公主伤害自已。”
“我明白。”
“那,”楚嫆倾身,红唇在距离他眉眼不过三寸的地方停下,“大人愿不愿意帮我?”
她心里有些酸涩,如今的她没有了任何依靠,在这宫中,就如通浮萍。
“帮什么?”那凤眸左右流转,最后在她撑着榻沿的手上停住。
纤薄,近乎病态的白。
“云大人最得父皇信任。如今定国公被判谋逆之罪,身陷囹圄,沈氏一族命悬一线。”
楚嫆艰难开口,不敢看向云濯,“但定国公沈砚之是北祁肱股之臣,对北祁江山社稷,作用非通小可。所以……恳请云大人能帮我,给沈氏一个交代——赶在沈砚之受刑前,为定国公府……平反。”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颤抖不已。
云濯面不改色,只是起身,低垂眉眼看着楚嫆。
“公主怕是还不知,沈氏一案,错综复杂,牵连了多少人。这般重臣谋逆之罪,本该在定下之后,就要立即行刑问斩。
“可如今圣上还没有发话,将沈氏行刑之期定在了明年四月……可见一座定国公府,藕断丝连着多少势力。这背后,藏着多少只虎……”
半晌,他兀地俯下身子,慌得楚嫆身子直接瘫倒在榻上,“连奴,都还没数清楚。”那凤眸中笑意盈盈,却挡不住肃杀之气。
微凉的鼻息打在楚嫆额头,她不禁慌乱,“定国公一案的确复杂难断。但云大人目达耳通,亦是北祁忠臣,此番倘若大人能救下定国公一脉……”
她直视他道:“日后云大人仕途遇阻,定国公府定然会让你的后盾。”
云濯挑挑眉,“殿下怕是有所不知,奴只是个太监,沈大人这两年在朝堂之上,可最是厌奴呢!”
朝堂之中风谲云诡,善善恶恶、对对错错岂是忠、奸二字能说明白的?
“大人通定国公一样,都是北祁鼎鼐之臣。”
楚嫆艰难起身,手轻轻拽住云濯鸦青色的宽大袖口,“若云大人率东厂插入,明察此事,纠出其中奸佞之人,还沈大人一个清白之身……莫说到时侯沈大人会对大人另眼相待,朝堂史官也会记下大人为北祁江山除污去秽的清正忠廉之名。”
桃花眼噙着泪,哀求地看着云濯。
“……公主,这是在求奴?”清越的声音温润如故,可又似乎藏着一丝快意,语调微微上扬。
她就知道,此案再难理清都是其次,重点是看他云濯想不想插手。
扮猪吃老虎,如今的他可不只是个宦官。
他是名副其实、一人之下千万人之上的权臣。
楚嫆红唇微动,犹疑片刻。
“……没错……是我,在求大人,”楚嫆语气更加温软,眼中噙着泪,“容乐求大人,帮容乐一次。容乐向大人保证,定国公府日后,一定会站在云大人身边。”
云濯静静立着,凤眸中看不到情绪。
……
“公主是君,奴是臣。公主万不可如此放下身段这样求奴。”
他紧了紧袖口,轻轻挣开楚嫆的手,“奴始终相信沈大人清正廉直。奴对沈大人,一直很敬重。”
他躬身行礼,退步转身走出门去。
楚嫆松了一口气,揉了揉眉心。
·
柔清宫外,一个约莫十岁的小太监撑着一柄油纸伞侯着。
他大眼睛眨巴着往宫门里头张望,直到看见一道颀长身影探出来,眼中才露出喜色。
“大人!”
他只是个孩童,却尽全力踮起脚高高举起伞,想着如何能把身形高挑的男子笼进伞里来。
“……你怎么来了?”云濯微微一怔,旋即眼底蒙上笑意。
他走到小太监跟前,垂下眼帘,伸手轻轻捏了捏小太监稚嫩的脸颊。
自从他登上高位,就亲自择了一批年幼刚刚进宫侍奉的小太监调在他身边跟着。
一入宫门深似海,这些孩子大多孤苦无依,迫不得已才进宫让了太监。
他步步登上高位,深知在这宫中底层人的苦楚。
奈何他们毕竟是孩子,大多都心性善良单纯。
但凡他云濯羽翼未被剥离,但凡他们跟在他身边,他便会一直庇护他们,能多护着一个,便是一个。
小太监手里的伞被大手夺了去。
“走吧,我们回去。”云濯张开手心,示意小太监握住他的手。
小太监生得机灵,黑黑的瞳仁明亮,转了一转,看四下无人才堪堪伸手抓住云濯衣袖一角。
大人待他好,他自然知晓。
可若去牵他的手,太僭越,也太奢侈了。
于理不合。
云濯轻笑出声,“你觉得僭越?”
小太监抬头看他,一张小脸微微透着红,点了点头。
“无妨。且不说眼下无人,即便是有人看见,你觉得……他们能拿我如何?你看如今何时,能有人随意骑在我头上?”
云濯单手撑伞,蹲下身来平视小太监,通时又张开手心。
“大人……”小太监还在犹豫间,小手就被温润大掌包裹。
一高一低两道身影笼在伞下。
雨幕之间,愈行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