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今汐再次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更加疲惫，额上薄薄一层汗，手里仍旧紧紧攥着手机，现在已经是晚上九点多，她睡过去太久，手脚微微发麻。
她用手撑着身子勉强坐起来，环视四周，她好像又被换到了一个新的屋子，努力适应了一会，这才发现有人坐在沙发上。
还是那个男人，身上盖着西装，头微仰在沙发上，似乎是已经睡着了。
陈今汐想了一想，轻轻咳嗽一声，然后耐心等待十秒，那人好像没有醒。
于是她只好穿了鞋子下来，走近了，刚想叫他，这才想起来，自己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只好说：“喂，喂，醒醒。
”男人却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
陈今汐这时候才有时间凑近了好好打量他，不像舅舅和行宇那样有着北人的浓眉大眼，阔口高鼻，这人一张脸线条清矍却并非苦瘦，清俊苍白却叫人猜不出年纪。
陈今汐看着看着，不由打了个喷嚏，连忙捂住，再抬头的时候，却对上一双眼睛。
有那么一瞬间，陈今汐似乎从他眼里看到了几分迷茫，然而那双眼睛很快转为淡漠，眼睛的主人抬起手腕来看手表。
“你醒了？”陈今汐有些不好意思，开始尽量不那么明显地往后挪。
“秦妙她们都回去了？”他用手指微微摁着额头，手指细长如枯，声音里透着无限的疲惫：“回去了，方阿姨去替你收拾一些衣服。
”又是一阵沉默。
陈今汐觉得这时候如果为了他的特别看护道谢有些尴尬，于是乖觉地说：“不着急的话我们去吃饭吧。
”停一停，复又补上一句，“我请你吃。
”他这才抬起头，用极为古怪的目光望着陈今汐：“医生说你需要明天继续观察。
”“哦，那也先吃饭呗。
”这是陈今汐已过世的爸爸说的，伤心，就哭，别忍着。
甭管您是想大哭，站着哭，躺着哭，跺着脚哭，撞着头哭，您就哭。
哭完了，该吃饭就吃饭，吃饱喝足，然后再开始想办法。
看他还盯着自己看，于是笑笑说：“你看我干嘛，就是那个什么选择性失忆，真有意思，跟个漫画似的，我倒觉得我没什么事。
”浅浅呼了口气，“简直是身心舒畅，就差补充点碳水了。
”哭完了，第一要诀，那就是一定要平静下来，平静是事情解决的开始。
他仍然看着她不说话，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她以为他要拒绝的时候，才开口说：“好。
”陈今汐本想着都到这个时候了，估计还能开着的不是快餐店就是便利店，她已经做好了从24小时便利店买一份便当然后改天再请客答谢的准备，没想到这人一路开着，对路旁的小店和车里的她全都视而不见。
陈今汐忍了好久，眼睁睁看着他又过了一个红绿灯，终于忍不住想出声提醒，可还没等她开口，却见车拐了个弯，慢慢减速，驶进了一个大门。
当陈今汐面对着一桌子已经预备好的菜的时候，只觉得更加怪异，不知是否是她粗心大意，这个男人似乎没有跟任何人安排这场晚餐，但是这一桌东西就这样展现在眼前，就好像是他凭空变出来的一样。
陈今汐再次怀疑这是否只是一个游戏的内存设置。
她拿着勺子在黄鱼馄饨里面轻轻搅动，想起方才进来的时候匆匆看了一眼玻璃窗中的自己，因为哭了太久，又睡了太久，苍白着一张脸，头发散乱，眼睛红肿，精神也有几分恍惚，而他只是自顾自地往前走，一眼也不曾回过头来看她，高大的身影就在眼前，却仿佛永远赶不上似的。
然而她稍微走得慢些，那身影又好像长了眼睛似的停下来等，只等她跟上了便又继续向前。
一路走过来时，在小巧昏黄的灯映照下，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像是误入鬼市的神隐少女，迷茫间乱想，会不会自己其实就是死了，不然眼前的这个人，虽然清俊潇洒，为何像个飘荡的鬼般不理她。
正仓皇间，他已开口问：“不是饿了吗？怎么不吃？”她这才反应过来，但仍然不去动眼前的餐食，半晌，似乎鼓起勇气来似的，终于问出那个问题：“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一道隔在他们俩之间的山笋小笼包犹自散发着热气，她自薄薄的雾气中望过去，只觉得她与他之间的时间似乎凝滞住了。
门轻轻被打开了，侍者又端上来一盘菜，他向那人借了一支笔在纸巾上写了，交给侍者递过来，陈今汐接了来看。
字迹可见笔力遒劲，脑海中莫名地浮起银钩铁画的形容，辨认出是傅尧年三个字。
很好，她完全没印象。
陈今汐装作若无其事地把纸巾放到一边，拿起筷子来接着假装夹东西吃，心里却是千头万绪，只是混乱地想，应当如何称呼他？叫他傅先生，念头一出自己都被这种小言式的称呼肉麻到起鸡皮疙瘩，这种刻意的疏远，真是别扭又矫情。
左思右想，不如叫，姐夫？这个词倒是很恰当。
一个遥远的，面目模糊的，和自己有着一模一样血肉的女人，早早离开这个世界，而她的亲密爱人，此时此刻正坐在自己面前。
开口叫声姐夫，倒真的是很恰当。
想着想着，心里忽然有一个声音插嘴，或者叫前夫哥？禁不住轻轻笑了一声。
抬起眼看见他，发现他也望着自己，不由马上恢复扑克脸，接着乖巧地吃东西。
傅尧年似乎只是等着她，面前的筷子并未动几下，她正想要慢吞吞地吃黄鱼馄饨的时候，听到傅尧年的手机响起来。
他并没有出去，而是当着她的面接起来，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温柔低沉：“在外面，对，还有事情。
”电话那边又说了什么，他只是轻声应着，一会放下手机，才对她说：“是我妹妹。
”她有什么权利要求他向她报备，于是只回了一声“哦”。
陈今汐咽下嘴里的东西，抬起头来直视着他，声音平静且清晰：“其实，我们已经分手了吧。
”他突然听她这么说，似乎有些吃惊，“你怎么会这么想。
”陈今汐挑一挑眉毛，“我是失忆，又不是傻。
”傅尧年微微眯起眼来，坐在他面前的陈今汐倒是坦然又镇定，自顾自往下说：“我想十年之后我不管变成什么样子，也不会找一个连正眼都不看我一眼的男孩子，你应该也不会对女朋友连对妹妹的一半温柔都没有吧。
”一片沉默，他似乎是在借此责怪她打破了原来的友好氛围。
陈今汐抱歉地笑了一笑，说：“不管怎么说真的很感谢你陪了我这几个小时，实在是不好意思，你也看到了，我现在确实也是不太方便，等到我处理好私人的事情之后，一定专程请你吃个饭，也希望你能给我这个机会让我感谢一下你。
”说罢坦然地对他笑着，然而傅尧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有那么一会，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下巴微微扬起，嘴唇紧紧抿着。
陈今汐到底有些不安，可她又不是什么受审讯的罪犯，凭什么要怕他。
“没有。
”他忽然吐出两个字。
陈今汐一愣，“什么？”“我们没有彻底分手。
”“没有彻底？分手？”这倒出乎陈今汐意料之外，她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好。
他似乎在竭力压抑着什么，良久，续道：“所以，你不必说谢谢，也不必有任何顾虑，这么多年，我们几乎像是夫妻一样。
”“傅先生，”她打断道，“这世上没有‘几乎像是夫妻一样’这种说法，只有互相尊重的男女朋友和经过法律承认合法注册的夫妻，你认为我们是哪一种呢？我想我们应该都不是。
”陈今汐不愿意就这么吵起来，深吸一口气，“我只是想要先去见一见我的家人朋友，就好像今天上午有一个人跟我打电话，说什么今晚跟我有约，挺不正经的，我还以为是什么骗子，现在想来，其实也应该跟这个人聊一聊。
”他听了这话忽然笑了，不知是带着自嘲或是什么，透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陈今汐已经站起身来，心平气和地说：“如果您方便的话，我还是想搭您的车回家。
”他坐着不动，“回家？”“是，回家。
”“回哪里？”陈今汐一时哑然。
她咬咬牙，还是心平气和地说：“就是我和我妈妈住的地方。
”见他久久未答话，又补充道：“如果你不想说，请再借我用一下手机，我给行宇打电话问。
如果你还有事要忙，我也可以自己回去。
”真实奇怪，明明她是站着的，而他淡然坐在椅子上，在这样疲惫的夜里，浑身上下一丝不乱，恍若天外神明一般俯视着她，不说一句话。
陈今汐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只觉周围一片寂静，她心中忽然生出一丝异样的恐惧来。
有哪里不对，陈今汐仓皇地抬起头来看着他。
“我想给行宇打电话。
”他仍不说话，她的心咚咚跳着，每一下都压着血液直冲向脑袋，陈今汐脑中一片嗡嗡作响。
而他仍然一动不动坐在那里，看上去那样斯文有礼，温和无害。
陈今汐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去，一手扶着墙壁，竭力不让自己倒下去，拐角处碰到方才的服务生，她急促地冲上去问：“你有没有手机？”那人被她吓得一愣，反应过来只是吞吞吐吐地重复她的话：“有没有手机？您需要手机？”恐惧令陈今汐浑身无力，身后已经有脚步声越来越近，傅尧年走过来拽住她，她想要挣扎，但是他却在她耳后说：“你不知道怎么联系行宇。
”只好任凭他将自己拉走，留下那位服务生不知如何是好。
他带着她一直到了外面，打开车门把她推进去，自己也坐进来，却久久不发动车。
陈今汐怔怔地坐在那里，瞪着眼睛瞧着前方，微微喘息着，好像一条搁浅在岸边的鱼。
终于，他开口说：“我希望你能等明天做完进一步检查之后再说。
”她只是说：“我要跟行宇通话。
”他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握得紧了，指节泛白，陈今汐无动于衷，机械地重复那句话：“我要跟行宇通话。
”他轻轻叹了一声，从她包里拿过手机来。
行宇又一次接到她的电话时，似乎有些意外，“姐，怎么了。
”也意识到有些不对，问她：“姐，你在哪里？”陈今汐没有回答行宇的问题，只是直直盯着他的眼睛：“最后问你一次，妈去哪儿了。
”好一会儿，行宇在屏幕里的影像似乎静止了，傅尧年没有开车里的灯，小小的空间里只有手机屏幕发出的光，明亮且刺眼，照得陈今汐脸上一片煞白，她一颗心正一点点沉到黑暗中去，开始不可自抑地颤抖，尖声说：“说话呀，黄行宇你倒是说话啊！”“姐……”行宇的声音已经有几分哽咽，隔着几万里的距离，他连看也不敢看她。
“什么时候？”她直接问。
“今年六月。
”“因为什么？”“心肌炎。
”陈今汐脑袋里“嗡”地一声，什么也听不清，世界上的一切都仿佛很慢，身体里的血液也只是冰冷地流淌，脑中的想法也只是慢慢地浮现出来，这个她今天才来到的世界，她以前以为这个世界，只是陌生、遥远，让人觉得混乱，万万没想到这是一个，可恨可惧的没有了妈妈的世界。
这个世界也许自有它的好处，可是这个世界没有妈妈，一切好处又有什么用？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再有意识时，她发现自己半倚在傅尧年怀里，手机已经被他收回去，她想要起来，却只是略微动弹了一下手指，无论如何也撑不起仿佛灌满铅的身子，他察觉到她的复苏，伸出手来，顺着头发缓缓安抚，而她只能像一只温顺的猫一般由着他将头发捋顺。
他离她那样近，呼出的气息就在耳畔，轻声说：“你说你要回家。
”语气仿佛无限爱怜似的，复又柔声说：“好，我们回家。
”她无法应答，连抬起眼睛来看一看他都做不到。
他没有急于去发动车子，只是仔细地端详，确认她没事，她的眼睛毫无生气，宛如一只濒死的鸟。
傅尧年呼吸一滞，伸手抬起她的下巴来，轻轻吻过去，而她一动不动，只是望着车窗外的夜色，远处路灯的光，全身的力气也只够把一只手抬起来，抵在他的肩上。
他越来越紧地在怀中揉弄她，两人的呼吸都越来越紧促，陈今汐微微皱眉，指甲紧紧嵌入手心里。
过了那样久，她终于有了一丝力气，自嗓子里发出呜咽声，手也用力拍打，傅尧年才终于放开她。
陈今汐手扶在车窗上，背对着他微微喘息着，听到自身后传来的一句“你什么都不需要担心。
”什么也不用担心？这时候听来只觉得好笑，她暗自咬了咬牙，用尽全身力气方才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来：“先让我下去。
”转过眼来望着他，“我要去借用一下洗手间。
”她说着便伸手去开车门，趔趄地走到台阶上时，转头回望，听到身后他也下了车，于是更加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这样晚了，路边只有一家酒吧还开着门，她径直走进去问时，故意忽略对方惊讶的眼神。
这时候大约真的像鬼了吧，她不由得想。
果然进了洗手间看见镜子里中的自己，苍白得吓人。
她凝望着镜中的女人，再一次试着用爸爸的话来安抚自己。
根本无济于事。
自打她来到这个世界上以来，第一次感觉到，改变的不止是十年后的人生。
爸爸告诉自己的平静技巧，在那个有父母呵护的小镇上，对于一个期末测试考差了，或是骑自行车摔跤了的女孩子还算有用。
可是并不适用于，十年后的陈今汐在海城遇见了一个名叫傅尧年的人这种情况。
他斯文有礼的坐在那里，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都是一个说话周到得体的人。
可是却能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把一柄最利的刀向她掷过来。
他故意问她回哪个家，原来是知道她已经没有家了。
为什么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