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宛宁似乎是看出了她心神不定,好一会都没有再说话,一直等到了地方才轻声叫她:“今汐姐?”陈今汐这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冲她笑笑,“谢谢你啊,有空来家里玩。
”说着下了车。
外面依旧寒气逼人,陈今汐一转眼便看见明亮灯光照着巨大的浅色拱门。
等等,拱门?她恍若梦游般地往前走了几步,四处张望一会儿,门后楼宇分散,夜色中隐隐可见喷泉小路,和早上出门时见到的电线交错、通路狭窄的旧小区似乎完全不是一个地方。
她傻傻地转过头来问沐宛宁:“这是我家?”沐宛宁以为她还没有睡醒,笑了笑说:“今汐姐,你是不是还不舒服,要不要送你回去?”陈今汐和沐宛宁四目相对,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她忘了告诉沐宛宁她要回哪里。
冷静,先别慌,陈今汐绞尽脑汁思考到底该说什么才能委婉地从沐宛宁嘴里套出来这究竟是哪里。
她的家?她是有家的对吗,为什么傅尧年又要说她没有家。
这么想着,心中不由一沉,沐宛宁说是家,其实不过是她住的房子。
等等,这里该不会是傅尧年的家吧,别误打误撞,最后还是落到他手里。
沐宛宁瞧她站在那边不动,犹疑着问:“今汐姐……”其实沐宛宁从很多地方听说过陈今汐的名字,关于她的传言一直很多,沐宛宁自己也曾经在某任男朋友介绍下认识过她。
只是那时,她只是客气而又疏远地站在那里,脸上带着淡漠的微笑,遥遥站在那个沐宛宁想要进入的世界。
沐宛宁当时并不觉得气馁,她知道一个个体面繁华背后是多少心酸和尸骨遍地。
如果她自己能够爬上去,她也照样如此俯瞰众生。
这次在酒吧遇见,沐宛宁试探着与陈今汐打招呼,果然她还是把自己忘了,不过没关系,她可以一遍遍地告诉陈今汐自己的名字,不管遗忘多少次,被当做“那个谁”,然后再次被遗忘,一切不过是成人世界惯常的小挫折而已。
这么想着,沐宛宁又去打量这个站在车外的女子,此刻正呆呆望着遥远夜色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知为何,沐宛宁总令人觉得她和平日有几分不同,却又说不上是哪里,也许,是眼底异样的迷茫与纯真?正想着,陈今汐却忽然转过头来,露出一个难以捉摸的笑:
“宛宁,改天请来我家聚一聚吧,我也叫上宝昕姐。
”沐宛宁一愣,想不到她竟对自己如此热络,连忙说:“好呀,今汐姐。
”陈今汐接着问:“宝昕姐上次有没有说吃得怎么样?”沐宛宁更灿烂地笑:“宝昕姐说你家里人做饭真是一绝,比那些外头的不知好多少倍。
”家里人,她说到了家里人,陈今汐不由得心跳加速。
沐宛宁还欲说什么,陈今汐已经飞快地说:“好,那你回去的路上小心,再见啊。
”转过身来一颗心砰砰直跳,沐宛宁说有“家人”,还说“家人”做饭很好吃。
这样的家人,说的应该不是傅尧年。
可是她不敢再问了,她害怕薛定谔的猫所在的纸箱子一旦打开,世界会坍缩成她最不愿意来到的那一个。
然而心里终究是有一种异常的兴奋,傅尧年果然撒谎了,她并没有长期和他住在一起,她明明就有自己的家!在这个家里,有人为她做饭,为她招待朋友。
如果傅尧年在这件事上撒了谎,那么其他的事情上也不见得说了实话!她望着沐宛宁的车开远了,马上回头找了一个穿着黑色呢子大衣的保安,“我是这里的业主陈今汐,我喝醉了,请找人把我带回家去。
”保安虽然有些奇怪,但是尽量避免多问,朝对讲机说了几句,虽然是凌晨两点,不一会还是有个经理模样的人出来,彬彬有礼叫她:“陈小姐。
”她披着“陈小姐”的皮礼貌一笑,跟在那人后面走,只觉得自己像个张狂的大盗,乔装打扮,一路直入。
二十一年以来,她皮囊内的幼稚灵魂还从来没有想到能在寸土寸金的地方买房,因此当陈今汐被带出电梯,踏进屋里时,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陈小姐。
”身后的声音说,“是否还有其他需要帮助的?”她挤出一个笑来:“陈小姐不需要了,麻烦您了。
”那人走了,只剩下她站在凌晨两点的大厅里,举目环视屋内,一颗心犹自咚咚直跳。
客厅挑空极高,巨大的落地窗外遥遥可见夜空下的江水。
她抬起头来望着高悬的吊灯,上面似乎还有二楼。
陈今汐无法判断这个房子究竟有多贵,但是她知道这个房子一定很费电。
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咬了咬牙,小声问:“请问,有人吗?”这句话方出口便觉得好笑,但还是鼓足勇气,复又大声问:“有人吗?”一片静寂,陈今汐硬着头皮往里面走,她是穿着鞋踏在一尘不染的地板上,倘若是在别人家,一定会讨主人嫌,然而这个世界上的人都告诉她房子的主人是她自己,那么倒也似乎无须在意。
她试着叫了一声:“妈。
”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
没有人回答,于是更大声地叫:“妈!”她希望能听到一个充满睡意的声音,边骂边说:“你要死啊,这么晚回来,有没有吃东西?”可是屋内只是空旷而寂静。
她四处乱转,忽然看见了什么,急走几步,差点撞在中岛台上,最里面的厨房有一个双开门冰箱,陈今汐奔过去全都打开来,急切地寻找着。
如果妈妈和她住在一起,里面的东西一定会有妈妈的痕迹,妈妈最喜欢备一些切好的蒜,还喜欢腌菜,她几乎把里面翻了个遍,竟然真的给她找出一盒鸡蛋酱来,她什么也顾不得了,揭开盖子尝了一口,一时间欢欣鼓舞。
几乎是蹦着出了厨房,一路上喊个不停:“妈!妈!”那个味道绝对不会错,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什么去世,什么旅游,都是瞎扯,那样又新鲜又熟悉的味道,绝对是妈妈昨天才做的。
她在一楼转了一圈,又坐了电梯上去二楼,出了电梯门一时没有找到开关,只有墙壁底下似乎安了灯条,发出幽幽的黄光,她一路摸索着走,把每一处卧室搜寻了一遍,还是没有人,到最后晕头晕脑地发现自己迷失在一个比楼下大厅还要庞大的开放式衣帽间里,地板上扔着一个个不知何物的纸袋,她走得过于急了,腰撞到了一个玻璃展示柜,于是在黑暗中龇牙咧嘴地蹲下身来。
好容易缓过来了,强撑着扶墙起来,这才发现一个发光的小条,一摁下去,一下子满室明亮,这才看出来地上摆着许多装衣服、鞋子、包的纸袋纸盒,从衣帽间这一头一直堆到那一头去,凌乱的样子与这屋子其他地方颇为不协调。
陈今汐皱着眉头揉着肚子,将那些纸袋子推到一边去,一个个开了柜门翻找,最左面一排全都是鞋子和包,右面,触目惊心的朱红色。
盖章的人当时似乎有些忙碌,以致于旁边微微地印出了一点红痕,但是仍然以权威的口吻宣布了她母亲的死亡。
于是薛定谔的世界坍塌下来,变成了一张轻薄的小纸片。
她将那张纸放在胸口上,慢慢地躺了下去,瞪着眼睛望着空荡荡的屋里。
大大小小的纸袋子堆了满屋,一条用某种蓝宝石镶嵌的项链,方才被她扔出来,此时亮晶晶地在地毯上闪着光,那光逐渐晕染开来,像是下雨天透过车窗看到的霓虹灯,越来越模糊。
因为雨越下越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