骸骨和塑料在火里燃烧。
火堆旁坐满了人,所有人的影子都被火光拉长,投在墙上变形地摇晃着,链接着头顶散落的电线,仿佛无数被操控的木偶。
嘉耶特吞咽了一下,她的左手边坐着苏琳——她已经怀孕快八个月,瘦削的脸上带着一种精神紧张到有些神经质的神情,她的前两个孩子都是不满六个月就流产了,对于这一个,她格外地紧张与在意。
嘉耶特的右手边是一个佝偻着背的男人,如果说苏琳尚且因为肚子里的胎儿而保有了些许丰腴与柔软,那他就是全然的干瘪,神情恍惚,血管在惨白松弛的皮肤下凸起。
手臂上的针孔告诉嘉耶特他都在做什么,那股似苦似甜的味道在燃烧的空气中不停扩散升温,和废品燃烧的味道混成一股令人作呕的酸味。
她们参加“圣会”的地点在尖塔最底层,这里没有人居住,因为靠地面太近了,窗户被打破,放满了扎出尖刺的铁丝。
现在,这个巨大而空旷、墙壁都被打通的地方被选中成了一个天然的秘密集会场所。
这是嘉耶特第一次来参加“圣会”,苏琳是她的担保人,两周前她以十镑为费用证明了自己的虔诚。
此刻,披散着头发的女人手握骸骨,闭着眼睛,垂着头,虔诚地祈祷着,起皮的嘴唇瓮动有声。
她在为肚子里的孩子祈祷。
嘉耶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只好学着苏琳的样子闭上眼睛,垂下头,让阴影吞噬自己的面庞,同时尽可能地远离右手边身体微微前后摇晃的男人。
圣者什么时候会来?她想。
像是呼应她的焦急与渴求,一阵脚步声、伴随着一种奇异的香气从黑暗处传来。
嘉耶特想睁开眼睛,但忍住了。
一道微光投在她的眼皮上,留下一缕微弱的光晕。
“主的信徒呵,你们应受感召前来——”这是她听到过的最威严的声音,威严而慈爱,像父亲。
一阵阵惊呼、乃至于啜泣声,她睁开眼,又一缕光晕掠过她的眼睛,来人脖子上挂着一串长长的白珠子,那珠子反射出的火光照亮了她的视野。
说话的人是个身材高大健壮的男人,方正的脸上带着笑容,衣服精致得让嘉耶特屏住呼吸,眼睛错也不错地望着他的衣角。
从出生到现在,她从未看到过这样华美的衣服,没有一道破口,也没有一点儿缝补的痕迹,还有装饰和光泽!只有一点,他看起来似乎有点儿……饿。
苏琳的喉咙里发出了一阵压抑着的尖叫,她浑身颤抖,慢慢低下头去,双手死死地交握在一起,细瘦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充血。
“圣者……”人群骚动着,乞求声和祈祷声的浪潮一阵压过一阵,激起循环往复的回声。
有人昏倒了。
“同胞们!今日我们聚集一堂,为的是共沐主的恩德——哦,苏琳,你最近怎么样了?你的孩子怎么样?”他温柔地问,苏琳颤抖着将手伸向他。
为了孩子能够安全、健康地出生,她什么都愿意给出去。
“你可愿为主献上祭品与供奉?”神父亲切地弯下腰,握住苏琳的手。
她几乎要激动得昏过去了,眼睛里含着泪,拼命点头。
神父宽容而温柔地笑了,像父亲安抚心急的孩子,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怀有婴孩之女子。
”他举起双手,四下环视,以庄严的语气说,“乃是最纯洁、最完美之存在。
如今我们分食她之血肉,不仅能将她托入主的至高圣堂,也可使我们更近地聆听他的教诲——”人群爆发出一片欢呼。
苏琳也露出喜悦的笑容,她被另外两个身穿罩袍的人带到中间,最靠近火堆的位置,另外两个人放下了一些闪闪发亮的东西,落地时发出轻轻的哗啦一声:那是一套闪着光的刀具。
这时,她一直被狂乱冲昏了的头脑似乎忽然有了一瞬的清醒,她脸上带着笑容,茫然地看着,寻找着,与呆呆望着她的嘉耶特对视。
尖长的刀具慢慢靠近了她脱去了衣物、肮脏干瘪的身体,正冲着肚子。
苏琳脸上的笑容变为了惊恐。
“第一刀、第一块肉与第一滴血应献给主。
”神父压抑着吞咽声,沉声道。
人群一片死寂,他们伸长了脖子、渴望地望着苏琳。
如果眼神是刀子,那么神父手里的刀就没有任何用武之地了。
嘉耶特张着嘴,直愣愣地看着他。
一阵不和谐的喧哗和吵闹扰乱了近乎凝滞的寂静。
肉体倒地的声音如此刺耳,所有人、同一时间猛地转向那方向。
一个瘦小的身影从黑暗里走出来。
“你没有得到进入许可,冒犯者!”神父厉声斥责,他低沉的声音如同雷霆,在空荡的房间里震动着,令人畏惧。
“我来自己的地盘不需要任何人允许。
”来人说,声音又轻又细,比耳语高一些,但嘉耶特听得很清楚。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的目光都落了过去: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和街头、乃至他们自己家里随处可见的孩子一样,苍白,单薄,头发和眼睛像夜一样黑。
她穿着一件碎布拼起来的黑色上衣,右边的袖子明显比左边袖子短一截。
火光照在她的脸上,将其明显地分为两半。
神父皱起眉毛:“无礼!”女孩目不转睛地、直勾勾地和神父对视,漆黑的眼睛有如深洞:“无礼的人是你。
你难道不知道规矩?随意踏进别人的地盘,就等于交出了自己的生死大权。
”她似乎与嘉耶特对视了一瞬,目光暗沉沉地,让她打了个寒噤。
“昆图斯的街道从没有主人。
”神父扬起手,恢复了微笑,笑容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它们都属于主,只有最虔诚、最强大的信众,才能代主管理。
”如果是她,现在马上就会向神父承认错误,嘉耶特想。
但女孩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连眼睛都没多眨一下,只是呼出了一口气。
“不要玩这些文字游戏。
”她缺乏兴致地说,“不管你的言辞如何华美,其本质都是一样的,为帮派的头领效力和为你的主管理地盘,这二者并没有区别。
”神父的表情阴沉下来,嘴唇颤动,像要开口斥责。
他们一个高大,一个瘦小;一个被信徒簇拥,一个孤身一人,可他们给嘉耶特的感觉和分量却是相近的。
“如果你想叫你的同伴来帮忙,抱歉,那十七个人都帮不上你的忙了。
”女孩平淡地说,语气没有任何起伏。
神父的表情僵硬了。
“就这样吧。
”她说,慢慢地走近神父,脚步声激起一阵轻轻的回声。
八十七双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他们,她手里一样有什么东西正在散发、亦或是反射着光泽,那是一片银白的东西,几乎闪到了嘉耶特的眼睛。
另一阵声音加了进来,是神父的脚步声。
他在后退。
“阻止她——”他厉声叫道。
没有人动。
身穿罩袍的四个人如同石像,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女孩从柱子似的僵立在原地的信徒中穿过,目不斜视。
叮当,哗啦,武器从他们僵硬的手里滑落地面。
火堆噼啪,墙上的影子拉长摇晃。
苏琳狼狈地跌倒在地,但没有人对此做出反应。
女孩忽然停住了,看着神父脸上的恐惧:“刚刚如果我没有来,你会剖开她的肚子,杀了她吗?”这句话似乎给了神父一些灵感,他慌忙抓起那把仪式刀:“当然!当然!我可以把它献给你——”这时他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刚才那个威严的人了,恐惧把他变得和他们别无二致。
为了生,他可以做出一切事情。
“我知道你会。
”女孩打断了他的话,她已经走到火堆旁,脸上的神情完全暴露在嘉耶特眼下,疲倦,淡漠,半垂着的眼睛却极黑,极深,矿坑一样望不到底。
“你来这儿半个月了。
一共进行过四次圣会,吃了十个人,第一次一个,其余都是三个。
他们对视着。
忽然,一声尖叫,神父颤抖着跪下来,头发凌乱地遮住了他的脸:“女巫!女巫——”人群再次骚动起来,疑惑和不安像地毯下奔跑的老鼠,没有咬穿表层,却露出涌动的轮廓。
现在,神父是矮小的那个人,女孩更高大。
她没有转过脸,只是向着人群举起一只手向下压,于是所有人顺从地噤声。
“……不会饶了你的!你——”“你看到了什么?”又一阵尖叫,人们惊恐地看着他,他不再是那个神父了,他和他们一样狼狈。
翻滚,抽动,华美的衣服上沾染尘土。
女孩一动不动,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
“停下!”神父哭叫着。
“原来这是你所恐惧的。
”她低声喃喃,“被绑上餐台,被刀子一片片削下肉来,和着鲜血吞咽下去,这不正是你对他们做的吗?为什么这份殊荣给了你,你就害怕成这样、抗拒成这样?”回答她的只有尖叫,以及恐惧的注视。
然后哭泣和尖叫渐渐止息。
他不再动了。
“他并不是主的代行者。
”女孩说。
“那……那您是吗?”一个颤抖的声音问,她摇了摇头:“不是。
但你们需要记住……主不需要任何人的血肉。
”又一声哭叫,不是男人的,而是女人的。
嘉耶特猛地转过脸,是苏琳。
她躺在地上,呻吟着,双手护着肚子。
有人发出懊丧的咕哝声,左右小幅度地迈着步子,移动身形。
那是对于食物离嘴的沮丧和恼怒,但仍然没有人敢动。
女孩在苏琳身旁跪下来,扯过一旁人身上的罩袍铺在地上,分开她的腿。
她侧过脸,盯着嘉耶特:“你过来。
”紧张之下,她同手同脚地走了过去。
嘉耶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僵硬地按照女孩的指令做。
不管怎么样,她看起来确实是十分平稳可靠,尽管她的年龄可能只有嘉耶特的一半。
羊水和血沾湿她们的手,然后婴儿呱呱坠地,包裹在他母亲一辈子都没用过的好布料里。
“待会你送她回去。
”女孩说。
嘉耶特畏惧地缩了缩脖子,她想知道她为什么会挑中她,难道她会读心,直接就能知道她和苏琳的关系……?她真是个女巫?女孩看了她一眼。
嘉耶特的头埋得更低,不想、也不敢与她对视。
她只是看着怀中皱缩、安静的婴儿,一个新生命,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已经在生死攸关间走了一遭。
欢迎来到这里,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嘉耶特在心中对他说。
“你们也许不认识我。
”女孩站起身,扯下神父的外袍擦拭湿漉漉的双手,变戏法似的拿了个本子出来,“我是莱拉,这一带的管理者。
”“现在,所有人,按照你们的住处楼层和房间号排队,到我这里登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