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阁 > > 【战锤40k】良夜 > 第十七章

“姓名。
”“嘉耶特法尔。
”“年龄。
”“17。
”“住址。
”“16层4号。
”“工作。
”“我在街上的食品工厂工作。
”“家里还有其他人吗?”“我母亲半个月前去世了……没有。
”莱拉抬起眼睛看向她。
女孩的头发又短又乱,眼窝凹陷,嘴唇薄薄地,细细的手臂上满是未擦干的血污。
她的眼神躲闪着,带着畏惧,不与她对视。
这种视线的闪躲在这儿非常常见,甚至有人从头到尾都没有抬起头,好像地上印满了钱和精致的壁画。
没有声音,连婴儿也是,好像他们从一出生就学会了审时度势。
“下一个。
”参加集会的人们都是苍白、消瘦、饥饿的下巢人,习惯了被强权控制、命令与索取。
他们畏惧地看着她,在望见她衣领处的帮派纹章后更是沉默驯服,有问必答,甚至都没让她怎么用那力量去读心——最近她也做了不少这样的事,对象是活人、死人和半死不活的人。
在记下他们的姓名、年龄、职业、收入、住址后,她让他们走了。
刚刚那些话全都以超乎寻常的记忆力记在了她的大脑里,但是不用纸笔记下来,总觉得缺失了某个环节。
嘉耶特扶着紧抱着婴儿的苏琳——她缩着脖子,不知道是尤为畏惧莱拉,亦或是全部心神都灌注在孩子身上,自始至终,她都并没有抬头。
莱拉没有再理会他们。
她边往上走边翻着本子,她分到的范围说是这座尖塔由低到高五十层,实际上真正住人是从第十二楼开始的,底层没有人,因为距离地面太近了,容易被袭击。
如今她所思考的是另一个问题,那就是昆图斯无数的高塔是如何被建造起来的,是这些工人?里面的缆线、管道和像简陋电梯一样的东西又是出自谁手?如此杂乱,但又有一种微妙、混乱的奇异秩序。
“是他们让你这么做的?”男孩问,他仍伏在阴影中,顺着遍布管道和缆线的墙壁攀爬,像一只苍白的蜘蛛。
“如果你指的是管理,收钱,是的;做户口调查,不是。
这只是我个人的偏好,他们不管。
只要到时候税钱能收上去就行……长夜啊。
”没有人在这方面对此有过什么建设性的意见,所以莱拉只能参考她从前见过的东西,那些下沉、细分到社区的基层管理方式。
社区工作者,网格员,街道办……在管理之前,她要对管理范围内的人有一个清晰、明了的认知,就像做人口调查一样。
“因为你能从敢于进犯的人手里保住这地方,不至于被夺回去。
”男孩明白了,“那这调查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我要管理这个地方,至少要先弄清楚情况吧。
”莱拉说,“从前的管理者提供不了信息,我又没有别的方法,那不就只能自己过来一个个问么。
”“别这么看着我。
”她无奈地说,“我也没想到他们会直接把这么一片地方交给我。
我想应该是柯林他们说了些什么。
”柯林,维克,她想起他们当日惨白的脸色。
她有种感觉,他们在把她当做帮派的核心成员在发展,委以重任。
这种感觉让她心里发沉,她并不想成为这样的组织的重要人物,这……并不光彩。
但,就像刚刚那样,或许她能知道更多,或许还能帮到更多,而不是徒劳地情绪内耗。
做实事永远比在心内推演、消耗情绪更有用。
墙壁上的排气扇嗡嗡地旋转,微尘在微弱的光线里飞舞,废铁、箱子、垃圾、排泄物、呕吐物,这里简直像个大型垃圾处理厂。
塔内的格局或许在最初设计的时候是规整而富有条理的,但如今它已经在垃圾、杂物和个人改装之下变成了个混乱的迷宫。
甚至有些住户并不住在塔里面,他们在墙壁上挖出洞窟作为容身之所,里面烟雾弥漫,永远飘着化工制品燃烧的怪味。
木门,折叠门,被粗粗拼凑起来的碎片门,蒙在门框处的塑料布。
这个晚上,她借着嘎吱作响的“电梯”走了十层,巡查了一百七十一户人家,共计四百九十七人,有一部分人甚至说不出自己的年龄。
超乎寻常的人口数量和居住密度,贫困,文盲,迷醉,鞋叫……她所拜访的人家仅仅是这座塔楼底层的一小部分,而这样的塔,在整个昆图斯、在更遥远的普瑞姆等城市还有成千上万座。
最后一层。
她转过拐角,楼道里空荡荡的,没有人敢出来,所有人都死死闭着门,生怕惹祸上身。
“咚咚咚。
”伤痕累累的折叠门微微颤动着,门里窸窣的声音猛地停了。
莱拉停了几秒,耐心地又敲了敲门。
男孩蹲在角落的阴影里,侧耳听着。
“咚咚咚。
”“把门打开。
”莱拉说,她的耐心正在告罄,“我知道有人。
”锁链摇晃,门终于开了一条小缝,一股奇怪的味道涌出,一双紧张、警惕的眼睛凑上来,而在一片漆黑的房间里,还藏着更多双眼睛,警惕地闪烁着。
“噢,您一定是莱拉!”没等她开口,门扉便猛地打开,一股满是怪味的热风刮了她一脸。
这声音十分热诚,近乎谄媚。
莱拉后退一步,门里钻出个身材矮小的男人,额头汗津津地,一侧脸颊上的皮肤松弛地垮下去,法令纹深深地刻在苍白的脸上。
然后,是他脸侧的标志。
和她衣襟处的标识一模一样。
“唉,我听说您要来,这不,就没让他们出去……”很难想象一个年纪起码能当她父亲(哪怕是按照前世标准来算)的人会对一个孩子这么低声下气,弯腰陪笑。
但随着他靠近,一股奇怪的腥味扑面而来,莱拉皱起眉,往后退了一步。
“哦,请进,请进。
我是阿拉克,我想,伊莎小姐应该和您提过我吧?”她是说过一嘴,但并没有细说。
莱拉知道楼里有这么个人,和她是同一个帮派,仅此而已。
她勉强地点了点头,对这种喧闹、假意的讨好感到很厌烦。
莱拉拉开门,闪身走了进去。
屋子里的一切让她皱起眉头:空荡荡的墙壁上画着奇形怪状的半身像,某种角度上来说还颇具艺术价值,像精神病人发作时狂乱泼洒出来的。
不大的房间边缘挤着一堆人——年纪从十几岁到三十几岁不等,衣服窄小,更多人只是用手遮挡身体,她们的皮肤上刻着同一种、亦或是更多种刺青。
门关上了。
光线更加昏暗。
不安、警惕、惧怕,来自多人的负面情绪在黑暗里蒸腾发酵,酿出一股酸苦的味道。
这不是最让她难受的,让莱拉惊恐的是,她竟然似乎已经开始慢慢适应这种感觉了,这种被别人的痛苦沉甸甸压在心头的感受。
她看见一双双死气沉沉的眼睛。
十九个人。
她们身上的刺青是有规律的。
莱拉最熟悉的、和她自己身上的最像的那个,大多是刻在右肩膀。
然后是奇异的红色花朵,位于大腿根;扭曲的黑色长蛇,位于锁骨……年纪越大,身上的纹身种类越多。
“啊,也许伊莎女士没有和您提过……”阿拉克笑呵呵地说,他伸出一只手,想要抚摸莱拉的肩膀,她闪身躲开了。
男人笑容从容地收回手,“这些,是我们的‘夜之女士’。
”一阵反胃,莱拉盯着他,从下往上。
她漆黑的眼珠在夜幕下无声地闪烁了一下,“……所以,她们是……”“是的,是的,可爱的小女士。
”阿拉克温和地说,“每当我们疲惫时,就可以来到夜之女士的怀抱里休憩……当然啦,大多数是男人。
”他咯咯地笑起来,像栖落在树枝上的一只乌鸦。
“有些女士最开始并不是我们的。
”笑声止息,阿拉克继续说,“不过我们还是得到了她,所以,我们得打上自己的标记才行。
”那些刺青。
每个帮派都有自己的标识,所以,更多的刺青代表着更多次转手与“所有权”的变更。
莱拉紧紧盯着她们那一张张苍白、沉默、毫无生气的脸和麻木的眼睛,她有些痛恨自己变得极为敏锐的观察力和强大的记忆力:束缚,镣铐,伤疤,针孔,淤青……这也是他们,不,我们一直在做的事,不是吗?他们和这里的其他任何帮派,也并没有任何区别。
该犯下的罪,也一样没有少犯。
她又在这里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呢?莱拉勉强地完成了工作的收尾,近乎落荒而逃。
她恐惧地发觉自己心中并没有那么强烈的反感和震惊了。
或许有一天,她会完完全全地适应这种感觉。
可如果真的是那样,她会变成一个什么人?“你怎么了?”男孩一直在门外等着,但她并没有往家里走,而是下了楼,走出高塔,来到充满烟雾的街道上。
“你觉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以你的标准来看?”她问。
你觉得,我是否有罪?在我放弃了从街头的废弃零件中得到食物,在我加入帮派,成为他们的一员,为他们的迷醉剂事业、保护费的收取和压迫与掠夺添砖加瓦开始?在我心中告诉自己“我别无选择”和“我应当帮助伊莎”,从而忽视自己实际上在做什么的时候开始?在我已经能够面对自己的杀戮面不改色时开始?男孩安静地看着她,眼睛转动,思考着。
他忽然变得很慎重。
这种慎重不是捕食者在捕猎时避免惊扰猎物的慎重,而是人在思考并组织自己的语言从而达到目的时的慎重。
“告诉我。
”她说。
男孩歪了歪头,他在被创造时被赋予的知识在此刻涌至心灵:“在这里,我没有见过比你更好的人。
”“如果不是在这里呢?我知道你有另一重标准。
”“那么,我所见到的所有人都有罪。
”莱拉耸了耸肩膀,笑了。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沿着街道走了一圈,就在她的那两条街上,像夜巡一样。
在这途中阻止了四起偷窃、两起抢劫和三起侵犯。
她还在想自己的事情。
在这个世界里,似乎只要是能活得稍微轻松一点,就必然要沾上别人的血。
总是在猜测,总是在怀疑,总是犹豫不决,总是站在道德和生存的中间被摇晃撕扯,内耗、煎熬自己的心神。
或许,直到她死去那日,它才会停止。
她们回到小屋里,填了填肚子。
在入睡之前,一句话绕到她的舌尖,又悄无声息地咽了下去。
她希望自己不会有适应这一切的那一天,也衷心希望男孩同样不会。
但如果它真的到来,那就意味着着旧日的闪光已经消失殆尽。
到那时……或许,她还能得到一个足够干净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