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发生了什么?她们转身离去时身后响起的窸窣声,男孩被拖进黑暗中的尸体,拖拽留下一道鲜红痕迹;她抓住伊莎的袖子,绝望地、无措问她怎么办,而伊莎面色淡淡,告诉她男孩只是街头的流浪儿,没有人能把她怎么样;她希望能跟着伊莎学习,学习医药知识和必要的医疗技能,这正是伊莎本人在帮派中的工作……最后她们告别时,她说了什么?是“谢谢”,还是“再见”?莱拉试图回忆,但她的脑子已经是一团浆糊,只有那场景、那一幕强制性地不停在她脑中回放。
杀了那男孩的究竟是她绝望的反击,还是伊莎干脆利落的一刀?她不知道,她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
她已经是一个凶手,和这里的任何一个罪犯都没有区别。
她永远不能回去了。
永远。
还有她的伤。
莱拉移动发软的手臂,摸了摸自己的腰间。
没有伤口,就像那可怕的剧痛只是一阵幻觉,只有残存的干涸的血痕证明那血是真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不知为何,她的感官似乎变得更加敏锐,化工产品的臭气都比以往更加清晰了。
除此以外,隔壁的住户正悲伤地哭泣,哭声清楚地传进她的耳朵里;楼下是一个中年工人,在肺枯萎病的痛苦中无助地呻吟;楼上的工人则被另一种疾病所困扰,他的骨头正在被化学物质啃噬殆尽……她被如此多的痛苦所包围。
雨水淅淅沥沥地落下来,带着化工产品的潮湿气味。
天色越发晦暗,莱拉渴望光线,哪怕是来自地行车的光芒。
但雨夜如此暗沉,守备船已经远去,窗外的黑暗桥梁上没有一辆地行车的踪迹,也没有人,她身处一座黑暗的孤岛。
她精疲力竭地昏睡过去。
意识模糊之中,那温暖的感觉再次在她的身体里流动起来,像一条绿色的小溪。
她似乎脱离了累赘的躯壳,感官无限地向四周延伸:楼上的女士,她知道了她叫做玛莱安,在一家矿石冶炼厂工作,她三岁的孩子被沉迷于迷醉剂的丈夫拿去换了一支短短的针管,不久后他也因此而死。
玛莱安的心中正不停重复着那一天,她出门工作,再回到家时家里只剩下神智亢奋的丈夫;往上,是一对新婚不久的小夫妻,正在汗水与情感中翻滚,满是汹涌而原始的爱意;再往上,是对相依为命的父子俩,孩子和她差不多大,而父亲已经没有几天可过活了……她像一个无言的鬼魂,沉默地探寻着,穿过一个又一个蜂巢般狭小寂静的房间,品尝种种不同又相同的情感,它们都以苦涩和麻木做底色。
没有人发觉她的存在,但她似乎走得太远,想要返回时才意识到此地根本没有方向的概念,四面八方都是不同的心灵和苦涩而压抑的情感,她已找不到回去的路……忽然,她发现身旁出现了一个突兀的东西,一个陌生但极为庞大的心智,像一团暗沉的黑雾,中心散发着强烈的吸力和牵引感。
莱拉下意识地想要逃离,但已经来不及了——茫然,无助。
孩子般地恐惧。
赤手空拳地面对未知黑暗的煎熬与茫然。
迎面撞见可怕、残忍未来的绝望。
她被迫触及了那颗与众不同的心智,转瞬间,强烈的恐惧席卷了她的心神:在她从未见过的世界里,群星汇聚成的银色河流之中,瑰丽的星云被洞穿撕裂,恒星燃烧着亮红色的火焰,超新星爆发般的耀眼光芒四下闪烁,光线边缘被未知的引力拉扯着扭曲变形,死亡的星尘与碎片在太空中无望地漂浮,像泡在河里的尸体。
绝望,毁灭,死亡。
除此之外,此间再无他物。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填满了她,几乎没有剩下任何心智用来思考。
莱拉在痛苦中啜泣着,无声地尖叫。
她本能地挣扎着,竭力从可怕的情绪中脱身,那股温暖的力量熊熊燃烧着。
但同样有无数手在拼命将她往回拉,脚下深陷泥淖,动弹不得。
温热的感觉包裹住她的全身,像一团火,驱散着恐惧的冰寒。
不知挣扎了多久——连她自己都惊讶于她竟能坚持这么久,莱拉掉了下去,无尽地下坠,直到轰地一声响,沉重的固定感让她头脑发麻。
这一刻,她重归躯壳。
莱拉猛地睁开眼睛。
她仍仰躺在床上,熟悉的天花板和黑暗的阴影充斥着视线,怪异的臭气此刻如此亲切。
莱拉惊魂未定地四下巡视着,她狭窄的小房间还是像往常那样隐秘安全,除了——身边躺着的那个苍白的阴影。
莱拉心中一紧,以为是那男孩的鬼魂来索命了,但紧接着意识到不是他,这似乎是那个麻烦男孩。
他背对莱拉躺着,安静地缩成一团。
他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来的?为什么在这儿?不是告诉过他不要再来了吗?他是不是又大了一圈?无数疑问充斥着她的脑海,但眼下最要紧的是,他离得太近了。
这张床上原本能挤下三个人,但这不速之客紧挨着她,莱拉要坐起来,就必须把他推开。
她想呼唤他,但尴尬地意识到她不知道男孩的名字,或许他根本没有名字。
莱拉只好试探着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苍白的、骨骼轮廓凸显的后背。
皮肤相触的那一瞬间,刚刚退却的恐惧卷土重来。
莱拉猛地缩回手,被强烈的情感冲击得头昏脑涨。
这是什么?她是怎么做到的?刚刚的一切并不是一场噩梦?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她的嘴唇开始发麻,那是男孩的心灵吗?那是否是他的恐惧?如此浓郁,令人窒息。
汗水浸湿莱拉的后背,她小心翼翼地伸出颤抖的手,又碰了碰他。
好消息,这次没有任何情感波动,就像她的某个感官忽然被封闭了。
只有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她大着胆子把整个指尖贴了上去,然后她意识到,男孩在发抖。
他在害怕吗?莱拉吞咽了一下,轻轻摇晃他:“嘿,醒醒……醒醒……”他瘦得惊人,身体也冰冷得惊人,如同她方才触碰到的恐惧。
男孩没有反应,他蜷缩着,手臂挡住了脸颊,只露出紧皱着的眉头。
他薄薄的皮肤下似乎涌动着一层极为滚烫炽热的力量,吸附着萦绕不去。
她听见轻微的啜泣,但不是来自她自己。
悲伤,恐惧,眼泪。
怪物是不会流泪的,人才会。
一个会在睡梦里哭泣的孩子。
他有感情,他是人,而非怪物。
莱拉脑海中又浮现起巷子里的袭击者男孩。
他也会这样吗?这儿的其他人也会这样,他们也会害怕、也会哭泣吧。
这是不是说明,他们有着和她上辈子的人一样的血肉、一样的心?如果现在她对这个更像人而非怪物的男孩释放善意,能否轻微地弥补自己的过失?莱拉不明白,但她试着遵从本心。
她爬到床的另一侧,面对着男孩,回忆着曾经的家人、朋友抱住她的姿势,把他抱在怀里。
真冷,像抱着一块冰。
她感觉自己身上的热量正在流淌,流向他,温暖他——这也许是一种错觉。
或许她已经被这个可悲的地方逼疯了,那种温暖的感觉正是精神崩溃的躯体化反应。
如果她成了一个疯子,会活得轻松一点吗?莱拉的下巴抵住男孩的头顶。
这会是她堕落的开始吗?如果从此以后不再在乎什么道德,什么良心,遗忘过往的一切,安心走入黑夜,一切会变得更轻松吗?怀中的男孩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些,他动了动,往她怀中钻了钻,像将要冻死的人寻求一丝温暖。
然后他张开双臂,也环抱住了她。
在这张曾经挤着“莱拉”和她的父母的简陋小床上,他们紧紧偎在一起,像黑暗无光的地穴里的两只小兽。
这原本是件温暖的事,但男孩的力气越来越大,她的呼吸变得有些困难了。
莱拉忍耐着,在急促的心跳中,她感到自己还活着;在男孩带来的冰冷、颤抖地触感下,她才发觉自己的皮肤仍然温热。
他仍困在那梦魇中吗?莱拉抚摸男孩打结的黑发,以手指做梳子,细细理开缠乱的发丝。
当她的心神开始为他人思索、倾注时,她便短暂地忘却了自己的纠结和痛苦。
来自同类的无害的陪伴,帮助、照料他人带来的成就感驱散了阴霾。
果然,她还是更喜欢这个。
但她其实并没有太多可以释放善意的对象,在这里,善意是愚蠢、脆弱、虚伪而无用的,因为它们无法让一个人生存下来。
莱拉也害怕,目睹太多悲剧,她也害怕她的一时之善化为刺入自己胸口的刀刃。
或许……这男孩会是一个理想的对象吗?一个强大、天真、最起码知恩图报的存在,一个会悲伤、流泪的存在,她回想起男孩试着给自己投喂老鼠的样子,没意识她的嘴角往上扬了些许。
太阳穴有些疼,像是熬了太久的夜,极度缺乏睡眠。
事实上她也确实很疲惫,一阵无法抵挡的困倦袭来,莱拉打了个哈欠,抱住逐渐变得温热的男孩,在同类的陪伴中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