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蹲在阴影里,眼睛在微弱的光线下闪闪发光。
他衣着破旧,皮肤肮脏,打绺的头发胡乱地披散在背后。
他似乎比上次见时长大了一些,脸上仍然带着些许冷漠非人的神情,不过这次莱拉没看见他露出的牙齿,因为他的嘴里咬着什么东西。
那是一只肥硕的老鼠。
它细长的尾巴无力地垂下,灰黑色的短毛里掺杂着血迹,头颅耷拉着,显然已经死了。
“是你。
”莱拉低声道。
男孩一动不动,如同一座石像鬼雕塑。
莱拉心中有了些宽慰,他还活着,完好无损,这至少说明他们没找到他。
她不希望男孩因为她提供的消息受伤。
但是……“你不该来的。
”莱拉压低声音,她大着胆子下了床,在床边蹲下来,平视着男孩,“他们在找你。
”你会给我和伊莎阿姨带来麻烦,和危险。
这很自私,但她想要保全自己和自己在意的人。
男孩把老鼠放在地上,不明所以地看着她,黑眼睛闪烁着。
“快走吧。
”莱拉吸了一口气,催促道,同时紧张地四下张望,害怕听到突然的脚步声或踹门的声音。
“快走吧,求你了,不要再来了。
”莱拉恳求道。
男孩静静地看着她,脸上有一种非人的好奇、残忍和漠然。
“不要再来了。
”男孩把老鼠往她面前推了推。
“我不是要这个,你这……”噪声里,她几乎被逗笑了,被男孩的行为和她自己的反应。
他杀死三个意图不轨的帮派分子,救了她,他做错了吗?她不希望这个刚刚救下了自己的男孩死,把他带回住处疗伤,她做错了吗?伊莎希望在帮派的斗争中保全她,因而训斥她并认为她应当把男孩留在原地等死,她的观点是错的吗?所有人的出发点都是好的,可情况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这个该死的、粪坑一样的世界!但她对此毫无办法,在自己的生命都难以保全的前提下,任何雄心壮志都不过是空中楼阁。
莱拉蹲在床边,这些日子积累下来的强烈的无力感和无处着力的窒息感像潮水一样漫过她的头顶。
嗤——她对面的男孩开始给老鼠剥皮,用他的指甲。
血肉和内脏间涌动起咕叽声。
同时,她听见男孩吞咽口水的声音。
他把剥了皮的老鼠推到她面前。
莱拉依然没有动作。
困惑取代了冷漠,男孩不解地看着她,又看看老鼠,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不接受一份食物——在这里,根据他观察得到的经验,他们会为了食物出卖身体、抢劫、杀人。
食物是很珍贵的东西。
他不担心女孩会抢他的食物,不仅是因为她打不过他,也因为他这些天的观察。
她的生活单调而乏味:拾荒,换取食物,回家休息,没有任何多余的行动。
她不去抢劫受伤虚弱、病重将死的人,不去偷盗,不去诱骗,不出卖身体,也不借机为自己谋取他人的财物。
他看见她走过一个躺在街头的垂死的少女,没有欢喜地去剥下她身上破烂的衣物和脸上拼凑起来的过滤器。
尽管她确实停留在几步远的距离好一会儿,回头看着奄奄一息的少女,但她脸上的神情绝不是贪婪和渴求,不是害怕惹祸上身所以视而不见的不安,也不是见惯了的麻木,而是另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情绪。
接着,她走过一堆被吃净血肉、吮净骨髓的孩子的骨头,走过一个抱着孩子尸体的麻木的母亲,走过一个肺枯萎病晚期被扔在街上等死的工人,那情绪越发加深了,还加上了许多其他的情感,它变得如此深重,以至于打破了她尽力戴上的面无表情的面具。
可是,这些事情都没有什么好稀奇的。
在昆图斯,在普莱姆,每一件事每一秒都在发生,所有人都对此习以为常,时刻都做好了掠夺与捡漏的准备,只差遇见一个可以下手的对象。
他不是没有见过弱者,但当他们遇到更弱的人时马上就会使用自己的力量;而更加强壮的人不会等待,他们会创造机会,让原本并非垂死的人垂死,或是死去,然后兴高采烈地拿走想要的东西。
她没有。
她好像压根就不在乎那些可以拿走的东西,她只是转身,继续在重复的不变的道路上行进。
她重新戴上了面具,但他能感受到,那沉重得几乎压下她的腰背的情绪仍然深埋在心中,从未离去。
为什么?他困惑地想,不过他发现自己不讨厌这种反应,他不讨厌她。
他不想撕掉她的脸皮或扭断她的脖子。
他只是好奇,不能理解。
他想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她在面对所有事情时的反应是不是都和其他人不一样?她会怎么做呢?于是他来了。
而且作为上一次的回报,他也给她带了食物。
她对他说了些什么。
他还没有完全掌握这门语言,只是一知半解,但他能听懂她话里的情绪。
没有愤怒和恐惧,从她嘴里发出的嘶嘶声不是激烈而尖锐、极具攻击性的鸣响,而是一种柔和缠绵的回声,将断未断的气音像细细的丝线,穿起珍珠般的词句。
所以他愿意继续听她说话。
但她没有动他带来的食物。
也许她害怕这里面有毒?他猜测着,撕下一条后爪,把甜美的血肉塞进嘴里。
唾液立刻溢满了口腔,他拼命克制着,不让自己把剩下的肉塞进肚子。
然后他指了指地上的肉,又指了指她。
莱拉愣愣地看着男孩,她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
天真的小怪物,他笨拙而真诚的好意让她心脏发酸。
她仔细打量着男孩,现在他脸上带着一种轻微的烦躁,像是遇到了什么无法理解的事情,而且他带着这种表情看她,就像她是那个让他烦恼困惑的存在一样。
莱拉忍不住笑了,喃喃道:“只有这一次……不要再来了,好吗?不要让他们找到你。
”她撕下老鼠的一只前爪,递给吞咽口水的男孩,把剩下的拉到自己身边。
然后她伸出手,试探着伸向男孩耳边垂落的发丝。
他没有躲闪。
脏兮兮的小怪物,他是怎么来到这世界上,又是怎么长大的?谁抚养他?他为何如此强大,又如此懵懂?或许有人教他捕猎,教他杀人,但绝对没有人教他怎么清理自己。
莱拉将他被干涸血液粘在一起的头发挽到耳后,用指腹蹭去他额头上的灰土和尖瘦下巴边缘血痕。
现在变成男孩愣愣地看着她了。
从她的手指触碰到他的那一刻,他咀嚼的动作就停住了。
是的,这就是他在意识涣散时得到的、清醒时想要再次得到但没能得到的,现在他得到了。
这感觉如此新奇,从没有人主动触碰他,不带恐惧,没有鲜血。
那些被他带来的审判惊吓得亡魂大冒的人不算,被他割下皮肉的人不算,想要追捕他、抓住他、杀死他的人也不算。
原来脱离了恐惧和憎恨,脱离了罪恶,这件事情是如此轻松,如此愉快,让人沉迷。
这是正义的吗?他忍不住眯起眼睛,感受她柔软的手指擦过他的脸颊,带走泥土和灰尘。
当然他还是分出了部分注意力做警惕,因为他无法百分百地确保她不会突然动手——只有百分之九十四左右吧。
然后她把手抽走了。
男孩不解地睁开眼睛,但莱拉心中仍然惦记着两个帮派正在寻找他这件事。
她摇了摇头,指了指窗外。
男孩看懂了。
他看她一眼,无声地照做了,像影子溶于黑暗那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昆图斯的阴影里——但莱拉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不要再来了。
她希望男孩也明白这一层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