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的四月像泡在酝酿过头的醪糟里，空气黏稠得能扯出丝来。张扬攥着卷边的地图，纸页在指间发出细碎的呻吟。宽窄巷子的青砖墙缝里沁着水珠，顺着斑驳的"招工处"木牌往下淌，在石板路上洇出深褐的泪痕。花椒与红油的香气在巷弄里横冲直撞，混着工友手里招工信笺的油墨味，搅得他胃里翻江倒海。
"后生仔，电子厂包吃住咧！"川籍工友黧黑的手掌拍在他肩上，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机油渍。那张泛黄的信笺上，"月薪三千五"的字样被油渍晕成毛边。张扬想起村支书塞钱时粗糙的掌纹，两百元纸币上的折痕里还留着对方攥了整夜的l温。
"盖新房的钱够喽。"工友用胳膊肘捅他，黢黑的脸上绽开沟壑，"走嘛，今晚就住厂区宿舍。"面包车轮胎碾过石缝里的青苔，溅起的泥点像细密的弹片，在张扬褪色的千层底布鞋上炸开朵朵暗花。车厢里飘着泡面的咸香，混着不知谁脱胶的解放鞋散发的酸腐味。
他盯着窗外倒退的老茶馆飞檐，檐角蹲踞的石狮子咧着斑驳的牙，仿佛在嘲笑他背包夹层里那封字迹模糊的推荐信。李教授用枯笔写就的"科技是穷人的火药库"几个字，此刻正被后腰的汗水洇成墨团，黏腻地贴着他的脊椎。
"后生，担担面嗦不嗦？"面馆老板油腻的围裙擦过桌角，老式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川剧唱段惊飞梁上的麻雀。红油汤里浮着的花生碎，让他想起老家晒谷场上的碎石子，总硌得他赤脚生疼。瓷碗磕在桌面的闷响，震得他手腕发颤，筷子尖在汤面上犁出破碎的倒影。
"看到对面科技园没？"老板压低嗓子，沾着面粉的拇指指向玻璃幕墙折射的冷光，"那里头才是你们读书人的战场。"梧桐叶漏下的光斑在老板脸上跳跃，他忽然注意到对方腕间若隐若现的檀木手串，每颗珠子上都刻着细密的梵文。
那夜张扬蜷缩在电子厂宿舍的铁架床上，耳畔是工友此起彼伏的鼾声。月光从气窗铁栏渗进来，在他手背的茧子上犁出银亮的沟壑。背包里的旧电脑突然发烫，李教授临终前塞进他怀里的场景在黑暗中浮现——老人枯瘦的手指着实验室那台二手thkpad，"密码在《算法导论》第238页……"
晨光刺破云层时，张扬已经站在科技园的旋转门前。梧桐新叶在晨风里簌簌作响，阳光穿过叶隙在他脸上织出跳动的金网。穿格子衫的程序员们捧着美式咖啡匆匆而过，蓝牙耳机幽蓝的指示灯像悬浮的萤火虫。他盯着那些与自已擦肩的身影，喉结滚动着咽下唾沫，恍惚听见血液里代码流淌的潺潺声。
"张扬？"
川蜀口音的呼唤惊得他后脚跟磕在花岗岩台阶上。转身时，面馆老板正从梧桐树影里踱出，西装革履的中年人跟在他身后，胸牌上的"hr"字样泛着金属冷光。中年人伸出右手时，张扬看见他腕间的檀木手串——与李教授临终前紧握的那串，连珠子的磨损痕迹都分毫不差。
"李教授的儿子？"话出口的瞬间他就后悔了。中年人眉眼与李教授七分相似的面容陡然凝固，继而绽开微妙的笑纹："他总说你是璞玉。"工牌递来时折射着七彩光斑，背面烫金的"科技改变命运"字样刺痛视网膜。张扬想起教授书房里那幅字，通样的笔迹悬在"学海无涯"的横匾下。
面试间的空调吐出白色冷气，张扬望着墙上的公司logo，蓝白配色让他想起实验室里那些不眠的夜。键盘声从隔壁渗过来，像某种规律的摩尔斯电码。hr推来的编程题印着烫金标题，他抚过纸页的手突然顿住——这道动态规划题，正是李教授夹在《编译原理》里的那张字条上的例题！
"需要压力测试？"他抬头撞上hr意味深长的目光。投影仪蓝光亮起时，加密代码在屏幕上跳动，递归结构里藏着教授惯用的变量命名法。指尖扫过键盘的瞬间，他仿佛看见老人佝偻的背影在代码行间浮现。当"wele"字样在屏幕绽放时，窗外的白鸽扑棱棱掠过玻璃幕墙，羽翼在朝阳里镀上金边。
"恭喜。"工牌套在颈间的刹那，张扬触到hr制服第二颗纽扣上的凹痕——与李教授中山装领口那枚磨损的铜扣如出一辙。走廊的日光灯突然明灭，工牌上的烫金字在光影中忽隐忽现。他听见自已的心跳与中央空调的嗡鸣共振，背包里的旧电脑持续发烫，仿佛即将破茧的蝶。
玻璃幕墙外，老教授拎着磨破角的公文包站在梧桐树下。晨风掀起他灰白的鬓角，檀木手串的梵文在阳光下泛着金辉。张扬愣怔间，李教授转身露出侧脸——那微驼的脊背，那习惯性摩挲袖口的动作，竟与hr如出一辙！
命运的齿轮在此刻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张扬望着两人相似的眉眼，突然想起教授书房里那张泛黄的合影：青年时期的李教授穿着中山装，站在未完工的科技园模型前，身边西装革履的合伙人举着图纸，腕间檀木手串的纹路清晰可辨。
走廊尽头的应急灯突然亮起猩红的光，在地面投下扭曲的影子。张扬听见空调出风口传来细微的机械运转声，像某种倒计时。背包里的旧电脑持续发烫，硬盘指示灯疯狂闪烁，仿佛即将吐出隐藏多年的秘密。而窗外梧桐叶的沙沙声里，恍惚间传来教授低沉的耳语："记住，科技不仅是工具……"
他抚过工牌上凸起的烫金字样，突然意识到这场面试是教授布了二十年的局。那些实验室里的编译错误，那些被揉皱的草稿纸，那些深夜里的耳提面命，此刻都化作代码中的注释，指引他走向更深的迷宫。而玻璃幕墙外的晨光里，李教授与hr相似的身影正在重叠，如通加密代码里的双重递归，终将指向通一个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