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阁 > > 君当何处归 > 阁老夫人

接下来两日,萧元绰因着有公事要忙,一直没踏足孤芳苑。
直到家宴前一日的中午,才特地从衙署回来,到后院陪归宁用午饭。
萧元绰自幼在北方长大,不喜欢吃苏州菜,在应天的几年已经吃得够够的了,如今见归宁面前都是江南菜,有些难以下筷。
尤其是那道西湖醋鱼,他平生最不爱吃。
以前两人经常一起在祖母跟前用饭,祖母为根据二人的喜好安排菜谱,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归宁心里很清楚。
见他下筷有些迟疑,归宁略有些赧然道:“不知道夫君会过来吃饭,我让厨房马上再做几样菜来。
”萧元绰见她如此在意自己的一举一动,心下一暖,拉着她坐下,笑笑道:“无妨,我没那么挑剔,天气冷,饭菜凉得快,快吃吧。
”他下午不去上值了,今日是特意回来陪陪她,他们成亲已有四年,却聚少离多。
好不容易团聚,应该多亲近亲近才是。
而归宁却另有安排,两人刚用过饭,她就要准备出门。
当年外祖母尚在时,与一些出身贵胄的老太君关系极好,若是她亲自去送请帖,也是能请来的,如今归宁不想再费太多心思,只是象征性的送了请帖,以那些人的身份,回个帖子就是了。
唯有杨阁老的夫人,归宁想亲去拜访一下。
原因无他,只因杨阁老与外祖父是同科进士,杨阁老还是那一届的榜眼。
那天本该是杨阁老和外祖父一起去见皇上,只不过杨阁老临时有事,托外祖父一人去面圣,才让祖父一人面对刺客,为护驾身亡。
杨阁老心里总觉得对不住外祖父,对外祖母格外照顾。
归宁如果去请,位高权重的阁老,她是没有机会一见的,但阁老的夫人一贯与外祖母交好,她甚至还抱过母亲,看在当年的情分上,还是会赏脸来坐一坐。
归宁清楚,明日会发生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于旁人可能是闹剧一场,于她就是悲剧的开始,她必须要有所防范。
能请来杨阁老的夫人,那是极大的颜面,萧元绰没有耽搁归宁时间,而是亲自送她出了垂花门,目送她的马车离开,才转身回书房。
归宁带着一罐自己亲手腌制的酱菜、两支浙江湖州的湖笔、一方安徽徽州的徽墨、一沓安徽宣州的宣纸、一块广东端州的端砚,前去拜会。
杨阁老的夫人陈氏喜欢祖母腌制的酱菜,归宁得祖母真传,特意做了一份孝敬杨老夫人。
杨阁老酷爱文房四宝,归宁也是投其所好。
前世,她去拜访时,特意说是萧元绰从应天带回来的;而这次她实话实说:“因我父亲生前喜欢舞文弄墨,母亲搜集了不少,而每次见到这些东西都会睹物思人,留在身边又用不上,我就讨了来,孝敬老祖宗,也算物尽其用。
”杨老夫人自然能听出话中意,也不拆穿她,因她喜欢热闹,转而笑道:“戏班子请的哪家?”归宁会心一笑,“昆曲和黄梅戏都有,保证让您听个够。
”杨老夫人许久没有见过归宁的母亲,又问道:“你母亲去吗?”归宁黯然摇了摇头,“母亲寡居多年,最不爱这种热闹,我年轻,恐怕镇不住场子,老太太可要帮衬着我些。
”杨老夫人深知邓氏是个撑不起来的,拍了拍归宁的手,道:“放心,明天我一定去。
”三天前收到了请帖,她年纪大了,天气又冷,本不想动,今日归宁亲自来请,也就不摆谱了。
几个女眷凑在一起,又说了些家里长短。
冬日天黑得早,申正归宁起身告辞。
这次出门,归宁只带了周嬷嬷陪同,驾车的是秦管事的小儿子,秦管事是外祖母身边的老人,故去的秦妈妈是秦管事的亲妹妹,他们归宁都很信得过。
几人没有着急回弘文伯府,而是拐进了一条街外的窄胡同。
这里是母亲居住的倚梅园。
归宁的马车刚要往巷子里拐时,恰胡同里的另一辆马车要出来,两辆车在胡同口差点儿撞在一处。
毫无防备的归宁重重地撞在马车壁上,不由得痛呼了一声。
一同坐在马车里的周嬷嬷将归宁扶正,挑起车帘一角,正要骂人之际,对面马车里的人先开了口:“抱歉,惊扰了娘子。
”周嬷嬷循着挑开的车帘缝隙看去,只瞄到半张掩在马车里的年轻面庞和素色锦衣的一角,因着天色有些暗,看不太真切,闻听声音,猜测是极有教养的男子。
人家既然道了歉,周嬷嬷也礼貌道:“也是我们心急了。
”对着赶车的小厮道:“秦三,往后退一些把路让开,让公子他们先出来。
”秦管事家的小儿子行三,熟悉的人都亲切的喊他秦三。
胡同太窄,容不得两辆马车并排而过,只能是他们先让开,让对方出来,才能拐进去。
对方拐出来后,没有着急走,而是客气道谢:“多谢娘子和嬷嬷。
”许是有所顾忌,他这次没有挑开车帘。
归宁作为内宅妇人不好与陌生男子搭腔,周嬷嬷笑笑道:“公子忒客气了。
”秦三朝着对方拱拱手,将马车赶入了胡同,在最后一户停下,然后去敲门:“柳妈妈快开门,是姑娘回来了。
”门很快应声而开,周嬷嬷扶着带着帷帽的归宁下车,进了院子。
柳妈妈边将归宁往屋里引,边道:“娘子去京郊温泉山庄小住了,走前留了话,若是姑娘想去,随时给她递个信儿,她派人来接您。
”母亲是一个从来不会亏待自己的人,即便生活再不如意,她也会想尽办法,让自己活得有滋有味。
譬如夏日到西山避暑,冬天去温泉山庄小住。
大抵是在祖父的葬礼上,经历过被人逼得无路可退的境地,长了教训,身旁除了一行家丁和婆子,还养了两条大狼犬。
这两条狼犬看着凶狠异常,母亲从一西北商人处购得,亲手养大,就拴在自己的院中。
每次回苏州祭祖,还要带着一只与自己同行。
从此外祖母再不用担心母亲会在老家吃亏。
母亲余生心愿,就是找到弟弟,撑起宋家门楣。
当年母亲带着年幼的归宁来到京师投奔外祖母,一起在弘文伯府住下。
归宁以为自己和母亲会一直留在外祖母家,可母亲只住了三个月,便在距离弘文伯府一条街的地方,重新找了一个二进院的宅子搬了出去。
京师地贵,可宋家最不缺的是钱,母亲搬出去的那日,外祖母哭得稀里哗啦。
似乎谁都不希望母亲搬走,可谁都没有开这个口。
归宁当初很不明白,明明在外祖母家住得很好,母亲为什么一定要搬走呢?只是后来随着年龄渐长,她明白了:母亲要为父亲守节,也为了守住宋家的家业。
母亲留在娘家,便是归家的姑娘,依旧会有人上门提亲。
母亲搬出去,以宋家孀妻的身份寡居,更方便打理宋家产业。
她要为父亲守住宋家,她的儿子只是丢了,不是死了,有朝一日若能找回,还能重振宋家。
本朝规定:公侯伯及内外文武四品以上官员,不得开设店肆,不许与民争利。
当初父亲科举入仕之后,虽然官职不高,可祖父为了父亲的官声,还是主动放弃了很多生意,将不少铺子转给好友经营,自己只留下店铺的房契,收些租金;手上多余的闲钱用来在苏州置地。
父亲和祖父去世之后,宋家已无人在朝中为官,母亲作为宋家遗孀经营宋家买卖,符合朝廷法度。
不过她一个女子要重振宋家家业着实不易,尤其重新开启祖父之前放弃的生意,无异于虎口夺食。
可能她也是看透了这点,趁着外祖母还在,伯府还能给她支撑,毫不拖泥带水地做了这个决定。
如此,归宁经常往返于母亲居住的倚梅园和外祖母家。
母亲忙于打理宋家,而归宁也到了上学的年纪,故大部分时间归宁还是留在外祖母身边受教,和萧元绰一起读书。
直到她嫁人后,还会时不时过来探望母亲。
萧元绰在外四年,从来没想过她一个刚过门的小妇人,里外操持照看这么一大家子人,有多么不易。
前世她一腔热忱、几近狂热地盼望萧元绰归来,恨不得隔上日就要去一封家书问候。
而他的回信寥寥,即便偶有一两封,给她的回复也是前言不搭后语,似乎她送去的很多信,他从未拆开细细看过。
这些年若不是有母亲出谋划策,她如此年轻,如何能将伯府打理的这般妥帖?母亲是外祖母教养出来的姑娘,又在生意场上拼杀多年,她的见识远胜归宁。
前世母亲走得急,但宋家的一切都安排的极为妥当,让归宁一个足不出户的内宅妇人,到死都能将宋家的一切牢牢把握在手里,这才给了归宁临终设局的机会。
母亲酷爱读诗作画,闲暇时,会将自己游览过的盛景绘成丹青,送给归宁。
父亲走后,母亲开始守节,不愿意再去凑那些无所谓的热闹,让人看自己笑话。
这几日去温泉山庄小住,也是不想参加伯爵府的宴请。
寻常家宴倒也罢了,那日会有太多官宦人家的女眷,母亲丧夫多年,一直寡居,身份又特殊。
既是伯爵府曾经的姑娘,又是伯爵府的岳母,难免惹人闲话,索性能躲就躲了。
怪就怪这闲话听起来还真是有些逆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