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阁 > > 难驯 > 第 2 章


那曲观测站,凌晨7点。

藏历二月的高原,风里还裹着冰碴。

程祢正匍匐在观测坑潮湿的苔藓上,呼吸产生的白雾在望远镜镜片凝成霜花。

三只黑颈鹤正在灿金色的晨光中跳求偶舞,修长脖颈弯成雪山的弧度,金属脚环折射出她亲手刻的编号。

“喀嚓。

"指尖冻僵的瞬间,程祢听见枯苇断裂的脆响。

沼泽深处腾起灰鹤惊慌的啼鸣,她下意识摸向腰间麻醉枪,却只抓到空荡荡的皮套——那个暴雨夜为了救跌落悬崖的藏雪鸡幼崽,枪管早已摔成两截。

监测仪发出刺耳的鸣声,猩红警示灯将晨雾割得支离破碎。

程祢猛地抬头,望远镜里赫然闯入三辆墨绿色越野车,轮胎正碾过她最爱的筑巢区,藏羚绒般的苔原瞬间翻起狰狞伤口。

"这里是国家一级保护湿地!"她一边对着喇叭吼道一边操纵着无人机草丘上冲,藏靴陷入泥沼发出粘黏的啪嗒声,"森林公安吗?纳木错西岸疑似盗猎"突如其来的大风卷走了程祢的后半句话。

透过无人机的成像,程祢很轻松地就能看见三百米开外的头车上下来了一个穿黑色冲锋衣的男人,银色仪器扫过湿地,嫩草上的露水随着仪器的移动而四散开来。

程祢的瞳孔骤然收缩——那台设备闪着和盗猎者电击网相同的冷光,而男人胸前挂着的银制鹰笛分明与卷宗里跨国走私集团的标记一模一样。

这不是程祢第一次遇见这种事,她十分熟练地操纵着无人机在越野车附近盘旋,一边计算着公安赶来的时间。

三分钟,只需要拖住三分钟就好。

”别动!你们已涉嫌危害珍稀"男人闻声转头,高原阳光如金箔洒在他侧脸。

程祢顺着他的面容往下看去,真正吸引到她的注意力的是男人胸前的证件牌,上面赫然是几个大字:西藏公路设计院高级工程师,江措。

江措,真是冤家路窄。

“……动物。

”声音随着程祢逐渐看清胸牌的视线逐渐小了下去。

而随着程祢的一时分心,无人机直直地撞上了江措手中的仪器。

这下是真的完蛋了。

"误会!全是误会!"穿橘色工装的小伙子们从车里鱼贯而出,七手八脚拉开防水布,"我们是在测冻土层"正向她走近,登山靴毫不怜惜地碾碎一簇刚抽芽的报春花。

男人刚想开口,警察的车就已经赶到了,一行人整整齐齐地上了警车。

调节室内被分成了三波,一波是橘色工装和民警交涉手中握着一沓资料,这次程祢没了无人机,但也能从红色的标题中辨认出这似乎是许可证。

另一波便是程祢和江措,调解室的坐椅是长凳,两人一左一右的坐着,隔着相当的远。

江措全程都没有说话,只是叉着手坐在一边等着他们协商,眼睛一直冷冷地盯着程祢,像只正在捕食鸟类的冷血蛇类。

程祢一生中最害怕的动物就是蛇,被他的目光盯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默默地朝着座椅的另一头移去。

但又是因为自己有错在先,程祢默默地转向江措处,颇有些谄媚地说道:“真是抱歉啊,那个仪器要是有损毁,我会赔付的。

”经过了这么多年的社会化,程祢已经从之前那个桀骜不驯的刺头转变为了伸手不打脸的笑脸人了。

哪知江措根本没有回话,只是朝她幽幽地看了一眼,起身往另一个座位上走去。

这人是想干什么呢?程祢面上的笑容有些绷不住了。

好在这个时候,那边的谈话也接近了尾声。

“程祢博士,”老民警把证件推过掉漆的办公桌,”江总师团队带着自治区批文,倒是您那个观测站……”“不好意思,真是给您添麻烦了。

”程祢接过证件,极为诚恳地对着民警说道,说着又转过头对着橘色工装道歉:“不好意思,观测站位置偏僻信号有些不好。

上面有时候发来的文件我们这儿要隔一段时间才能收到。

因为有时候会盗猎者会来,我们也秉持着谨慎的原则所以有些草木皆兵了。

真的很抱歉,打扰了你们的正常工作。

”说完,程祢从座椅上起来,颇为郑重地鞠了一躬。

对面的人也是十分和善都连连摆手表示没事,除了江措在一旁不知道在翻着什么东西没有理会程祢的道歉。

哟呵,装货。

程祢在心中默默地腹诽。

调解室的铁炉子哔剥炸响,程祢被江措后颈被晒褪色的藏语刺青吸引住了。

毕竟她很少能在国企看见有人真的能把纹身纹身上的,况且藏语的纹身早就烂大街了。

一群文艺青年总是喜欢装深沉将自己不懂且看起来故作高深的话纹在身上。

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去纹的,明明自己对藏文也是一知半解的程度。

程祢的母亲是藏族人,她很轻易地就知道这串刺青是《甘珠尔》经文中关于道路的偈语。

还没等她细看,江措的声音却像条冰冷的铁轨碾过她精心守护的鸟类天堂。

"沼泽观测站,一个月内拆除。

"男人突然开口,声音冷得就像喜马拉雅山顶终年不化的冰。

程祢霍然转身,怀中的羽毛标本簌簌飘落,那是之前救助过的的黑颈鹤去年换羽时留给她的礼物。

“你凭什么?”程祢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反驳道。

“就凭你连gps和测绘仪都分不清。

”江措终于转过身来,他扯下耳坠拍在桌上,银鹰翅膀上刻着藏文小字,但那些字实在是太小了程祢有些看不清楚。

”程祢博士,不是所有带着仪器进荒野的都是坏人,就像……”他顿了顿,”不是所有举着保护旗帜的,都看得见帐篷里等药的孩子。

”“你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就是想提醒一下程祢博士,与其关注远方朦胧的哭声,不如将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在近处正在熊熊燃烧的火灾。

”“这件事情事关重大,我要和站长谈谈。

”“请便。

”男人摊开手露出虎口处陈年烧伤的疤痕,直到在他的手腕处才消失。

还未等江措说完,程祢就抓起背包就冲出了门,带着寒气的冷风随着大门的敞开一起吹进了室内,防风绳上的铜铃也随风碎进了雪里。

她听见身后传来图纸展开的沙沙声,男人用绘图笔敲击桌面的节奏就像是盗猎者改装枪械时的咔嗒声。

程祢一边开着车一边在心中恨恨地想着。

什么远处的哭声,近处的火灾,程祢只知道这座观测站要被拆了,这座父亲用生命守护过的观测站要因为一个傲慢无礼的家伙一句话就要被拆了。

真是不可思议,这简直像是把两人的遭遇又重新演了一遍一样。

一脚油门,程祢直达了陈主任的办公室。

“陈主任。

”正当程祢风风火火地开门,那边陈主任刚摘下眼镜,看见程祢一来十分热切地向她招着手说道:“你来得正好,看见我给你发的邮件了吧?”邮件?什么邮件,程祢拿出手机一看,三小时前的邮件通知现在才姗姗来迟。

是关于公路经过观测站的相关决议。

“陈主任,你是知道的。

这个公路要是真的要穿越观测站,里面的动物生存肯定会因此受到威胁的。

”陈安健听闻,也只是颇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这些也都是组织上都决定好了的。

你是b大的高材生,又是在这里待了这么久。

这次派你去和他们对接也是为了能从最大的限度上保证原本生态环境上的动物们的生存。

”“可是……”“我们这边派你过去也是为了能和他们相互协商一下,双方对其一下彼此的需求。

”陈主任像是想到了什么又继续补充道:“刚巧那个设计院新来的那个总工程师也是b大毕业的,你们是校友,有什么事也好沟通一下。

你好好考虑一下吧,明天中午之前给我答复。

”“行……那我回去想想。

”辞过陈主任之后,刚好下午自己不用值班。

程祢开着车出门之后直接到了一个草甸,前几年被开发成了一个叫“加措”的露营基地,但宣传不够,游客少得可怜。

程祢是在一次开车途中意外发现的,风景堪称一绝,有基本安保,人少,鸟也多。

到的时候正值正午,四周空空荡荡的,满山遍野的青绿色带着一种令人难以忽略的气势扫荡而来,风中还夹杂着一些来自远方雪山的凛冽感。

有时候程祢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食草动物一样,一点点青草的味道都对她有致命的吸引力。

将东西放好之后,程祢带着一个傻瓜相机就走了。

她对于摄影几乎是一窍不通不同,相机对她来说更多的就是代替纸笔记录一下鸟的基本形态,能看就行。

况且这种相机小又不占地,还易上手,几乎成了程祢每一次出去都会随身携带的必备单品。

一个相机,一个速写本,一只4b铅笔和一个登山杖,现在离太阳落山还有三个小时,程祢直接就上山了。

才刚到半山腰,就发现了一只鸟的尸体。

一只白尾海雕,被来自子弹的巨大冲击力弄得面目全非,尸体巨大,散发着恶臭,还能看见硬币大小的蛆在里面滚动着。

程祢忽然想起了第一次看见白尾海雕时给自己的震撼。

似乎是正在捕猎,它横冲直下,带着势不可挡的气势,一分钟,它从自己的头顶急速掠过,随后高度直线攀升,直冲云霄,冲进在阳光之下犹如被细纱笼罩的蓝天里,像是一颗被抛出的永不会坠落的利箭:翅膀有力地向后收拢,展开,巨大的阴影打下,仿佛要将当时年幼的自己收束其中。

该怎样形容,那剧烈如镁燃烧一般的场景。

之后所有,在她所见过的白尾海雕里,没有一只能够比得上这一只,那样的有力,那样的苍凉,那样蓬勃如火焰般的生命力。

后来她便一头扎进了那个名为鸟类研究的大海里,渴求着那种刹那间爆发的鲜活生命力。

野外生物死后腐烂会产生大量的细菌,更别提它所自带的病菌。

程祢站在大概七十厘米的地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

她似乎都能够看见它临死之前的样子,仰面朝天,爪子用尽最后的力气抽搐着抓向天空,最后在大量失血中逐渐凋零死去。

程祢抿了抿有些干瘪的嘴唇,有些焦躁地围着那个巨大的尸体快速踱步的绕着圈,过了一会儿,她跪坐在那里,默默地诵着经文。

风吹动着发丝在空中飘无目的地飞舞着,正值黄昏。

阳光把整个山丘一分为二,光柱中有点点碎尘。

无数的碎屑在加措斑斓轻柔的风中舞动,程祢就跪坐在碎尘之中。

稍显锋利的侧颜也在这样的夕阳下柔和了下来,带着一点圣洁的意味。

作为科研工作者,程祢从不迷信那些牛鬼蛇神。

但那是母亲教她的,在自己养的第一只小牦牛死去的时候,她和母亲一起将它埋在自己的草场里,随着泥土一点一点地覆盖,她们在心里为这只牛犊诵着经文。

程祢保持着这个姿势,一直到似乎在不远处传来了类似于铁质用品的响声,其中还夹杂着几声类似于棕尾虹雉的叫声。

程祢下意识地睁开了眼,小心翼翼地朝着声源地移动着。

就是棕尾虹雉,还是一只雄的,那泛着金属反光一样的黛蓝色,和头上那一簇向外延伸的蓝绿色羽冠让程祢一眼就认出来它。

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尼泊尔的国鸟,在西藏数量少得惊人,程祢见过它的次数屈指可数,也不知道它是怎么飞到这里的。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自然也没有注意到这座山上还有另一个人与她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