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堂内，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又缓缓流动起来。
那须发皆白的老者，青城山的山主，锐利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片刻，随即微微颔首。
“坐。”
老者指向旁边的一张木椅，声音平缓。
他最终依言坐下，背脊挺直，双手置于膝上，保持着警惕。
老者身旁，那个之前嗤笑陈烬的中年汉子——面色黝黑、腰悬鬼头刀的赵武，往前站了半步。
“你来的时机，倒也凑巧。”赵武开口，语气带着几分莫测。
陈烬未语，等待下文。
“大乾这天，怕是真的要变了。”赵武环视堂内众人，声音压低，“各地的灾祸就没断过，旱灾、蝗灾，听说南边还有瘟疫，饿死的人不计其数，易子而食，早就不是传闻。”
他顿了顿，看向陈烬：“这些，想必你在路上也见了不少。”
陈烬微微点头，沿途的破败景象，比赵武口中描述的更加触目惊心。
“朝廷呢？”赵武冷哼一声，“赋税照收，徭役照旧，上头那些大人物，依旧歌舞升平。下面的百姓活不下去，自然要找出路。”
“山主的意思是？”陈烬终于开口，直接切入正题。
老者抬手，止住赵武的话头，亲自看向陈烬。
“就在数日前，燕州传来消息。”老者的声音不疾不徐，“镇守北疆的燕王陈凌，起兵了。”
此言一出，犹如惊雷投入深潭。
陈烬身体微不可察的一震。燕王陈凌？大乾四皇子，那位以桀骜闻名的藩王？
“燕王打出的旗号是‘清君侧，靖国难’。”老者继续，“直指当今皇帝昏聩无能，致使朝政败坏，民不聊生。”
“燕王手握边军精锐，常年与蛮族作战，战力非同小可。”赵武补充道，“他这一反，北方震动，听说响应者不少。朝廷现在焦头烂额，哪还有余力管你一个小小的平阳县？”
原来如此。陈烬心头豁然开朗。
青城山的消息渠道，远比他想象的灵通。他们不是不愤怒被“借名”，而是在评估这“借名”事件背后，对他们自身利弊的影响。现在，燕王起兵，天下大乱的序幕已然拉开，形势陡变。
“我们青城山，在外面还是有些耳目的。”老者淡淡一句，解释了消息来源，也隐晦地展示了实力。
陈烬沉默。
他来青城山，本意是灭火，化解冒用名号带来的危机。
却未曾想，一头撞进了更大的一盘棋局。
老者看着陈烬，浑浊却精明的双眼似乎能看透人心。
“你那‘义举’，现在，或许可以变成真的了。”
陈烬抬起头。
“平阳县，你既然已经占了，那就不能再还回去。”老者语气斩钉截铁，“赵志敬疯了，朝廷的委任状一时半会儿也下不来。这空档，就是你的机会。”
“山主的意思是……”陈烬试探着问。
“拿下平阳县，名正言顺地拿下来！”老者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城里的鹰扬卫，虽是地方卫所兵，但底子还在。还有那些溃散的边军，若是能收拢起来，可是一股不小的战力。”
赵武接话：“那些边军，装备或许破败，但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只要给口饭吃，给个盼头，就能为你所用。”
“收拢兵马，整顿城防，将平阳县牢牢控制在手里。”老者一字一句，“然后，竖起你黑风寨的大旗。”
陈烬呼吸微微一滞。
这已经不是“合作”，这是在指引他走上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一条……公然与大乾王朝为敌的道路。
“天下大乱，正是英雄用武之时。”老者看着他，“你敢不敢？”
后堂内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陈烬身上。
压力如山。
这不再是山贼间的火并，也不是与地方官府的小打小闹。这是要将黑风寨彻底推到风口浪尖，成为割据一方的势力，成为朝廷眼中的叛逆。
风险极大，一旦失败，便是万劫不复。
但……机遇也同样巨大。
乱世之中，蛰伏固然能求一时安稳，却也可能在未来的某个时刻，被更大的浪潮吞噬。想要活下去，甚至活得更好，就必须抓住那一线生机，搏出一个未来。
陈烬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极有规律。
他在快速盘算。
黑风寨的实力，收编鹰扬卫和边军的可能性，平阳县的地理位置，周边势力的态度，以及……青城山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他们为什么要怂恿自己？
仅仅是“唇亡齿寒”？还是想扶持一个势力在前头挡着，吸引朝廷的火力？
“山主的意思是，让陈某……反了？”他最终抬起头，语气平静，听不出情绪。
老者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这天下，早就反了。人心散了，官逼民反，处处都是干柴。燕王陈凌，不过是点燃了第一把火。你，只是顺势而为。”
“顺势而为……”陈烬重复着这四个字。
“青城山，想要什么？”他问得直接。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青城山抛出如此大的诱惑，必然有所图。
“唇亡齿寒。”老者收敛笑容，神色严肃，“乱世之中，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平阳若能稳住，成为一道屏障，我青城山，也能多几分安宁。”
赵武补充：“你若成事，将来少不了粮草兵器。青城山地处偏僻，但山中物产，周边村镇的产出，多少能匀一些给你。至于消息，只要我们青城山能打听到的，自然不会对盟友隐瞒。”
条件听起来很诱人，也合情合理。
一个稳固的、态度友好的平阳县，确实能成为青城山的外部屏障，尤其是在这乱世将起未起之时。
陈烬站起身。
“此事体大，干系到我黑风寨数百兄弟的身家性命。”他沉声，“陈某需要回去，与众兄弟商议之后，才能做决定。”
他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断然拒绝。这个回答，在老者的意料之中。
老者缓缓点头：“可以。黑风寨是你当家，自然该由你做主。”
他话锋一转：“但时机不等人。燕王起兵的消息，很快就会传遍天下。朝廷的反应，其他势力的动作，都不会慢。留给你的时间，不多。”
“想好了，派人送信来。”老者最后说道。
陈烬再次拱手，郑重其事：“多谢山主指点迷津，无论结果如何，陈烬都承青城山这份情。”
“今日之事，还望诸位保密。”
老者挥挥手：“去吧。”
赵武亲自将陈烬送出青云堂，一路无话。
直到院门口，赵武才停下脚步，看着陈烬翻身上马。
“陈当家，”赵武突然开口，“乱世人命如草芥，想活下去，就得够狠，够快。”
陈烬勒住马缰，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随即双腿一夹马腹，骏马嘶鸣一声，沿着来路疾驰而去。
山风吹过，带着草木的气息，似乎也带走了方才堂内的凝重。
赵武望着陈烬远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山林拐角，才转身返回后堂。
老者依旧端坐，闭目养神。
“山主，您觉得，他会答应吗？”赵武低声问道。
老者缓缓睁开眼睛，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他会的。”老者语气肯定，“像他这样的人，骨子里就藏着野心。之前只是缺少一个机会，一个将野心付诸行动的理由。”
“平阳县的事，他做得看似鲁莽，实则胆大心细，每一步都踩在点上。逼疯赵志敬，借我青城山的名号震慑宵小，迅速掌控局面……这不是一个甘于平庸的山贼头子能做出来的。”
“现在，燕王起兵，天下大乱的契机来了。这把火，已经递到了他手上，他没有理由不接。”
赵武点头：“那我们……”
“等。”老者吐出一个字，“等他的消息。同时，让山下的人盯紧平阳县的动静，尤其是官府和鹰扬卫那边。”
“是！”
……
归途，快马加鞭。
陈烬的心绪，远比来时更加复杂。
青城山一行，原本是为了解决冒名顶替的麻烦，却意外地被卷入了一场更大的风暴中心。
造反？
这两个字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
不再是打家劫舍，不再是占山为王，而是要竖起大旗，与整个大乾王朝对抗。
风险与机遇并存。
青城山抛出的橄榄枝，带着刺，也带着诱人的果实。
拿下平阳县，收编鹰扬卫和溃散边军……这确实是一条快速壮大实力的捷径。
大乾王朝风雨飘摇，各地义军蜂起，燕王陈凌公然反叛，朝廷自顾不暇……这似乎真的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马蹄声急促，踏碎了山道的宁静。
陈烬脑中飞速运转。
青城山的意图，他大致能猜到几分。无非是想利用黑风寨这颗“新星”，在即将到来的乱世中，为自己增加筹码，甚至可能，是想将黑风寨推到前面，吸引火力，让他们得以在后方从容布局。
但这重要吗？
或许不重要。
重要的是，黑风寨需要一个破局的机会。
困守山林，终究是坐以待毙。只有走出去，掌控更大的地盘，拥有更强的实力，才能在这乱世中真正立足。
平阳县，就是那个跳板。
鹰扬卫，溃散的边军，就是壮大实力的基础。
至于青城山……可以利用，也需要防备。盟友，也可能是潜在的对手。
乱世之中，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