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役们卷着搜刮来的零碎财物,骂骂咧咧地走了。
只留被劫掠的村庄。
哭声低了下去,变成压抑的抽泣。
老者被扶了起来,捂着胸口咳嗽,嘴角溢出血丝。
村民们默默地收拾着残局,眼神麻木,仿佛早已习惯。
一扇破烂的门板斜倚在墙上。
几粒散落的谷子躺在泥地上,也无人拾起。
树冠上的陈烬,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他从粗壮的树干上滑下,悄无声息地落在阴影里。
靴子踩在松软的泥土上,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这些衙役,连黑风寨的山贼都不如。
山贼抢劫,至少还讲点“规矩”,不会把人往死里逼。
而这些官差,披着一层皮,却恨不得敲骨吸髓。
三百两白银悬赏他陈烬?
他看得分明,那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这大乾王朝,从上到下,烂得透彻。
他原本只是想探查官府虚实,看看这所谓的“剿匪”有多大阵仗。
现在看来,不过是一场闹剧。
就凭这些连上山都不敢的软脚虾,也想剿灭黑风寨?
陈烬心中有了判断。
官府,并无真正剿匪之力。
至少,这平阳县的官府没有。
官府无能,却又贪婪凶狠。
这世道,只会越来越乱。
百姓的日子,也只会越来越难。
他正准备离开,却看到那个被打的老者,也就是村长,正颤巍巍地向他藏身的方向走来。
陈烬没有动。
他想看看这老者要做什么。
月光下,老村长的身影佝偻,步履蹒跚。
他走到老榕树下,停住了脚步。
“壮士,出来吧。”
老村长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疲惫,却没有多少惊慌。
陈烬微微皱眉,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村民们看到突然出现的陌生人,顿时一阵骚动,脸上刚刚褪去的恐惧再次浮现。
“不要怕。”
老村长抬手安抚众人,目光落在陈烬身上。
“老朽眼拙,但还没瞎。”
“刚才衙役行凶之时,壮士就在树上。”
“壮士身上有杀气,却不是对着我们来的。”
陈烬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老村长叹了口气,浑浊的眼睛里映着月光。
“壮士可是……陈家后人?”
陈烬瞳孔微缩。
他自下山以来,从未暴露过身份。
“老丈何出此言?”
“当年村里遭了灾,是你的父亲出手救济,还帮我们打跑了来劫掠的山贼。”
老村长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
“可惜啊……如今时过境迁,人何以堪。”
陈烬的心头掠过一丝波澜。
关于父亲的记忆,早已模糊。
他只知道父亲后来落草为寇,成了黑风寨的创始人。
却不知,还有这样一段过往。
“衙役们为何如此凶狠?”
陈烬岔开了话题,他不想过多提及过去。
老村长苦笑一声。
“还能为啥?”
“黑风寨抢了县尊大人的准儿媳,县尊大人震怒,下了死命令要剿匪。”
“可那些官爷,哪有胆子真去黑风山?”
“他们不敢惹山上的好汉,就只能拿我们这些升斗小民撒气。”
“说是要我们交出窝藏的山贼,其实就是要钱。”
“交不出钱,就抓人顶罪。”
老村长指着地上被抢掠一空的痕迹。
“刚才被抢走的那些,是乡亲们凑出来,准备孝敬官爷,求他们高抬贵手的。”
“可他们还是不满足,连口粮都抢走了。”
“这日子,没法过了……”
老村长的声音哽咽起来。
周围的村民也纷纷低下头,有人偷偷抹着眼泪。
陈烬看着他们,想起了山寨里的兄弟。
他们中的许多人,也曾是这样的良善百姓。
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才上的黑风山。
官逼民反,从来不是一句空话。
一股无名的怒火在他胸中燃烧。
他不是什么侠客。
他是悍匪陈烬,官府通缉的要犯。
可这一刻,他却做不到袖手旁观。
“被抢走的钱粮,值多少?”
陈烬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老村长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连忙道:
“不多,不多,也就十几两碎银,还有百十斤粮食……”
对富贵人家来说,这或许不算什么。
但对这些贫苦村民而言,这几乎是他们半年的嚼用。
陈烬点了点头。
“等着。”
他只说了两个字,转身便要离开。
“壮士!”
老村长急忙叫住他。
“那些衙役人多势众,还有官府撑腰,如今还不是时候啊。”
陈烬脚步一顿,回头看下老村长。
“最近平阳县城外,最近调来了好多兵马。”
“盔甲鲜亮,刀枪雪白,看着不像咱们这边的府兵。”
“听口音,倒像是从北边来的。”
“估计是边军。”
突如其来的消息,让陈烬不得不暂且放弃讨回钱财。
平阳县这些衙役的虚张声势,他可以不在乎。
但若是朝廷调动了边军,那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大乾王朝虽然腐朽,但边军常年与北方蛮族作战,战力绝非地方卫所甚至普通府兵可比。
难道,抢了县令准儿媳这件事,真的捅了马蜂窝?
还是说,这背后另有隐情?
陈烬的脚步更快了。
他必须尽快赶回山寨,将这个消息告知众人。
黑风寨的岗哨明显加强了。
火把的光芒在山道上跳跃,巡逻的喽啰多了几倍。
看到陈烬的身影,守卫的喽啰精神一振,连忙行礼。
“大当家!”
陈烬微微点头,径直走向关押云清洛的地方。
院门口,两个喽啰守着。
看到陈烬,他们也躬身行礼。
陈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他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烛火摇曳。
云清洛正坐在桌边,背对着门口。
听到推门声,她并未回头。
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
只是那微微挺直的脊背,透着一股倔强。
陈烬走到她对面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
水囊里的水有些凉了,入口带着一股山泉的清冽。
“你似乎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处境。”
陈烬开口,打破了沉默。
云清洛终于缓缓转过头。
烛光下,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依旧清冷,带着几分嘲弄。
“担心有用吗?”
“落在你们这些悍匪手里,我还能指望什么?”
她的声音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
陈烬看着她。
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很美。
即使身陷囹圄,也有一种临危不乱的气度。
更重要的是,她的身份。县令赵志敬的准儿媳。
陈烬放下水杯,开门见山。
“边军的战力如何?装备如何?将领是谁?行事风格怎样?”
陈烬一连串问出了几个问题。
云清洛审视着他。
“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难道黑风寨这点人,还想跟朝廷的精锐之师碰一碰?”
她的语气带着明显的讥讽。
陈烬并不在意。
“回答我的问题。”
云清洛沉默片刻,似乎在权衡。
最终,她还是开口了。
“看样子大乾边军还是出动了,这只边军常年驻守北境,与蛮族厮杀,战力彪悍,远非内地卫所兵可比。”
“装备精良,尤其擅长骑射和步骑协同。”
“至于将领,北境防线漫长,将领众多,具体调动了哪一支,主将是谁,我一个内宅女子如何得知?”
“行事风格……”
云清洛顿了顿,眼神变得有些复杂。
“边军杀伐果断,令行禁止。若是他们出手,绝不会像县衙这些捕快一样虚张声势。”
“所过之处,若遇抵抗,必是雷霆手段。”
陈烬静静地听着。
云清洛的话,印证了他心中的猜测。
边军,确实是个巨大的威胁。
如果真是冲着黑风寨来的,那麻烦就大了。
看来,抢亲这件事,带来的后果比预想的要严重得多。
必须想办法化解眼前的危机。
或者说,转移视线。
陈烬的目光再次落在云清洛身上。
一个计划,在他心中慢慢成形。
“你觉得,你那位县令公公,愿意为你付出多少赎金?”
陈烬突然问道。
云清洛一愣,随即明白了什么,脸上浮现出怒意。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陈烬语气平淡。
“黑风寨最近手头有点紧。”
“既然你是县令的准儿媳,又是大户人家的千金,想必家底殷实。”
“把你抢来,原本是想出口恶气。”
“现在看来,或许可以换点实在的。”
他看着云清洛,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就当是……绑票勒索吧。”
“你!”
云清洛猛地站起身,胸口剧烈起伏,眼中怒火燃烧。
“陈烬!你这个反复无常的小人!”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前一刻还在打听军国大事的悍匪头子,下一刻竟然会提出如此卑劣无耻的要求。
抢亲也就罢了,现在居然要把她当成货物一样,去勒索赎金?
这简直是对她,对云家,对赵家的奇耻大辱!
“你以为赵家会出钱赎我?”
她怒极反笑,声音带着冰冷的嘲讽。
“我还没过门,他们凭什么为我这个‘准儿媳’掏钱?”
“更何况,被山贼掳走,名节已失,他们只会觉得丢人现眼,恨不得我死了干净!”
陈烬脸上的笑容不变。
“那可不一定。”
“你那位县令公公,丢了准儿媳,面子上过不去。”
“若是再背上一个见死不救,逼死儿媳的名声……”
“为了这些名声,他就得破财消灾。”
陈烬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当然,赎金也不会太高,得让他觉得划算。”
“也不会太低,不然岂不是显得你这位准儿媳太廉价?”
他仿佛在谈论一桩生意,语气轻松,却字字诛心。
云清洛气得浑身发抖。
“无耻!卑鄙!”
她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我绝不会让你得逞!”
“你死了这条心吧!”
陈烬看着她愤怒的样子,眼神平静无波。
“这不是在跟你商量。”
“只是通知你一声。”
说完,他站起身,不再看云清洛一眼,转身向外走去。
走到门口,他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说道:
“好好配合,或许还能少吃点苦头。”
“否则……”
后面的话没有说完,但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门被关上,隔绝了云清洛愤怒而屈辱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