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裹着檀香的余韵沁入窗棂,淡淡的烟气在微光中缭绕,带来一丝温暖。李恪坐在铜镜前,扯了扯粗麻衣领,脖颈被粗糙的织物磨得泛红,刺痒难耐。他皱了皱眉,正要伸手挠,镜中忽然探出一张嗔怪的小脸:“别动!”锦儿踮着脚,纤细的手指在他耳后轻扑薄粉,腕间缠枝银镯叮当作响,清脆如铃。她低声道:“教坊司的易容师傅说过,显贵之人的耳后最易露破绽,稍不注意便功亏一篑。”她的指尖灵巧地抹匀粉末,却在触及一道浅金疤痕时骤然顿住,那疤痕在薄粉下若隐若现,像一段不愿提及的旧事。
“去年端阳宴的教训?”李恪偏头,露出完整的伤疤,语气中带着一丝戏谑。那道痕迹横亘耳后,是被碎瓷片划破的印记,边缘已愈合,却仍透着淡淡的血色。“五弟射碎酒壶时,你扑过来的架势倒比羽林卫还快,差点把本王撞翻。”他轻笑一声,目光透过铜镜落在锦儿脸上,眼中闪过一抹柔色。
锦儿脸一红,慌忙退后半步,低声道:“奴婢莽撞,险些误了王爷。
”她转身去拿药膏,不小心撞翻了盛着姜汁的瓷碗,碗沿磕在桌角,发出一声脆响,姜汁溅了一地。
李恪伸手去扶她,指尖却被她发间跌落的木簪划破,殷红的血珠顺着虎口渗出,滴在粗布衣袖上,洇出一小片暗红。
“哎呀!”锦儿惊呼一声,急忙去翻药箱,手忙脚乱间满脸懊恼。
李恪却低笑出声,毫不在意地抹去血迹:“这不正好?货郎手上没点皴裂伤才奇怪,省得旁人起疑。
”他接过小侍递来的纱布,随手裹住伤口,转头看向锦儿,语气轻快,“你这丫头,慌什么?”
锦儿咬了咬唇,接过染血的帕子,小声道:“是奴婢失职……”话未说完,李恪突然握住她手腕,将帕子塞回她掌心,低声道:“嘘——记住,你现在是赵记杂货铺的账房丫头,不是王府女官。
收起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
”他的眼神深邃,带着一丝威严,却又藏着几分温柔。
锦儿怔怔地望着他虎口的新伤,愣了片刻。
李恪屈指在她额角轻弹一记,已然换上轻佻的市井腔调:“发什么呆?小娘子这般俊俏,可要跟哥哥去挑匹花布?”他挑眉一笑,粗麻衣下的气度却掩不住半分。
“王爷!”锦儿嗔怪地甩帕子打他,芙蓉绣纹扫过那道旧疤,带起一阵微风。
门外传来三长两短的叩檐声,低沉而急促,像某种暗号。
李恪挑起货担,肩头一沉,锦儿却突然往他怀里塞了个油纸包,低声道:“东市王婆豆汁配这个才入味。
”他低头揭开,里面是梅卤腌的杏脯,酸甜的香气扑鼻而来,几枚枣核在纸上摆出个歪歪斜斜的“安”字,透着一股暖意。
辰时的东市集还算是热闹,摊贩的吆喝声、铜钱的碰撞声混杂着人群的嘈杂,弥漫在湿冷的空气中。
李恪蹲在盐摊前,指尖捻起一撮青盐,粗砺的颗粒夹着细沙,在晨光下泛着暗淡的光泽。
他皱眉道:“老哥这成色,怕是掺了三成河沙吧?”
盐贩子斜靠在麻袋上,眼皮都不抬,懒洋洋道:“八十文一斗,要就要,嫌贵去官仓买四百文的精盐。”他的语气满不在乎,手指敲着摊板,发出“笃笃”的闷响。
“官仓盐也这价就好了。
”旁边卖陶罐的老汉突然插话,声音低沉而沙哑。
他正用粗糙的手擦拭一个双耳陶罐,闻言抬头,浑浊的眼珠却猛地一缩,盯着李恪身后某处,话音戛然而止。
李恪顺着他的目光回头,只见三个灰衣汉子正用铁尺敲打邻摊的米袋,动作粗暴而蛮横,领口处的兽形纹在晨光中泛着铁锈般的暗红。
他瞥见锦儿的手指微微发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显然是认出了这些盐丁的身份。
他不动声色,转头对老汉道:“老丈刚说官仓盐?我东家要订五个腌菜缸,您给透个实价?”
老汉喉结滚动几下,压低嗓子,声音几乎被风声掩盖:“南城门第三座义仓……
半夜总有车进出。
”他的眼神闪烁,似有顾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陶罐边缘。
“运粮?”李恪随手摆弄着一个陶罐,指尖沾上未干的青灰,语气漫不经心。
“运个鬼!”老汉从牙缝里挤出话,声音低得像耳语,“上月我婆娘起夜,看见麻袋破口处……”他话未说完,忽见灰衣盐丁晃了过来,忙抄起陶罐高声吆喝:“青州老窑!三文钱一个嘞!”喊声沙哑而急促,掩盖了方才的低语。
盐丁走到摊前,铁尺“咚”地杵在陶罐堆上,震得几个罐子摇摇欲坠。
他冷眼扫过老汉,语气阴沉:“王家的地头税交齐了?”
“差爷明鉴,小老儿上月刚交了……”老汉话没说完,铁尺已扫落三个陶罐,碎片散了一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李恪眼疾手快,伸手扶住摇晃的木架,顺势将一块碎银塞进盐丁掌心,赔笑道:“哥几个辛苦,喝碗茶去?”
盐丁掂了掂银子,斜眼打量他,语气狐疑:“面生啊。
“赵记新来的采办。”李恪笑得谦卑,从怀里摸出一块木牌晃了晃,“东家让问问……”他故意拖长尾音,观察对方的反应。
“走你的货,少打听。
”盐丁冷哼一声,踹翻一个陶罐,扬长而去,靴底碾过碎片,留下几道泥痕。
锦儿蹲身收拾碎片,指尖从泥地里勾起半片烧焦的麻布,布边隐约可见焦黑的痕迹,像被火燎过。
她低头递给李恪,眼神中透着一丝不安。
李恪接过麻布,指腹摩挲着粗糙的纹理,正要开口,忽闻远处传来一声陶器坠地的脆响。他俯身端详老汉手中的双耳陶罐,指尖还沾着湿漉漉的青灰,耳边却传来一阵骚动。卖陶老汉的蓑衣簌簌抖动,粗陶碗里新点的艾草烟柱倏地崩散——西北角人群如分浪般裂开,有人踉跄着撞翻三筐冬笋,竹筐滚落,笋尖在雪泥中翻滚。
“有部队进城了!”一个裹着羊皮袄的货郎嘶吼着挤过人群,竹编货架上的绒花撒了满地,红艳艳的花瓣在雪中格外刺眼。这喊声如烙铁投入冰湖,恐慌瞬间蒸腾,漫过整条东市街。摊贩收摊的撞击声、妇孺的哭喊声交织成一片,空气中弥漫着混乱与不安。
李恪反手将陶罐塞回老汉怀中,掌心在罐底按出一个湿漉漉的指印。他转身时,粗麻披风扫落半筐冻梨,青石板上滚动的冰碴映出锦儿瞬间煞白的脸。他低声道:“先回王府。”一把扯住锦儿,闪进染坊的布幌后,紫檀木算盘珠崩落的脆响追着他们没入暗巷。
二十步外,粮店的铁闸轰然落下,黄澄澄的粟米从破麻袋里汩汩涌出,逃窜的流民踩着粮堆扑向街心,脚底碾出一片泥泞。锦儿怀中的油纸包突然散开,杏脯滚落。
转过三道颓墙,巷尾豁然开朗,西市牌楼下横着一辆翻倒的盐车,车辙深陷雪泥,拉车的骡子低头啃食半埋的草料,呼出的白气在寒风中消散。李恪停下脚步,喘息未定,目光扫过牌楼下的混乱——几个流民正抢夺散落的盐袋,嘶吼声混着风声,远处隐约传来马蹄声,沉闷而急促。
两刻钟后,王府龟裂的抱鼓石前积雪飞溅,李恪松开锦儿冷汗浸透的衣袖,粗麻衣下摆已被泥水染黑。他低头瞥见腰间玉带上嵌着的翡翠螭龙崩了半角,绿莹莹的碎片在雪光中闪着冷光。他抬手欲叩门环,指尖却顿住——门楣悬着的青铜铃铛正无风自动,发出低沉的“叮当”声,像某种不祥的预兆。他眯起眼,耳边马蹄声愈发清晰,夹杂着金属碰撞的铮鸣,似是从城门方向传来。
锦儿紧靠在他身旁,气息未平,低声道:“王爷,那些部队……”她的话未说完,李恪转头,目光如刀,低声道:“不管是谁,青州的账,本王要一笔一笔算清楚。”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股寒意,与那无风而动的铃声交织,在晨雾中久久回荡。
晨雾裹着檀香的余韵从窗棂渗入,淡淡的烟气在微光中缭绕,带来一丝短暂的暖意。
吕先单膝跪地,玄铁面甲上凝结的冰霜簌簌滑落,肩甲狼头吞口挂着的雪粒砸在青石板上,竟迸出几点细小的火星。
“末将来迟!”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透着一股风尘仆仆的疲惫。
身后三十亲卫齐齐顿甲,铁叶碰撞的铮鸣震得檐角的寒鸦惊飞而起,鸦鸣划破寂静,在雾气中回荡。李恪的目光扫过这群士兵,最前排一个年轻亲卫的牛皮护腕已磨得透亮,锁子甲下摆缠着染血的麻布,血迹早已凝成暗红。
他伸手搀扶吕先,指尖触到对方冻裂的护腕,冰冷的铁皮下隐约可见紫黑的冻疮,还沾着未拭净的血迹。
“将军怎提早了两日?”李恪皱眉问道,目光掠过亲卫们褴褛的披风,三成马匹的前蹄明显跛行,步伐踉跄。
他指尖拂过吕先护腕上的冰棱,触感刺骨,心中隐隐升起一股不安。
吕先解下结冰的酒囊,猛灌了一口,烈酒顺着喉咙滑下,喉结滚动时冰碴在颈间划出一道血痕。
他低声道:“末将三日前子夜接到传信使,青州流民聚集恐有生变,末将只得带弟兄们绕行山路,昼夜兼程。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眼神深邃而疲惫,透着一股从战场归来的沉重。
锦儿捧着热姜汤走近,双手微微发抖,汤碗边缘的蒸汽在她冻红的指尖凝成水珠。
她低头瞥见吕先玄色披风下摆结着暗红冰晶,那是马血混着雪水冻成的痕迹;再看亲卫们,铁靴缝隙卡着草根,一个年轻士兵正偷偷舔舐刀鞘上凝结的霜花,眼神空洞而麻木。
她咬了咬唇,喉头一紧,低声道:“将军与诸位辛苦了,先暖暖身子吧。
李恪五指骤然扣住吕先的青铜护腕,狼头吞口的獠牙嵌入掌心,刺痛钻心。
他眯起眼,低声对满贵道:“让陆承恩即刻来王府议事。
”转头看向门槛阴影里的张满贵,语气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张满贵肩头积雪随着战栗抖落,在青砖上融成一滩混着煤灰的污渍,他低声应道:“是,王爷。
”随即弓着背匆匆离去。
漏风的厅堂内,吕先卸下护腕搁在圈椅扶手上,铁皮压出几道凹痕。
张满贵枯瘦的双手捧来一只豁口茶盏,茶汤表面浮着一层褐色沫子——那是去年御赐的雨前龙井,如今已霉变,碎渣混着几根茶梗,随着北风叩打窗棂的节奏在盏中打旋。
李恪接过茶盏,目光冷冽,低声道:“将军且看这汶水改道的舆图。
”他指甲刮过羊皮卷翘起的边角,松烟墨勾画的河床支脉与吕先甲缝里渗出的黄沙重叠,潮湿的皮革味混着霉斑气息在厅内弥漫。他顿了顿,指尖碾碎漂浮的茶梗,褐汁在盏沿拖出一道狰狞的痕迹,“库里现存三百石粮,半数掺了沙砾,比这茶水里的陈茶还多三成泥沙。”
吕先喉结滚动,咽下冷茶,茶梗卡在喉头拉出一丝细锐的刺痛。
他沉声道:“末将沿途所见,流民怀里揣的观音土都掺着草根,连牲畜都不吃的烂草也吞下肚。
”他刀鞘倏然挑起供桌垂落的蛛网,惊得一只啃食账册的老鼠窜向梁柱。
半截“忠勤体国”的鎏金匾额残片在蛛网后泛着幽光,蛀空的榫卯间夹着一片风干的鼠耳,透着无尽的破败。
一小厮佝偻着背往炭盆添柴,潮湿的木柴燃起火星,炸出一缕青烟,混着霉味弥漫开来。
他枯指抚过算盘上包浆的玉珠,低声道:“库房只剩三十二套战甲,箭簇还是先帝平南诏时的制式,早已锈蚀不堪。
“当啷”一声,锦儿捧着的粗陶碟磕上八仙桌缺角,黍米糕裂开的缝隙里露出麸皮,像皮下渗出的脓疮。
她低声道:“厨娘说新麦要留着除夕祭祖,这些野黍是陈叔拿箭头换来的。
猎户说箭杆上的铜箍能熔了铸箭头……”她的声音渐低,指尖冻裂的红痕在碟底蹭出一道血迹。
“卑职来迟!”陆承恩快步踏入,护腕上沾着粮仓的陈年积灰,手中账册被穿堂风掀得哗响。一片盐引飘落,正盖住舆图上私垦的矿脉标记。他沉声道:“城中王家粮行地窖存粮足够五万军民过冬,可咱们库里能用的盐,只够腌制两扇马肉”他的靴底碾碎两只争食霉米的潮虫,声音低沉而冷静,透着一股刚正不阿的锐气。
吕先佩刀在青砖上拖出一串火星,低吼道:“末将今夜就带人去查!”他的眼神如刀,带着一股杀气。
满贵从袖袋摸出一张当票,血沫浸透纸面,褪色的“琅琊王氏”印鉴被穿窗雪片打湿,墨迹在“死当”二字上洇成鬼面。泛黄的宣纸边缘粘着半片景德镇祭器的青花瓷片,釉色在炭火映照下泛着惨白,如将死之鱼的眼。他颤声道:“老奴晌午去质库……”话未说完,又被咳嗽打断,枯手攥紧当票,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夜色如墨,王府正厅的漏风窗棂在北风肆虐下吱吱作响,仿佛这座府邸在低声呻吟。
烛火在鎏金鹤形灯台上摇曳,映得李恪的影子在斑驳墙面晃动,如困兽挣扎。
窗外,寒风卷着枯叶扑打窗棂,噼啪作响,似在宣泄不满。
沉水香炉中烟霭袅袅,模糊了视线,却掩不住厅内的压抑。
满贵抖开一张泛黄舆图,摊在紫檀案上,指尖停在一处朱笔圈出的地方,低声道:“王爷,这是陛下赐的皇庄。
”舆图边缘磨损,纸面发脆,指尖触及朱砂标记时微微颤抖。
他声音沙哑,带着几分担忧,仿佛这皇庄是最后的希望。
李恪俯身细看,皇庄位于青州城南三十里,占地五千亩。
一条蜿蜒河流将田地一分为二,土壤还算是丰腴;不远处的小山丘标注着“煤”和“铁”,蕴藏矿脉。
他眯起眼,嘴角不由得勾起一丝苦笑:“这便宜老爹,总算给了本王一条活路。
”语气中带着嘲讽,却难掩疲惫。
这皇庄看似恩赐,实则暗藏试探,他心知肚明,却别无选择。
吕先目光如鹰,落在舆图上,沉声道:“前些日子,王爷命末将购粮收流民,共得一万六千石粮食,‘捡到’五十车,刨去沿途耗损,一日后到时预计剩一万五千石,另有八千流民随行。
”他的手按在刀柄,指节发白,透着紧迫。
李恪眉头紧锁,掐指算道:“城内万余流民,加上八千,共一万八千人。
拨一千编入亲军,剩一万七千人,一万五千石粮撑不了多久。
”他手指敲击舆图,声音苦涩,“小冰河期下,粮食产量不稳,一石一百五十斤,一万五千石不过二百万斤。每人每日半斤余,一万七千流民日耗九千斤;再者骑兵一人三马,一百骑兵一天光是战马就要消耗六千斤,更不必说亲卫俸禄及用度,用粮食折算下来一千五百人每天也要消耗一万五千斤也需要仅够两月有半——这还是理想算计,撑三月已属不易。
”太阳穴隐隐作痛,他揉了揉额角,心中沉重。
吕先沉声道:“末将不知小冰河期为何,但沿途饿殍遍野,流民食观音土,豪族囤粮惜售,粮价涨至一石八两纹银,百姓哪买得起?若不早谋对策,青州恐生大乱。”他的声音带着无奈,目光深邃。
张满贵抚着账簿边缘,颤声道:“王府存粮不足十三石,连亲卫都不够。
如今全仗七千石撑场面,一旦耗尽……”他咳出一口血,帕子染红,脸色苍白如纸。
李恪沉默,目光扫过舆图上的河流与山丘,脑中灵光一闪。识海中那颗幽蓝晶核微微发烫,《农书》的轮作法、《天工开物》的冶铁术如潮水涌来。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这皇庄,或许是咱们翻身的希望。”声音坚定,却透着疲惫。
商议至深夜,满贵备下姜汤,几人喝罢散去。
李恪站在窗前,望着远处的山影,心中暗谋:用河流灌溉增产,用煤铁打造农具武器,组织流民开垦荒地。
这条路艰难,但他别无选择。
寒风呼啸,他目光渐坚,心中燃起一丝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