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卷着碎雪扑进倾颓的朱门,门框上剥落的红漆在风中簌簌掉落,露出斑驳的木纹,像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老脸。
李恪踩着散落在地的《孝经》残页跨过门槛,靴底碾过泛黄的纸张,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他抬起头,正看见张满贵跪在漏雨的藻井下,老管家佝偻的身躯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瘦削。官袍下摆沾满了泥浆和雪水,湿漉漉地贴在腿上,他捧着账簿的双手颤抖如枯枝托着残叶,声音沙哑而急切:“王爷明鉴,东厨存粮不足十三石,这梁柱可万万拆不得啊!”他的眼神中满是惊惶,额角渗出的冷汗混着风雪,在布满皱纹的脸上划出一道道痕迹。
锦儿提着素缎裙裾,小心翼翼地绕过满地碎瓷,裙角扫过青砖时带起一阵细小的灰尘。
她发间的银簪忽然勾住半幅蛛网,细密的丝线在微光中微微颤动,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她仰头望向蛀空的房梁,黑洞洞的窟窿里透出一股霉味,与她呵出的白雾交织在一起,刺鼻而冰冷。
她轻声道:“奴婢带人清理西跨院时,发现三十担喂马的麸皮,堆在马厩角落,已有些发潮。”她的声音清脆却带着一丝疲惫,话音未落,廊下传来一阵窸窣的响动——五六个衣衫褴褛的流民正用碎石刮蹭墙皮,将墨绿的苔藓混着冰碴往嘴里塞,动作急切而绝望。
忽然,一个妇人怀中的婴孩爆出一声尖利的啼哭,褪色的襁褓散开,半块干硬的观音土“啪嗒”地上,溅起一小片灰尘。
那婴孩的小脸青紫得吓人,哭声却虚弱得像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取斧来!”李恪猛地一挥手,蟒纹箭袖扫过积满灰尘的紫檀案,酒壶应声坠地,摔在青砖上发出一声脆响。
琥珀色的琼浆从壶口溢出,在砖缝间蜿蜒流淌,散发出浓烈的酒香。
流民们闻声扑来,俯身舔舐着地上的酒液,干裂的嘴唇在冰冷的砖面上摩擦,发出低低的呜咽。李恪抓起半截腐烂的帷幔裹住手掌,霉斑在掌纹间蹭出一片暗褐,他的声音冷硬如铁:“张满贵,你是要守着这些死物等天雷劈,还是劈了死物换活路?”他的目光如刀,直刺老管家,满是怒意与决然。
狂风骤起,满贵的官帽被吹落,滚进雪堆,露出鬓角一道鲜红的血痕——那是方才护粮时被流民抓破的头皮。他哆嗦着捡起沾雪的残页,手指因寒冷而僵硬,声音颤抖得几乎断续:“正殿七架梁是太宗赐的海南沉香木,这、这可是逾制的罪……”他的眼神中满是恐惧,像是看到了灭顶之灾的阴影,双手紧紧攥着残页,指节泛白。
话音未落,马厩方向传来一声巨响,震得地面微微一颤。
浓烟裹着火星窜上云霄,刺鼻的焦糊味随风弥漫。
十几个黝黑的身影撞开月洞门,踉跄着冲进院中。
为首的是个跛脚铁匠,拖着破旧的风箱,脸上的煤灰混着汗水淌下,身后跟着眼冒绿光的流民。
他们黢黑的手指直接插进滚烫的灶灰,抓起半生不熟的麸饼往喉咙里塞,烫得皮肉“滋滋”作响,却无人停下。“我的!”“滚开!”嘶吼声此起彼伏,混着烧焦的气味,有人被推搡着跌进雪堆,怀里掉出一团裹着草根的观音土,滚落在地,沾满了泥泞。
“取本王蟒袍!”李恪突然扯开腰间的玉带,锦丝绦子甩在蟠龙柱上,发出一声脆响,惊得众人齐齐转头。
他将织金云锦抖开,袍角的五爪金龙在昏暗的光线下熠熠生辉,随即覆住那堆散发着潮气的麸皮。
张满贵见状,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呜咽,扑上前试图抢回蟒袍,却被流民挤开。
那袍角正巧压住一块先帝御赐的“忠勤懋著”匾额残片,金漆在雪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刺眼。流民们撕扯锦缎的声音如裂帛般刺耳,丝线被扯断的瞬间,织金云纹散落一地,像是一场奢华的葬礼。
锦儿趁乱拽过两个小厮,声音急促而果断:“把东厨的铜釜抬来!”她冻红的指尖指向廊下,目光锁定其中一个穿短褐的流民,“那个穿短褐的,对,就是你!带人去拆西厢的格扇门当柴!”她转头又瞥见一个书生模样的流民蜷在角落,用《孟子》残页裹住渗血的脚踝,脚上的冻疮已溃烂得露出白骨。
她走过去,语气缓和却坚定:“劳烦先生登记造册,按户领粥,别让混乱再起。”那书生抬起头,眼神浑浊却带着一丝倔强,点了点头,颤抖着接过她递来的炭笔。
雪粒子骤然密集如箭,砸在破旧的屋檐上发出细密的“嗒嗒”声。二十口破锅沿墙根排开,黍米混着麸皮在沸水中翻腾,散发出淡淡的酸气。锦儿抓起木勺敲击铜釜,清越的震鸣穿透嘈杂,压下流民的喧嚣:“老弱妇孺列东队!青壮男子去拾柴!”她狐裘大氅早已垫在一位昏迷老妪身下,此刻单薄的中衣被雪水浸透,隐约透出当年王府绣娘精心绣制的并蒂莲花纹,湿冷的布料贴在身上,勾勒出她瘦削的身形。她冻得嘴唇发紫,却仍挺直背脊,指挥若定。
张满贵瘫坐在《周礼》残卷上,目光呆滞地看着流民撕咬沾了锦缎丝线的麸饼。一个独眼老汉突然跪地,高呼“青天大老爷”,声音嘶哑而颤抖,更多的流民在炊烟中推挤抢夺,眼神如饿狼般闪烁。李恪站在粥锅旁,将一块硬如石头的糕点掰开,霉丝在裂口处织成细密的蛛网,散发出一股刺鼻的腐味。他看了一眼张满贵,低声道:“尝尝?”不等老管家劝阻,他已将碎渣抛入粥锅,声音冷硬:“传令!每锅掺三成麸皮,两成草籽,半成盐巴!能熬多久是多久!”
午夜的寒风掠过粥棚,纸张在风中翻飞,像一群无主的幽魂。李恪站在棚边,盯着最后一个流民舔净陶碗豁口,那人草鞋早已磨穿,露出冻疮溃烂的脚趾,脓血混着雪水淌下,触目惊心。锦儿捧着一只粗瓷碗走近,碗底沉淀着细小的砂石,她低声道:“按《救荒本草》添了荠菜根,王爷暖暖身子。”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疲惫,发间的银簪早已不知去向,换成了一根简陋的竹筷,满头青丝被雪尘染白,显得愈发憔悴。
张满贵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手中账簿上“存粮八百石”的墨迹被雪水晕成团团乌云,模糊不清。他抬起头,望向东墙新搭的芦席棚——二十几个黑影正扒窃顶梁,动作迅捷而隐秘,雪光映出他们腰间的玄铁令牌,分明是青州赵家赵秉忠赵侍郎亲兵的制式。他喉头一紧,猛地攥住李恪的蟒纹箭袖,声音嘶哑:“王爷……那些人……”他的手指颤抖着指向棚顶,却因寒冷和恐惧说不出完整的话。
李恪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眼神骤冷。他转身望向瓮城外,流民队伍蜿蜒如蛇,手中的火把在雪夜里明明灭灭,恰似将熄未熄的星子,绵延无尽。他深吸一口气,低声道:“赵家的手伸得够长。”他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带着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
寅时的梆子声还未散尽,瓮城外的流民已如黑蚁般聚拢,密密麻麻地挤满视线。陈平按着刀柄登上残破的箭楼,风雪吹得他甲胄上的冰凌簌簌掉落。他站在高处,瞳孔猛地收缩——雪原上蜿蜒的火把长龙竟望不到尽头,远比昨日多出三倍不止,火光在黑暗中跳跃,像是一条燃烧的河流。他低吼道:“开栅!”声音裹着铁甲的铮鸣,震得箭楼上的积雪簌簌滑落。
李恪的蟒袍下摆扫过结冰的粥锅,发出细微的摩擦声。锦儿正要劝阻,流民潮已轰然涌入,嘶吼与哭喊交织成一片。一个跛脚老汉被撞倒在泥泞的水坑,枯瘦的手指深深抠进雪泥,试图爬起,却被身后的人流踩得更深。他的嘴里发出低低的呜咽,混着泥水的气味,令人心酸。
“按户领签!”陈平的暴喝如雷,士兵们持矛架起人墙,试图维持秩序。然而,一个总旗悄悄弯腰,扶起一个跌倒的妇人,那妇人怀中的襁褓散开,露出半块干硬的观音土。军汉的皮护腕下,隐约可见一块相似的土块,显然他也曾与这些流民同病相怜。他的眼神复杂,低声道:“慢些,别摔了。”
李恪掀开铜釜,霉米混着麸皮的酸气扑面而来,冲得他喉头发紧。第一勺稀粥尚未落碗,人群中突然爆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一个穿破袄的汉子抱着女童挤到最前,孩子青紫的嘴唇正嚼着父亲渗血的指尖,牙齿间渗出的血珠滴滴答答落在雪地。他猛地跪下,声音嘶哑得像是要裂开:“求王爷救命……”怀中的女童如残烛般轻飘,气息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插队的滚出去!”后方传来一声怒吼。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眼眶赤红,手中陶碗狠狠磕在地上,迸出一道裂痕。他嘶吼道:“我娘昨夜就咽了气!我排了一夜!”他怀中的老妇僵如枯木,积雪在凹陷的眼窝凝成冰晶,脸上还残留着最后一丝痛苦的表情。书生抱着母亲的尸体,泪水混着雪水淌下,冻成冰珠。
张满贵攥着账簿挤到李恪身侧,声音颤抖:“巳时未至,存粮已耗两成……”他的话被铜釜翻倒的巨响截断。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摔碎了破碗,黢黑的指甲疯狂刮擦着渗入砖缝的粥液,嘴里喊着:“我的!是我的!”她的眼神狂乱如野兽,指甲在青砖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陈平的刀鞘重重砸向躁动处,试图震慑人群,却在触及一个流民肩头时倏然凝滞。他沉默片刻,突然解下自己的干粮袋掷入人群,低吼道:“分着吃!”浸血的粗面饼瞬间引发疯抢,士兵们的喉结不约而同地滚动,眼神中满是挣扎与不忍。
“取本王碗箸来。”李恪猛地扯断玉带,锦丝绦子坠入雪泥,染上一片污浊。他大步走到铜釜前,蟒袍的织金云纹擦过流民溃烂的膝头,沾上点点脓血。他执勺站定,舀起勺底较稠的粥羹,声音低沉而坚定:“抱孩子的上前。”他的目光扫过人群,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穿破袄的汉子颤巍巍递出陶碗,女童突然咬住父亲手腕,齿间渗出的血珠滴在“忠勤懋著”的匾额残片上,染出一片刺目的红。李恪低声道:“慢些喝。”他解下狐裘裹住孩子,厚实的毛皮盖住那瘦小的身躯,余光瞥见锦儿正撕扯中衣,为一个老妪包扎冻伤的脚踝。她的手指冻得通红,布条上渗出点点血迹,却仍咬牙坚持。
雪粒子骤然密集如箭,砸在棚顶发出急促的“嗒嗒”声。队伍中响起一阵虚弱的吟诵:“悠悠昊天,曰父母且……”一个白发老儒生捧着豁口陶碗,浑浊的泪水滴在结冰的水洼上,冻成冰珠。他身后的妇人突然瘫软,怀中的婴孩坠地时竟不哭不闹——那团青紫的襁褓里露出半截干枯的草根,显然早已没了气息。
“传医官!”李恪的暴喝惊起飞檐上的积雪,声音如雷贯耳。吕先却按住他抽刀的手,低声道:“王爷,城内十三家药铺全被赵侍郎封了。”年轻将军的甲胄结满冰凌,他摊开掌心,露出一颗发霉的甘草,声音低沉:“末将今早发现的,藏在运粮车夹层里。”他的眼神中满是愤怒与无奈,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张满贵猛地拽住李恪的箭袖,声音嘶哑:“王爷!西跨院的粮囤……”他枯瘦的指尖点向账簿,朱砂批注“已耗七成”像一道新鲜的血痕,触目惊心。他的官靴碾过雪地,留下带麸皮的脚印,步履踉跄得几乎摔倒。
未时三刻,最后半捆柴薪投入灶眼,火苗挣扎着窜起,又很快被风雪压下。锦儿握着铁勺敲击铜釜,清越的震鸣压住喧哗:“今日放粥毕!”人群霎时如沸水炸锅,一个独眼流民猛地扯开衣襟,露出肋骨间溃烂的疮口,嘶吼道:“老子从幽州走到这里!没粥我活不了!”他的声音沙哑而绝望,脓血顺着疮口淌下,染红了破布。
“接着熬!”李恪一脚踹翻盛麸皮的笸箩,陈年谷壳扬在朔风里,引得流民跪地哄抢。他突然夺过吕先的佩刀,寒光闪过,蟒袍下摆应声而裂,织金云纹散落如残花。他低吼道:“拿本王衣料去换粮!”他的眼神如火,透着一股不顾一切的决然。
“使不得!”张满贵扑跪在雪地,怀中掉出半块硬如顽石的枣泥糕——那是贤妃的体己之物。他匍匐着捡拾织金碎片,泪水混着雪水淌下,却见陈平默默解下护心镜,低声道:“末将这个能换三斗糙米。”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手指摩挲着护心镜上的划痕,眼神复杂。
斜阳将鸱吻的影子拉得老长,二十口铜釜倒扣在雪地上,釜底残留的粥液已被舔得一干二净。李恪站在棚边,目光扫过人群,忽然发现一个瘦小的身影蜷在墙角——那孩子正用一根苇管吸吮砖缝里的残粥,小脸冻得青紫,眼神却执着得令人心颤。
“王爷……”穿破袄的汉子捧着空碗靠近,女童在他怀里睡得昏沉,气息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他低声道:“小女昨夜梦话里……叫了您一声爹。”他的黢黑指甲抠着碗沿,声音哽咽,“我们这些草芥,原是不配的。”他的眼神中满是卑微与感激,泪水在眼眶打转,却强忍着不让它落下。
陈平的咳嗽声突然响起,年轻将军的箭袖沾着血渍,指间捏着一枚玄铁令牌,低声道:“赵府亲兵在城西扣了粮车。”他的战靴碾过结冰的地面,发出“咔嚓”一声,“末将擅自斩了三人。”他的语气平静,却透着一股杀伐之气,眼神冷冽如冰。
戌时的更鼓震落檐角的冰锥,沉闷的鼓声在风雪中回荡。李恪立在瓮城残碑上,俯瞰流民们用残卷点燃篝火,火光映得他们的脸忽明忽暗。锦儿捧着一只粗陶碗走近,碗底沉着砂石,她低声道:“按《救荒本草》添了白蒿根。”她的银簪早已换成竹筷,发间落满雪尘,单薄的身影在风中微微颤抖。李恪看着她憔悴的面容,心头一痛,眼眶不自觉湿润,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冻成冰珠。他低声道:“辛苦你了。”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一丝哽咽。
张满贵抱着空账簿蜷在灶台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他颤巍巍从袖中取出褪色的荷包,将最后几粒黍米撒入灰烬——那荷包上绣着歪斜的锦鲤,是贤妃入宫前的女红,针脚粗糙却满含温情。他的眼神浑浊,泪水滴在荷包上,晕开一片暗红。
子夜的寒风卷着雪沫扑灭残火,篝火的余烬在风中挣扎着熄灭。李恪攥紧半块玄铁令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凝视流民在梦中抽搐着吞咽唾沫,瘦削的脸颊因饥饿而凹陷。一个老妇突然惊坐而起,枯手抓着虚空哭喊:“我的粥!”她的声音裂金石般刺耳,惊起寒鸦掠过残缺的月轮,黑影在夜空中盘旋,发出凄厉的鸣叫。
陈平默然解下大氅,覆在一个死者面庞上,动作轻柔而沉重。那总旗蹲在雪地旁,用矛尖勾画舆图,朱砂描红的“幽州”二字旁,密密麻麻的箭痕指向王城,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他的眼神深邃,低声道:“王爷,这乱象,怕是要蔓延了。”他的声音低沉而疲惫,带着一丝隐忧。
李恪站在残碑上,目光越过流民,投向远处的雪原。风雪中,火把的光点连成一线,绵延无尽。他深吸一口气,低声道:“乱也好,不乱也好,这青州,我要定了。”
子夜寒风卷着雪沫扑灭残火。李恪攥紧半块玄铁令牌,看流民在梦中抽搐着吞咽唾沫。有个老妇突然惊坐而起,枯手抓着虚空哭喊:“我的粥!“声裂金石,惊起寒鸦掠过残缺的月轮。
陈平默然解下大氅覆于死者面庞。那总旗正用矛尖在雪地上勾画舆图,朱砂描红的“幽州“二字旁,密密麻麻的箭痕指向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