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薄雾如轻纱笼罩青州城,寒气刺骨,宛如无数细针钻入骨缝。
王府正厅外的庭院被临时改成工坊,屋檐下悬着一排冰棱,在晨光中折射出冷冽的白光,宛如利刃悬空,透着一股森冷的肃杀。
风从破旧的窗棂缝隙钻入,卷起地上的枯叶与灰尘,在庭院中打着旋儿,发出低低的呜咽。
庭院中央,李恪身披一袭玄色披风,站在冻得硬邦邦的泥地上,风吹得披风下摆猎猎作响,露出靴子上沾染的泥痕与几点暗红的血迹,那是昨日奔波留下的痕迹。他的目光深邃而坚定,仿佛要穿透这雾气,看到青州未来的模样。
庭院一角,临时搭建的芦席棚歪斜得像个醉汉,棚顶的芦苇被风吹得簌簌作响,几根断裂的木桩摇摇欲坠,棚下几张粗糙的长木桌满是裂纹与虫蛀痕迹,桌角挂着几缕干枯的蛛丝,在微光中微微颤动,透着无尽的破败。
空气中弥漫着湿冷的霉味,混杂着从远处粥棚飘来的淡淡黍米酸气,以及流民身上久未清洗的汗臭与泥土气息。
吕先连夜从流民中清点出铁匠六十八人,此刻,他们拖着疲惫的身躯陆续走进庭院,脚步虚浮,踩在冻土上发出低沉的“沙沙”声,仿佛每一步都在诉说逃荒路上的艰辛。
这些流民铁匠多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不堪,有的肩扛锈迹斑斑的铁锤,有的拄着用树枝削成的简陋拐杖,有的腰间还挂着破旧的皮囊,里面装着几块干硬的观音土,神色麻木中透着警惕。
他们站在庭院中,瑟缩着身子,目光游移,对这突如其来的召集既茫然又不安,仿佛生怕这又是一场空欢喜。人群中,陈三拄着那柄熟悉的沉重铁锤,颤巍巍站在前列,灰白胡须在寒风中抖动,脸上的皱纹深如刀刻,眼神却依旧倔强如烧不化的老铁。
他是前些日子随流民队伍跛着脚走进青州的老匠人,曾在路上用船帆残布制成的叶轮推动船只航线。如今被吕先从流民中挑出召来,他站在这破败的庭院里,瘦削的身子裹在破棉袄里,像是随时会被风吹倒,却又透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
李恪目光缓缓扫过这群流民铁匠,清了清嗓子,高声道:“诸位,本王知你们一路颠沛流离,忍饥挨饿,逃荒到这青州,连口热饭都难求。
今日召你们来,不是让你们做苦役,也不是让你们砸烂鞋底去送死,而是要借你们之手,重振青州这片死地!”他的声音洪亮而坚定,在庭院中回荡,穿透薄雾,直击每个人的耳膜。
披风下的手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透着一股不甘与决然。
话音刚落,庭院寂静了片刻,随即低声议论如涟漪散开,流民铁匠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中既有疑惑又有几分不信。
一个瘦得像竹竿的年轻铁匠低声嘀咕:“重振青州?俺们连肚子都填不饱,还振啥呀……”另一个满脸胡茬的中年铁匠抱着胳膊,冷笑一声:“王爷这话听着好听,可俺们逃荒路上听过的空话还少吗?没点真东西,俺可不信!”议论声虽低,却如风中的火苗,隐隐有燎原之势。
陈三拄着铁锤上前一步,跛脚踩在冻土上发出“咚”的一声,沙哑道:“王爷,小老儿陈三,前些日子在粥棚外见过您。俺打了一辈子铁,逃荒路上砸烂了鞋底,饿得啃过草根才到这青州。您这‘重振青州’的大话,俺听过不少空口许诺,可俺这把老骨头不信虚的。您给俺们熬过粥,俺感激,可光靠感激填不饱肚子,您得拿出真本事来!”他声音低沉,带着流民的疲惫与自嘲,手攥着铁锤柄,指节发白,眼神却透着半生打铁的骄傲与不服。他抬起头,直视李恪,像是赌着一口气要试探这年轻王爷的斤两,心里暗道:俺一路饿到这青州,连老命都差点丢了,这王爷要是又耍嘴皮子,俺可不奉陪!
李恪微微一笑,眼底闪过一丝锐光,语气不急不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陈三,你说得不假,青州如今是死地,你一路逃荒到此,饿着肚子也砸过铁,护过粮,本王都看在眼里。你不信空话?好,本王给你真本事!”他挥手示意张满贵取来一卷草纸,抖开摊在粗木桌上,炭笔勾勒的高炉炼铁图稿映入众人眼帘,纸面泛黄,边缘有些磨损,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尺寸与步骤,线条粗犷却透着匠心。风吹过,草纸微微颤动,炭笔的墨迹在晨光中显得格外醒目。他指着图稿道:“今日,本王教你们高炉炼铁法,用煤与铁矿石炼出硬铁,青州不仅能自给农具兵器,还能卖出去换粮。你们饿过肚子,砸不出活路,本王给你们活计,给你们饭吃!”
陈三眯起浑浊的老眼,凑近图稿,皱眉嘀咕:“王爷,这画的是啥稀奇玩意儿?高炉炼铁?俺打铁靠这把锤子,逃荒路上烧过煤取暖,那黑烟呛得眼都睁不开,炼出的铁脆得跟干柴似的。您这‘高炉’听着玄乎,别拿俺这老流民寻开心!”他语气满是怀疑,拄着铁锤的手微微发抖,既不服又怕丢了老脸,眼底却不由得多瞥了图稿几眼,像是被勾起了一丝好奇。他低头摩挲着锤柄,粗糙的木纹磨得他掌心发疼,心里暗道:这王爷看着年轻,说得邪乎,可俺饿了一路,总得试试他这法子能不能填饱肚子!
李恪从吩咐亲卫搬出几块从皇庄山丘采来的煤石,黑黝黝的表面带着湿气,散发着淡淡的土腥味,又从亲卫手中接过一块锈迹斑驳的生铁,敲了敲,发出沉闷的“咚咚”声,震得桌面上的灰尘微微扬起。他沉声道:“陈三,你烧过煤,知道它焰猛但杂质多,炼出的铁脆得很,锄头砸两下就断。高炉炼铁法能去杂质,炼出硬铁。”他指着图稿上的高炉结构,声音平稳而有力,“这炉子高三丈,底宽丈半,用耐火砖砌成,顶部有进料口,底部留出渣口和铁水口。炉内烧焦煤,煤去硫除杂后与铁矿石同烧,铁水从底部流出,冷凝成硬铁,比你锤子砸出的强十倍。一炉能出五百斤铁,够你们砸一辈子!”
陈三皱眉,手抖了抖,拄着铁锤的姿势僵了僵:“王爷,俺逃荒路上烧过煤取暖,那黑烟熏得俺咳了半宿,炼出的铁跟泥巴似的。您说的‘焦煤’是啥玩意儿?煤还能洗白?俺砸铁三十年,祖上没传过这法子,您别忽悠俺这老流民!”他眯眼打量煤石,像看个稀奇古怪的东西,手不自觉地摩挲着锤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心里暗道:这王爷要真能把煤变硬铁,俺这老手艺怕是要翻新了,可万一是笑话,俺这脸往哪儿搁?可转念一想,俺一路饿到青州,连命都差点没了,试试又能咋样?
李恪从晶核中调出《天工开物》的记忆,耐心道:“陈三,你挑矿石不也选干净的?这焦煤法就是洗煤。先建一座密封炉,把煤放进去干馏,烧去硫和脏东西,剩下的焦炭再跟铁矿石烧。”他在草纸上勾画出一座简易焦炉,炭笔在纸面划出粗重的线条,标注进料口与排气孔,“炉子用砖砌,高丈半,宽五尺,顶部密封,烧一日出焦。焦炭焰高而净,烧起来不呛人,铁矿石化成铁水,比你老法子省力,铁还硬。”他递给陈三一块煤石,语气温和却坚定,“你烧煤取暖呛人,那是没去杂质。这焦煤烧一天,能让你砸一辈子的铁都比不上。试试看?”
陈三接过煤石,低头端详,黑乎乎的煤块在他枯瘦的手掌中显得格外沉重。他嘀咕道:“洗煤?这听着跟洗菜似的……王爷,俺不信煤能洗出花来!”他顿了顿,眼珠一转,抬头看向李恪,“行,您说咋干俺就咋干,成了算俺这老流民赚了,废了俺也不亏啥。可俺得盯着,您别拿俺当傻子使!俺一路逃荒,啥没见过,这把老骨头还能砸几下,您可别让俺白忙活!”他嘴硬,眼底却亮了几分,拄锤子的手松了松,语气多了点倔劲,心里暗想:俺饿到青州,这王爷给俺指条路,俺就赌一把,看他有多大能耐!万一真成了,俺这老流民还能混口热饭吃!
李恪点头,目光扫过草纸上的高炉图,继续道:“高炉原理不难,关键在三点:一是炉温,焦煤烧到千度,铁矿石才能熔;二是通风,炉底装风箱,鼓风让火更旺;三是配料,铁矿石、焦煤、石灰石按三比一比一放,石灰石去渣,铁水才纯。”他在图上画出风箱与管道,炭笔在纸面划出“吱吱”声,“风箱用木板搭,牛皮封口,长三尺,宽一尺,每刻钟鼓风百次,火才能烧透。炉底留渣口,铁水流出后冷凝成块,一炉能出五百斤铁。陈三,你砸铁靠手,这高炉靠火,一天顶你十年!”
陈三盯着图,挠了挠灰白胡须,嘀咕:“千度?这火得烧成啥样?风箱俺见过,前些年光景还好的时候用过小的,可这石灰石又是啥玩意儿?王爷,您这法子听着像天书,俺这老流民脑子慢,怕跟不上!”他语气半信半疑,眼底闪过一丝好奇,手不自觉地攥紧了锤柄,心里暗道:这王爷说得头头是道,俺砸铁靠力气,他靠火,兴许真能烧出硬铁来。可这石灰石听着怪,俺得问清楚,别稀里糊涂砸了手艺!
李恪温和道:“石灰石是山上白石头,烧了去渣,青州南山就有。你一路逃荒,没见过也正常。砸铁不也用风箱吹火?这高炉不过是把火烧大,把渣滤净。”他拿起一块生铁,在桌上敲了三下,“咚咚咚”的声音在庭院回荡,“你这锤子砸一天,能出几斤铁?高炉一炉五百斤,你一辈子砸不出这数。试试看,比你老法子强多少。”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其他铁匠,声音渐沉,“你们六十八人,分十组,每组六七人,先建一座小高炉试炼。炉高丈半,底宽五尺,砖砌三层,烧焦煤试试。成了有赏,干好了本王请你们喝酒,吃肉!”
陈三一听“喝酒吃肉”,眼睛一亮,咧嘴露出一口黄牙:“王爷,俺不图赏,这酒和肉可得真留着!俺这嗓子逃荒路上呛了几十年煤烟子,肚子饿得咕咕叫,正好润润!可您得答应,俺烧不出好铁,别罚俺这老流民!”他语气多了干劲,眼底藏着一丝狡黠,拄着铁锤的手抖了抖,心里暗想:俺这把老骨头拼一把,成了吃上肉,砸了也饿不死,跟着这王爷混,准没错!他转头看向其他铁匠,低声道:“你们咋想?俺瞧这王爷不简单,兴许真能给俺们指条活路!”
一个满脸胡茬的中年铁匠抱着胳膊,嘀咕:“喝酒吃肉?俺逃荒路上连草根都啃过,这话听着邪乎,可王爷这图画得像回事,俺也试试!”他声音粗哑,眼底闪过一丝希冀,像是被陈三的话点燃了点希望。另一个瘦得像竹竿的年轻铁匠挠头道:“俺砸铁砸得手都麻了,这高炉要是真能省力,俺也干!王爷,您可别忘了肉啊!”他咧嘴一笑,瘦削的脸上多了点生气,语气里带着点试探。
吕先上前一步,玄铁面甲下的声音冷硬如刀:“王爷一番心思为青州,你们倒好,嘴上尽想着吃喝!不过这陈三倔得像块老铁,心却实诚,前些日子在路上砸铁换粮,手艺不赖。”他目光扫过陈三,带着一丝赞许,低声道:“王爷,其他流民瞧着也动了心思,您这高炉若成,青州兵器农具不愁。”
李恪点头,命亲卫搬来一堆煤石与铁矿石,指着道:“今日动手,先搭焦炉烧煤,再建高炉试炼。陈三,你带一组,盯着焦煤烧,成了本王记你头功!其他人分好组,砖头从西厢房拆,风箱用库房木板搭。”他目光坚定,语气沉稳,“青州乱象,非一日可解,但只要迈出这一步,翻盘之日不远。”
陈三沉默片刻,低头摩挲铁锤,粗糙的木柄在他掌心磨出一道红痕。他嘀咕:“五百斤铁……俺一路逃荒也没砸过这数。”他抬头,眼神多了倔强,“王爷,俺试试!要是成了,俺给您磕个头!要是砸了,俺也不怨,权当撞大运!”他咧嘴一笑,硬挤出几分干劲,转头对身后的铁匠喊道:“你们愣啥?王爷给俺们指路,干吧!砸不出铁也比饿死强!”他心里暗道:这王爷给俺指了条路,俺这老流民拼一把,兴许还能混出个名堂!
日暮时分,夕阳洒下昏黄光芒,王府庭院的临时工坊里,小型焦炉冒着滚滚余烟,炉壁被烧得发红,空气中混着刺鼻的煤烟与砖土味。高炉的地基已初具雏形,十几块耐火砖歪歪斜斜地垒起,风箱的木架也搭了一半,牛皮封口在风中微微鼓动。陈三蹲在焦炉旁,捧着一块粗铁反复敲击,眼神坚定,嘴里嘀咕:“这铁硬得跟俺老脾气似的,王爷这法子,俺得琢磨透了!”他敲了几下,铁块发出清脆的“叮叮”声,比他以往砸出的都响亮。他心里暗想:俺这辈子砸铁没出息,逃荒到这青州,这新法子若学成,俺总算没白活一场!他转头看向炉火,眼底闪过一丝希冀,低声道:“王爷,俺信您一回,这炉子要是真成了,俺这老流民给您卖命!”
其他铁匠围着焦炉,有的搬砖,有的添煤,动作虽慢却有了点生气。一个年轻铁匠擦了把汗,低声道:“这炉子烧得怪吓人,可真能出铁,俺也服了王爷!”另一个中年铁匠扛着铁锤,嘀咕:“俺逃荒路上差点饿死,这活儿干成了,兴许能吃上顿热饭!”他们的声音低低的,却透着一股从绝望中生出的干劲。
李恪站在庭院中央,望着这群流民铁匠忙碌的身影,心中稍安。这一日虽只初试,但焦煤炼制已见成效,高炉地基也初具规模,匠人们的心也渐渐凝聚。他握紧拳头,暗道:“青州乱象,非一日可解,但只要这高炉点起来,翻盘之日就不远。”风吹过,披风猎猎作响,他抬头看向雾气散去的远方,眼底燃起一丝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