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阁 > 都市小说 > 熵裂长歌 > 第4章
寒风枯草屑呼啸着掠过官道,锦儿坐在颠簸的马车里,隔着窗缝凝望车外那片荒凉的田野。原本该是冬麦吐绿的时节,如今却只剩几根枯黄的秸秆在风中瑟瑟发抖,像极了垂死之人最后的挣扎。田垄间横七竖八地躺着裹着破草席的尸首,草席边缘结着一层暗红的冰碴,那是渗出的血水被北风冻成的霜花,在昏沉的天光下泛着诡异的冷光。锦儿冻得发青的手指攥紧了棉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几乎要将那粗糙的布料捏出窟窿。她咬着下唇,目光却怎么也挪不开,仿佛被这惨烈的景象死死攫住。
“姑娘,快别看了。
”满贵佝偻着背,颤巍巍地往铜手炉里添了一块炭,火星子噼啪炸开,映得他布满老年斑的脸愈发苍老。
他那双青筋暴起的手抖得厉害,险些将那鎏金炭盆掀翻在地。
锦儿怔怔地盯着那手炉,炉身上錾刻的九凤衔珠纹在雪光映照下,竟隐隐透出几分嶙峋白骨的森然。
她记得这手炉是离京时皇后赏下的,如今却在这荒凉之地陪伴他们见证这无边的苦难。远处突然传来一声马匹的嘶鸣,尖锐而突兀,满贵手一颤,炭盆里的火星溅出几点,烫得他低声嘶了一声。
车队猛地停下,锦儿还未回神,便见车窗外三四个蓬头垢面的流民踉跄着扑向车辕。
他们的衣衫破烂不堪,露出的皮肤冻得青紫,眼神却如饿狼般闪烁着绝望的光。
一个跛脚老汉被马蹄掀翻,摔进雪堆里,裸露的脚踝肿胀得乌黑发亮,可他仍死死护着怀中一只粗陶罐,仿佛那是最后的命根子。
另一边,一个妇人高举着襁褓,额头狠狠磕在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鲜血顺着她的额角淌下,染红了雪地。她怀里的婴儿早已没了声息,小脚从破布中垂下,青紫得像截枯枝,在寒风中微微晃荡,刺得锦儿心头一紧。
“求老爷赏口吃的!”妇人嘶哑的哭嚎夹杂着牙齿打颤的咯咯声,凄厉得像是要撕裂这冰冷的空气,“俺男人是木匠,能修车辕!能造云梯!”她猛地撕开衣襟,露出瘦得只剩皮包骨的胸膛,肋骨根根凸起,触目惊心。
更骇人的是,她胸口赫然烙着一个“匠”字,黥印周围的皮肉早已溃烂,脓血混着冻疮渗出,散发着一股腥臭。锦儿胃里一阵翻涌,喉头像是被什么堵住,脑海中浮现三日前在驿站见过的官奴烙印——青州大狱特制的五瓣梅花铁,与这妇人胸口的印记何其相似。
她攥紧了棉帘,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压下那股涌上来的恶心与悲悯。
就在这时,李恪的马车里传来一声轻微的茶盏叩击声,满贵闻声一惊,慌忙拎起官袍下摆,小跑着过去禀报。
车帘掀开的刹那,锦儿瞥见李恪那双苍白的手正死死扣着一卷舆图的边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青筋在冻得发紫的皮肤下突突跳动。
那舆图是圣上亲赐的青州堪舆,朱砂勾勒的河道早已干涸,裂纹如蛛网般蔓延,映衬着他此刻晦暗不明的眼神。
“禀王爷,前头拦了七口人。
”护卫统领陈平的声音裹挟着铁甲的寒意传来,玄铁面具上凝着一层细密的冰棱,映着雪光泛出冷冽的金属质感,“末将这就带人驱散……”他的语气果决,带着几分杀伐之气,手已按上了腰间的刀柄。
“且慢。”李恪低声打断,掀开帘子下了车,羊脂玉佩撞在车辕积雪上,发出清脆的叮当声。他蹲下身,目光落在那个疯狂咀嚼泥土的妇人身上。她的襁褓里裹着的不是孩子,而是一团干硬的土块,随着她的动作簌簌掉落,混着血沫的泥浆在她皲裂的唇角凝成暗褐色的冰晶,触目惊心。李恪的眼神微沉,声音却平静得近乎冷漠:“你说你男人会修车?”
话音刚落,粮车后猛地窜出一个干瘦的汉子,他扑通跪倒,额头狠狠磕在冰面上,血花绽开,染红了一片雪地。
“小人的地契被王家庄头撕了,他们放恶犬……”他颤抖着扯开破袄,露出胸腹间犬牙交错的疤痕,伤口深可见骨,脓血混着冻疮渗出,散发出一股刺鼻的腐臭。
锦儿心头一震,猛地想起临行前父亲提过的私盐案——去年腊月青州府上报的“流寇伤民”,怕不正是这些豪强制造的惨剧?她咬紧牙关,指甲几乎掐出血来。
远处雪丘上,十余名黑衣骑士纵马掠过,响箭破空,狠狠钉入鎏金马车的残骸,发出尖锐的啸声。
李恪却突然冷笑一声,站起身,靴尖碾过雪地里那块染血的襁褓布,低声道:“正好给王家捎个信——就说车驾里搜出三十封血书。
”锦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发现那粗麻布里竟裹着半截断指,指甲盖上点着朱砂红的蔻丹,那是江南女儿家及笄时的风俗。
她心头一颤,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怎么也落不下来。
满贵折返时,老脸皱得像风干的橘皮,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王爷说,会修车的跟着走。”他别过脸,不敢去看那些骤然黯淡的眼神,腰间蹀躞带上的金鱼符簌簌作响,“吕将军的队伍五日后就到。”话音未落,北风卷着流民的恸哭掠过荒原,惊起枯树上成群的黑鸦,振翅声混着陈平熔铜兽头的叮当响,在这死寂的天地间回荡。
锦儿解下狐毛斗篷的手僵在半空。她看见那跛脚老汉的陶罐摔碎在地,罐底滚出几颗发霉的橡子,散发着一股酸腐的气味;看见亲兵铁靴下的雪地洇开一滩淡黄色的水渍,那是吓得失禁的孩童留下的痕迹;看见李恪站在兵车辕木上,手握匕首削去鎏金马车残存的蟠龙纹,木屑纷飞中,他束发的玉冠不知何时裂开一道细纹,像极了舆图上那道横贯青州的旧河床。她心头一酸,手中的斗篷滑落,掉在雪地里染上一层灰白的霜。
“起程!”陈平的暴喝震落松枝上的积雪,声如雷霆。锦儿慌忙缩回马车,却瞥见满贵正用一方绢帕小心翼翼地包起那块染血的襁褓布。老管家沟壑纵横的脸上突然滚下两行浊泪,滴在绢帕上晕开点点暗红,华贵中透着无尽的苍凉。她心头一紧,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顺着脸颊冻成冰珠。
车轮碾过冻土,发出低沉的吱吱声,锦儿耳边隐约传来流民低声哼唱的《拾骨谣》。那是前朝饥荒时的哀曲,词里唱道:“拾我儿骨兮垒作墙,官家马蹄兮踏新霜。”她猛地想起离京那日,朱雀大街上撒下的祈雪香灰,灰白细腻,竟与妇人嘴角那团观音土颜色无二。她攥紧双手,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悲愤。
雪地上跪着的流民突然齐声恸哭,那声音裹着北风卷过荒原,如同万鬼齐嚎,惊起枯树上更多的黑鸦,振翅声刺耳而凄厉。陈平握刀的手背青筋暴起,低吼道:“末将愿率二十轻骑为先锋……”他的眼神如刀,带着几分急切。
“不。”李恪弯腰拾起那块沾血的襁褓布,声音低沉却坚定,“本王要他们亲眼看着,这些‘贱民’如何走进青州城门。”他将布条攥在掌心,血迹渗进指缝,目光却冷冽如冰,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地窖深处,铜吊子里的青梅酒咕嘟作响,热气混着酒香在阴冷的空气中弥漫。王崇礼将鎏金手炉紧紧揣进怀里,炉壁上錾刻的狻猊兽首硌得他心口隐隐作痛。暗红色的帷幔在穿堂风中微微晃荡,投下斑驳的阴影,赵秉忠的玄铁护腕在烛光下不时闪过一抹冷光,映得他那张刀刻般的脸愈发阴沉。
“听说这位爷在清河县,把曹公公的胡子都薅下来三缕。
”孙延年突然捏碎手中的核桃,碎屑簌簌落在摊开的《拾骨谣》残卷上,声音清脆而刺耳,“昨日驿马来报,他的车队离青州城不到八十里。
”他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嘲讽,眼神却阴鸷如狼,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忌惮。
青铜漏壶滴答作响,水面倒映出王崇礼扭曲的面容,像是被恐惧拉长的鬼影。
三日前那三十车新米进城时,管家曾低声禀报,流民对着粮车叩首,额头的血染红了雪地,触目惊心。
他猛地想起永昌二十三年那个雪夜,自己带私兵截杀清丈田亩的刺史,那人的血也是这样在官道上蜿蜒,腥气弥漫,至今仍萦绕在他鼻尖。
他喉头一紧,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手炉,指节泛白。
“到底是龙子凤孙。”赵秉忠冷哼一声,雁翎刀猛地劈开身后的屏风,木屑飞溅,露出屏风后瑟瑟发抖的歌姬。那少女脖颈上赫然有一道紫红的勒痕,触目惊心,“去年张司马不过参了他强占民田,转头就被按了个‘勾结倭寇’的罪名。”刀尖轻轻挑起歌姬的下巴,少女惊恐地缩了缩身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赵秉忠冷笑,“你们孙家倒是会调教人。”
孙延年干笑两声,抓起核桃仁丢进炭盆,火苗猛地窜起,映得他脸上的皱纹愈发深刻。
就在这时,地窖深处传来一阵低沉的铁链拖曳声,沉闷而压抑,那是他们豢养的死士在磨刀。
三年前赵家矿山暴动,正是这些哑奴挥舞带倒钩的铁鞭,将七百矿工抽成血肉模糊的残躯,血腥味弥漫了整整三日。
他眯起眼,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回忆起了某种扭曲的快意。
“沂山西麓新探明的矿脉……”王崇礼蘸着酒水在案上画了个圈,手指微微颤抖,“若是让这位爷瞧见咱们的私兵……”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目光却死死盯着那圈,仿佛能从中窥见灭顶之灾。
铜壶突然发出尖锐的啸叫,三人同时一震,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向墙上挂着的《大启律》。烛火摇曳,照得“私铸甲胄者夷三族”的条款忽明忽暗,像是无声的警告。赵秉忠的护腕重重磕在案几上,震得《青州赋税实录》哗啦翻开,露出永昌二十四年的记录——那年他们三家“捐”给朝廷的军粮,掺了足足四成砂石,饿殍遍野的惨状至今仍是他梦中的阴影。
“不如让‘黑鸦’去试试成色。”孙延年突然抓起一把铁蒺藜,狠狠撒在舆图上,尖刺精准地扎住青州城门的位置,发出细微的“嗒”声,“听说吕奉之带着流民军往琅琊去了……”他故意顿了顿,眼神阴冷如蛇,“若是王爷在赴任途中遭遇流民暴动……”他的话未说完,地窖顶板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碎雪从缝隙簌簌落下,打在案几上,化作一滩冰冷的水渍。
王崇礼摸向腰间火铳的手微微发抖,那西洋物件是他用三百斤私盐换来的,每次开火都会在掌心烫出水泡。去年剿灭盐帮时,他亲眼见铅弹如何撕裂人体,五脏六腑被绞成血泥,腥气刺鼻。他喉头滚动,低声道:“不可轻举妄动。”
赵秉忠突然用刀鞘压住孙延年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对方皱了皱眉,“五年前幽王暴毙,圣上派来的缇骑把燕云十六州翻了个底朝天。
”刀鞘上的缠金丝勾住孙延年袖口的孔雀翎纹,撕开一道细小的裂口,“别忘了咱们埋在临安的眼线传来的消息……”他的声音低沉而冷硬,带着几分警告。
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角落里的铜漏,子时的更鼓穿过三重石门,变得模糊不清,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就在昨夜,他们安插在漕运衙门的暗桩送来密信——李恪在清河县当众烧了曹吉祥的账本,火堆里却飘出带官印的盐引灰烬,刺得他们心头一颤。
“让田庄的人把粮仓锁死。
”王崇礼终于开口,喉结上的翡翠坠子随着他的呼吸微微颤动,“城西粥棚再加三成观音土。
”他想起昨日路过贫民窟时,那些捧着陶碗的手瘦得像枯树枝,指甲缝里满是泥垢,“等饿殍堵了官道,我看这位金枝玉叶的王爷还有没有心思查盐税。
”他的声音低沉而阴毒,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诅咒。
赵秉忠冷笑一声:“我那不争气的侄儿前日输给王爷两间绸缎庄,听说他当场把地契撕了塞进灾民灶膛。
”刀尖划过青州舆图上的驿道,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诸位可知道,现在流民堆里传唱什么歌谣?”他压低嗓子,沙哑地哼起《拾穗调》:“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歌声在地窖里回荡,阴森而刺耳。
孙延年猛地掀翻案几,核桃仁滚进炭火堆,爆出点点火星,映得他眼底闪过一丝狰狞。
他想起去岁寒食节,自家祠堂的供桌上摆着用孩童心肝熬制的醒酒汤,那是佃户为抵租子献上的“孝心”。
那股腥甜的味道至今仍让他胃里翻涌。
“够了!”王崇礼将鎏金手炉狠狠砸在《拾穗调》上,烫焦了“朱门”二字,焦糊味弥漫开来,“让守备营把城门箭楼的火油换成劣等的,再‘请’张刺史称病告假。
”他从怀中摸出一张盐引拍在案上,官印的朱砂红得刺目,“若是王爷识趣,这青州的雪盐生意,未尝不能分润……”他的声音低沉而阴冷,带着几分试探。
地窖石门轰然开启,北风卷着雪片扑进来,瞬间熄灭了半室烛火。三人望着彼此阴影中的面容,眼神阴鸷而复杂。二十年前那个血月当空的夜晚,他们也是这样跪在琅琊王氏宗祠,用带血的匕首剖开前任家主的胸膛。那一夜的血腥味,似乎又在鼻尖萦绕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