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阁 > 都市小说 > 熵裂长歌 > 第3章
船过洪泽湖那日,雪粒拍打帆索簌簌作响,江面冷得像蒙了层铁皮,帆布上的冰碴在风中微微颤动。本该接应的漕船不见踪影,芦苇荡中漂着几具浮尸,冻僵的手仍保持扒船帮的姿势,指甲缝里嵌着黑泥,像是死前还在挣扎。李恪凝视舆图上的“清河县”朱批,眼皮突突直跳,胸口像被什么堵住,呼吸都有些不畅。“这他娘是清河?”吕先副将一脚踹开半掩的城门,门板吱吱呀呀倒下,扬起一片呛人的灰尘。门吏躲在草房,只探头瞥了一眼便缩回,像是老鼠见了猫。积雪下露出焦黑梁柱,残破城楼上悬着一具骸骨,空洞的眼窝里筑着鸟巢,几根羽毛被风吹得飘摇不定。几个蓬头稚子在瓦砾堆中翻找,衣衫破得露出瘦骨嶙峋的肩膀,见官兵非但不躲,反伸出冻疮溃烂的小手,嘴里含糊地喊着“饿”,声音细弱得像风一吹就散。
满贵搬粮时险被流民撞倒,一个瘦弱妇人抢了米袋却不跑,抖着手倒出半把喂进怀中婴儿嘴里,米粒在她指缝间簌簌落下。那孩子早已气绝,黢黑的小手却攥着母亲衣角,像在无声地求救。满贵愣在原地,手里的米袋滑落,砸在地上发出闷响,尘土扬起呛得他咳了两声,眼眶红得像要滴血。
雪粒砸在金顶暖帐的兽首铜钩上,叮当作响,帐外的寒风被厚重的毡帘隔绝。李恪掀开猩红毡帘,炭火裹着龙涎香的热浪扑面而来,呛得他眯了眯眼。十二盏鎏金鹤形灯将帐内照得通明,灯芯噼啪作响,西域地毯上竟绣着五爪团龙纹,金线在灯火下闪得刺眼——这逾制的物件让吕先按刀的手紧了紧,独眼冷冷扫过帐内奢华陈设,像是压着怒火。“哟,这不是九殿下?”曹吉祥慢悠悠从白狐裘里探出半张脸,鎏金护甲捏着银签剔牙,嘴角挂着几分戏谑,声音尖细得像针刺,“听说您前日在醉月楼,为个胡姬把先帝赐的玉带都抵了?”两个捧唾壶的小太监吃吃笑着,故意碰响铜盆,声音清脆得像在嘲弄,铜盆边缘的鎏金花纹在灯火下闪着冷光。
李恪靴尖碾过地毯上的金瓜子,金线在麂皮靴底断裂作响,发出细微的撕裂声。他径直坐上主位的紫檀雕龙椅,椅背上的龙纹雕工精致,触手冰凉,他顺手捞起鎏金酒壶晃了晃,壶身映出他微眯的眼:“曹公这葡萄酿,怕是比父皇寿宴上的还醇厚?”琥珀色酒液泼进炭盆,腾起一簇蓝火,映得他眉眼森然,像是藏着刀锋,火光跳跃间,帐内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曹吉祥腮帮抽搐,眼角的细纹挤成一团,他使了个眼色,屏风后转出八名带刀侍卫,玄铁甲胄上錾着内官监的蟒纹,脚步沉重得震得地毯微颤,刀鞘碰撞发出低沉的嗡鸣。
“王爷说笑,”曹公翘起兰花指掸衣襟,语气却透着几分试探,“咱家这儿倒有批陈粮,只是青州雪灾,粮价……”他拖长音调,护甲敲着账册,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像是故意在挑衅。
李恪早有准备。前日船上,他从流民口中听闻曹吉祥的采办船常在扬州停靠,私运官盐,流民中一个曾在码头扛包的老汉低声嘀咕:“曹公公的船一过,码头总多些白花花的盐袋。”昨夜,他翻阅晶核调阅的《漕运志》,发现永昌二十三年扬州沉盐案疑点重重——八百石官盐沉船,三日后临安盐价却未涨反跌,明显有人暗中补仓。他不动声色翻开账册,指尖点在一行朱批上,声音平静得像在闲聊:“永昌二十三年腊月初七,扬州漕船沉了八百石官盐,三日后临安曹氏盐铺进了九百石私盐。”他抬眼轻笑,靴跟碾碎一颗滚落的东珠,碎珠在灯火下散成细小光点,“曹公这点石成金的本事,教教本王可好?”
帐内死寂,灯芯噼啪声格外刺耳。曹吉祥脖颈涨成猪肝色,肥肉抖得像筛糠,猛抓起茶盏砸向侍卫:“混账东西!怎敢拿错账簿!”瓷片飞溅,划破侍卫脸颊,血珠溅在雪貂皮褥上,红得像贤妃耳珰上的珊瑚坠,侍卫低头不敢吭声,血顺着下巴滴落,染红了甲胄边缘。
李恪慢条斯理掏出油纸包,腥气弥漫开来——昨日在运河边捡的霉变军粮饼,饼面上烙着模糊的兵部火印。他早疑采办船漏米与曹有关,那晚看见水手遮箱的慌乱举动,便特意捡了块掉落的饼留存,此刻正好派上用场。“昨日本王在运河边捡到件趣物,”他掰开饼,砂石混着霉味扑鼻,指尖夹着饼渣递到曹吉祥眼前,“这烙着兵部火印的军粮,怎从曹公船里撒出来?”笑意不达眼底,语气却轻得像在问候天气。
吕先拔刀挑起帐帘,北风卷入流民哀嚎,隐约夹着“狗官还我爹娘”的哭喊,风声呜咽得像鬼泣。曹吉祥肥躯颤抖,护甲上的东珠链哗啦作响,像是被风吹散的珠帘,额上冷汗混着胭脂味滴落,染湿了狐裘。
“您说,”李恪俯身贴近他耳畔,声音轻如情人呢喃,气息却冷得刺骨,“若明早御史台收到这账簿,再配几船掺砂军粮,您这司礼监的椅子还坐得舒坦吗?”他指尖抚过曹吉祥蟒袍上的江崖海水纹,指甲在金线上划出细微刮痕,像是无声的威胁。
曹吉祥死攥李恪手腕,混着胭脂味的冷汗滴在他手背,黏腻得让人不适:“五……五千两!咱家给青州百姓添冬衣!”话音未落,帐外传来马匹惊嘶,吕先刀尖抵着一个锦衣小厮后心——少年怀抱精米锦袋,袋口露出“御供”二字的洒金笺,在灯火下闪得刺眼,小厮吓得腿软,锦袋掉地,米粒撒了一片。“且慢,”李恪按住曹吉祥掏银票的手,目光扫过那洒金笺,“听说曹公在临安有处别院,假山都用盐砌的?”他蘸酒水在案上画了个怪符,笔画歪斜却带着诡异熟悉感——前夜教流民识字时,一个曾在盐场干活的老者无意画下这符号,说是盐商间的暗记,李恪当时便留了心,“昨夜本王翻了些旧档,恰好瞧见这玩意儿,听说沂山盐场塌过半边,露出不少内官监印的盐砖……”
曹吉祥瞳孔骤缩,那符号分明是他与盐商约定的暗记!他猛掀案几,珍珠玛瑙滚落一地,叮当作响,声音清脆得像碎裂的冰面:“再加三千!王爷莫欺人太甚!”
“一万八千两,”李恪脚尖勾起一颗东珠,慢悠悠碾碎,碎屑在靴底咯吱作响,“买曹公九族性命,划算得很。”他抄起炭盆火钳,烧红的铁条按在账簿上,纸页瞬间卷曲冒烟,焦糊味弥漫开来,“您猜,是这假账先化灰,还是您那盐山先塌?”
曹吉祥瘫在狐裘堆里喘如风箱,抖着手从暗格摸出叠银票,银票边缘已被汗浸得发软。李恪却不着痕迹地缩回手,炭盆火舌窜起的刹那,他低声笑道:“烦请曹公再备三十车粮——要新米,带砂石的折子可还在本王袖中。”
暮色染红雪地,曹吉祥亲自将李恪送出暖帐,老太监蟒袍下摆沾着炭灰,脸上堆满谄笑,声音尖细得像在讨好:“王爷慢走,这貂裘……”话音未落,李恪反手将大氅抛向流民堆,饥民哄抢的声浪里,他背身挥了挥手:“赏你了,记得多备几口棺材——给别院的。”流民扑向大氅,撕扯声混着低吼此起彼伏,像是饿狼分食。
吕先牵马过来时,见李恪正摩挲银票上的“盐课”朱印,朱红印迹在指尖留下淡淡痕迹。少年王爷忽撕下票角抛进风中,碎屑如雪片落进血污:“明日派人盯着漕运衙门,曹吉祥定会从临安调粮平账。”
“王爷怎知……”吕先皱眉,独眼扫过那散落的票角。
“他袖口沾着扬州胭脂,定是连夜见过盐商。”李恪翻身上马,望向官道尽头腾起的烟尘,马蹄踏地发出沉闷的咚咚声,“一万八千两不过九牛一毛,真正的肥羊……”他忽露出从前混迹赌坊时的痞笑,眼底却闪过一丝冷光,“还在后头呢。”
三十辆粮车吱呀碾过冻土,车轮碾碎冰碴发出细碎的咯吱声,最后一丝天光湮灭在沂山背后,山影在暮色中模糊成一片暗色。李恪摸出怀中半块黍饼,就着雪水咽下,喉咙被冰得发涩,恍惚又看见母亲在芷萝宫搓麻绳的龟裂双手,那双手曾为他缝制棉袍,指尖被针扎得满是细小的血痕,如今却只剩记忆中的温度。远处青州城头的狼头旗猎猎作响,旗面上的狼头在风中狰狞如活物,他的蟒纹箭袖里,正揣着曹吉祥私开盐矿的舆图——那上面新添的朱砂标记,恰似滴血的长枪刺破雪幕,红得刺眼。
洪泽湖水路已尽,车队踩着青石板在清晨的薄雾中嘎嘎作响,雾气浓得像蒙了层纱,车轮碾过石板发出低沉的轰鸣。李恪凝视结冰的路面,失神片刻,目光落在石板缝隙间凝着的暗红冰碴上——不知是锈迹还是血痕,红得有些诡异。他弯腰拾起半片碎裂的陶碗,碗底“醉月楼”的朱印尚未褪色,边缘却沾着黍粒大小的齿痕,像被饿极的人啃过,碗沿还有几道细小的裂纹。“王爷,流民又添了三十七口,”满贵捧着名册气喘吁吁跑来,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今晨在芦苇荡发现时,有个产妇正攥着芦苇杆吸汁……”他声音低下去,眼眶微微发红,手里的名册被捏得边缘发皱。
李恪将陶片掷进冰河,涟漪惊起几只秃鹫,黑翼掠过粮车,带起一阵阴冷的风,秃鹫的叫声尖利得刺耳。吕先用刀鞘敲打米袋,陈米混着砂石的簌簌声中,他低声道:“再往北走,怕是连砂石都掺不下了。”刀鞘敲击米袋的节奏缓慢,像在敲打某种丧钟。
“所以要请将军先行。”李恪解下腰间蟠龙佩,玉扣在晨光中泛着幽蓝,像是凝了一层薄霜,“将军带粮先行,收拢流民。”他指尖划过吕先掌纹,指甲在粗糙的茧子上留下浅痕,“此去遇城不入,逢村不停,只收两种人——会种地的,敢杀人的。”
吕先刀柄磕在冻土上,火星迸出,溅在雪地上留下一圈焦黑:“末将若是卷粮跑了……”
“那本王就去莱州矿坑,给三百水师弟兄讲个故事。”李恪笑着摊开舆图,纸面泛黄,边缘已被手汗浸透,舆图上的墨线在晨光下模糊不清,“还有八百里,不知会有多少灾民。”
北风卷着雪粒扑进船舱,寒气刺得人脸颊发麻,李恪忽剧烈咳嗽起来,咳声低沉得像从胸腔深处挤出。帕子移开时,几点猩红渗进蟒纹,像母亲耳珰上的珊瑚珠,红得刺眼,他盯着那血迹愣了片刻。“这一万八千两银票,”他将浸血的丝绢压在舆图上,血迹晕开,像一朵诡异的花,“经过盐庄时,换五车粗盐——要带官印的。沿途遇豪族坞堡,也可用本王名头买粮。”他声音低哑,像是被风吹散。
吕先手按刀柄,刀纹是斩倭时留下的凹痕,粗糙得像砂石磨过。“流民不是兵,”他盯着粮车旁瑟缩的妇孺,目光沉得像压了块铅,“见着刀刃,怕是……”
“饥肠胜过钢刀。”李恪掀开最近的米袋,霉味冲得人鼻腔发酸,他抓把陈米撒向冰面,米粒落在冰上发出细微的嗒嗒声,立刻有流民扑来争抢,指甲在冰面刮出白痕,像是野兽的爪印。“告诉他们,运一石米到青州,换三升新粮。”他又摸出一本册子,封面已被手汗浸得发软,“这是青州舆图,能救则救,不能便走。”
晨雾将散时,吕先的马队消失在官道尽头,蹄声渐远,只剩烟尘袅袅,马蹄踏地扬起的尘土在雾中缓缓沉降。李恪站在粮车顶棚,看流民如蚁群般缀上马队烟尘,脚步踉跄却带着几分执拗。有个跛脚铁匠落在最后,背上捆着熟睡的孩童——那孩子手里攥着半块糖画,正是李恪昨日奖励识字时给的,糖渍在小手上黏成一片,映着晨光泛着微弱的光泽。
“王爷真信得过吕将军?”满贵递来暖炉,低声问道,炉壁的热气烫得他指尖发红,声音里带着几分担忧。
李恪呵出口白气,看它在空中凝成小水珠,缓缓道:“三年前舟山海战,吕奉之把最后半壶淡水给了火头军。”他指向天际,几只灰雁掠过铅云,翅膀划破雾气,发出低沉的鸣叫,“你看,南迁的候鸟从来不等冰雪消融。本王信他。”他的声音低沉却坚定,目光投向远方,像是透过雾气看到了青州那片荒凉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