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阁 > 都市小说 > 熵裂长歌 > 第2章
自从穿越到这个陌生的时空,李恪几日来浑浑噩噩,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靠本能在活动。刚一睁眼,便被那位便宜老爹——当今圣上以“历练”之名打发去戍边,旨意来得急,连喘息的空隙都没留给他。府中大小事务尚未理清,他匆匆留下自幼相伴的满贵、母亲贤妃的贴身侍女锦儿,以及十几个信得过的仆人,其余下人皆散了银子遣走。临行前,他站在芷萝宫残破的回廊下,抚着母亲亲手缝制的棉袍,鸳鸯纹针脚细密,袍角被风吹得微微颤动。耳边似还回荡着她低声叮嘱:“恪儿,边地苦寒,莫要贪杯。”那声音温柔却带着几分沙哑,像冬日里燃尽的炭火,余温尚存却触不可及。可如今,他连告别的机会都没捞着,便被塞上了这艘摇摇晃晃的漕船,船板缝隙里渗出的寒气刺得脚底发麻。
漕船抵近嘉兴府码头时,日头正毒,暑气蒸腾得江面泛起一层白蒙蒙的水汽,远处芦苇丛在热浪中微微摇晃。李恪眯眼望去,城门楼子塌了半边,残垣断壁在烈日下投下斑驳阴影,砖缝里钻出几根枯黄的野草。几个蓬头稚子蹲在断墙根下,用枯枝抠着草根,瘦小的手腕上青筋凸显,像是随时会被风吹断。他们听见船桨划水声,抬头瞥见官船靠岸,吓得扔下枝条一哄而散,赤脚踩在滚烫的石板上,发出细微的啪嗒声,很快没入码头边杂乱的芦苇丛中。“这便是陛下钦点的五百亲卫?”满贵站在船舷旁,指着岸边稀稀拉拉的兵卒,声音里带着几分颤意,甚至不敢抬高音量。那些兵丁甲胄锈迹斑斑,盔甲缝隙里钻出几根枯草,像是从田间临时拉来的农夫。一个瘦得像猴的卫兵正用长矛挑着岸边的死鱼,矛尖早已钝得像烧火棍,鱼鳞挂在上面,反射出刺眼的银光,腥臭味随风飘来,引得几只苍蝇嗡嗡盘旋。
吕先抱刀立在船头,玄铁面甲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只冷如三九寒冰的独眼,目光扫过码头时带着几分不屑,仿佛连这暑气都冻得凝滞。他身形挺拔,黑色披风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刀鞘上的旧痕在阳光下泛着暗红:“末将吕先,奉旨护送王爷就藩。”他刀鞘一横,拦住欲下船的李恪,声音低沉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丑话说在前头,路上若强征民女、延误行程……”
“便如何?”李恪忽地嬉笑,蟒袍宽大的袖子扫过吕先刀柄,带起一阵轻微的金属颤音。他故意拖长语调,眉梢挑起,眼中闪过一丝戏谑,“斩了本王?你当这是舟山剿倭?”他斜靠着船舷,靴尖轻点甲板,像是全然不把这威胁放在心上。
吕先额角青筋暴起,握刀的手微微发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三年前,他率舟山水师血战倭寇,海面上尸横遍野,断桅残帆漂浮如鬼影,他亲手斩下敌酋首级,却因“靡费军饷”的罪名被贬至此。那段往事是他心头最深的刺,每每提及都像刀尖剜肉,最恨旁人拿来调侃。刀光乍闪,李恪一缕鬓发丝飘落在甲板上,被江风卷入水面,转瞬不见。“王爷自重!”他咬牙吐出四个字,声音里压着隐隐的怒火,双眼死死盯着李恪,像是要看穿他那副嬉皮笑脸下的真意。
初见虽不甚愉快,但吕先的名声李恪早有耳闻——舟山一役,他以寡敌众,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军中传为传奇。而他这王爷从前的荒唐事迹,诸如醉月楼豪掷千金、斗蟋蟀强征军械,想必也早已传进吕先耳中,甚至成了军营里的笑谈。李恪懒得解释,只简单与士卒寒暄几句,拍了拍那瘦猴卫兵的肩膀,笑道:“矛钝了也好,省得伤了自己。”说完便挥手下令:“上船,起航。”士卒们面面相觑,拖着沉重的脚步登船,甲胄碰撞发出低沉的叮当声。
船队缓缓离岸,满贵捧着一壶凉茶凑过来,低声道:“王爷,这吕将军瞧着不好惹,您可别再撩拨他了。”茶盏边缘被他捏得微微发烫,显然是紧张得手心出汗。李恪接过茶盏,抿了一口,苦涩的茶味在舌尖散开,他却笑得更深:“不好惹才有趣,瞧他那刀,怕是斩过不少倭寇头颅。”他目光投向吕先的背影,那披风下的身形如同一座沉默的山,满贵缩了缩脖子,不敢接话,只低头擦着额上的汗。
“满贵,去库房支五百两。”李恪起身走向吕先,随手将一叠银票塞进他掌心,银票入手微凉,带着淡淡的墨香。吕先微愣,抬头见李恪故作轻松道:“苏州府上岸后采买些吃食,无需担心花销。”吕先掂了掂银票的分量,眉头稍展,心想这王爷倒不像传言那般只知挥霍,或许还有几分算计。他低声应了句:“末将遵命。”便转身去清点兵卒,脚步沉稳得像踩在铁板上。
转道苏州那日,阊门码头人声鼎沸,粮船挤得水面泛起层层涟漪,船帮碰撞的吱吱声混着码头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李恪站在船头,抓起一把新米,指尖搓出细碎的砂石声,皱眉道:“一石三两?当本王是冤大头?”米粒在他掌心滚动,夹杂的砂砾硌得手心发痒。
粮行掌柜满脸堆笑,镶金牙在阳光下闪得刺眼,这位皇子的恶名他早有耳闻,忙赔笑道:“王爷有所不知,漕运衙门抽七成利,小老儿实在……”他搓着手,额上冷汗直冒,像是怕下一刻刀就架在脖子上。
“五十石粮食八十两。”李恪解下腰间蟠龙玉佩,拍在案上,玉扣撞击木面发出清脆一声,蟠龙纹在阳光下泛着幽幽绿光。
“这……这可是今年新米,刚从南边贩来的……”掌柜声音发颤,眼神不住瞟向一旁的吕先。
“七十两。”吕先上前一步,刀尖抵住掌柜喉咙,寒光映得那张肥脸瞬间煞白,喉结上下滚动像是被卡住的鱼,“再啰嗦,老子把你挂粮行匾额上风干!”刀锋贴着皮肤,掌柜甚至能感觉到那股冰冷的杀意。
“是是是,小人这就装船!”掌柜借擦汗躲开刀尖,忙招呼两个小二奔向粮仓,脚步踉跄得像踩在棉花上,小二们扛着麻袋跑来跑去,汗水滴在码头石板上,蒸腾起一缕白气。
是夜,漕船满载新米逆流北上,江风吹得船帆猎猎作响,帆布上的补丁在月光下若隐若现。李恪倚在船舷,摩挲着玉佩上的蟠龙纹,目光投向夜空,星子稀疏得像撒了把碎银,江面倒映着点点光斑,晃得人眼晕。忽听满贵低声道:“王爷,那边船上的人鬼鬼祟祟……”他指着远处,顺着他的手势,李恪眯眼细看。月光下,一艘描金画凤的楼船正缓缓驶向临安方向,船头立着“代天巡狩”的金牌,鎏金字迹在夜色中闪着冷光。甲板上堆满了红漆木箱,一个箱子裂了缝,漏出的稻米在河面拖出一条银带般的反光,像是有人故意洒下。水手们正忙着用布遮盖箱子,动作慌乱,偶尔传来低声咒骂,隐约夹着“快点”“别漏了”的急促催促。
“是曹公公的采办船!”吕先拳头捏得咔吧响,指节泛白,死死盯着那艘船,像是要把船板盯出个洞。
“曹吉祥?”李恪吹散茶盏上的浮末,语气轻慢,像是闲聊,“听说他每年采办军粮,总有些见不得光的勾当。”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河面那条银带上,眉头微皱,“这稻米瞧着不像是普通军粮,倒像是宫里御供的精米。”他侧头看向吕先,眼底闪过一丝冷芒,“等他进了临安码头,饥民见着洒金笺包的御米,会不会想起运河里漂的饿殍?”
吕先无力地抱刀倚着桅杆,面甲下的独眼微微眯起,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李恪抛去酒囊,皮囊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在吕先手中发出轻微的啪嗒声:“将军现在信了?本王纵然荒唐,也早已今非昔比。”
吕先接住酒囊,仰头灌了一口,烈酒顺着喉咙滚下,喉结滚动如刀劈浪,酒气混着江风扑鼻:“三年前舟山缺粮,十万石军粮掺了半船砂石。”他猛地扯开衣襟,露出心口狰狞的箭疤,疤痕周围皮肤皱缩如枯树皮,像是被烈火炙烤过,“三百弟兄不是战死,是胀死的!”他声音低哑,像从胸腔深处挤出,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目光投向江面,仿佛能看见那些沉入海底的年轻面孔。
船头忽起骚动,满贵提着灯笼跌撞跑来,灯火摇曳得像要熄灭:“流民凿船!”灯笼光晕中,几道瘦骨嶙峋的身影攀着船舷,手里攥着破瓦片和木棍,拼命刮着船板,木屑纷纷落下,像雪片飘入水面。李恪却按住吕先拔刀的手,沉声道:“抛十石米下去,速撤,莫纠缠。”
“王爷!”吕先瞪大独眼,似有不甘,刀鞘已在掌心攥得发烫。
“青州最缺的不是银子,”李恪望向漆黑水面,水中倒映的月光被流民扑腾得支离破碎,“是肯垦荒的人。”他转身走回舱内,袍角扫过甲板,带起一阵细微的沙沙声,满贵愣在原地,手里的灯笼晃得更厉害。
破晓时分,五更天启程,晨雾还未散尽,江面笼罩着一层灰白色的纱幕。吕先站在船头,盯着甲板上操练的士卒,他们赤着脚,手里攥着临时削尖的木棍,动作笨拙却带着几分倔强,汗水混着雾气滴在甲板上,留下一个个暗色的水痕。他忽道:“殿下这买米赈灾的戏码,演给谁看?”声音里带着几分试探,独眼扫过李恪,像是要挖出他心底的真意。
“将军说呢?”李恪倚着桅杆笑,晨光镀亮他眉梢,映得那双眼睛格外清透,“临安够买半匹绸的银子,在这儿能换六十石粮——这账,该不该算?”他手指轻敲桅杆,节奏缓慢,像在敲打某种算盘。
吕先默然,目光投向江岸。漕船划过垂虹桥,两岸忽有流民低声唱起《乞儿调》:“金銮殿上罗酒浆,运河底下埋爷娘……”歌声沙哑,像风吹过枯枝,断断续续钻进耳中,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意。他握刀的手松了又紧,终是解下酒囊抛给李恪,皮囊在空中翻滚,落在甲板上滚了两圈:“青州的水,比这酒烈。”
晨光初露,漕船甲板覆满白霜,寒气从木缝里渗出,刺得人脚底发麻。李恪裹着贤妃缝制的棉袍立在船头,袍角的鸳鸯纹被江风吹得微微颤动,呵出的白气与雾气交融,模糊了视线。两个小兵用长矛凿冰,铁器刮擦声刺耳,夹杂着低语:
“听说青州城头去年还插着蛮子的狼头旗?”
“何止!上月驿使说城外三十里全是秃鹫,专啄逃荒人的眼珠子……”
年长兵卒瞥见李恪,慌忙收声,恭敬行礼,矛尖在地上划出一道浅痕。李恪摆摆手,俯身从甲板缝隙拾起半块黍饼,饼边霉斑斑驳,散发一股酸腐味。他捏着饼,指尖微微用力,似在思索什么。
吕先挎刀走来,见李恪掰开黍饼分给值守士兵。年轻兵丁捧着饼渣愣在原地,手指冻得发红不知所措,老兵却毫不犹豫吞下,咧嘴笑道:“谢王爷赏!比三年前北狩筹粮强多了——那时吃的饼掺观音土,拉不出屎的弟兄能堵半条战壕!”他咧嘴时露出缺了半边的牙,笑声粗豪中带着几分苦涩,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叹息。
李恪瞳孔微缩。昨夜晶核调阅的《户部黄册》浮现:永昌二十三年北狩,青州征粮三十万石,次年春报饥民十万。他低头凝视江面浮冰碰撞的细碎裂纹,沉默片刻,忽问:“如今青州还剩多少户?”
“末将离京时看过兵部勘合,”吕先刀柄轻叩船舷,发出低沉的金属声,“承平年间青州二十七万六千户,去年秋税册只剩十二万挂零——还是刺史府掺了水的数。”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江面,“实则怕是连十万都不剩,那些逃荒的早就没了踪影。”
伙夫端来早膳,木托盘上两碗粟米粥一碟酱瓜,吕先碗里漂着几点油星,李恪的碗沿却沾着墨迹,显然是从书吏那儿临时凑来的粗器。伙夫是个矮胖的中年汉子,满脸横肉,端盘子时手抖得厉害,差点洒了粥汤,嘴里嘀咕着:“这鬼天气,冷得骨头都疼。”李恪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将粥推给身后侍卫,指尖蘸水在案几上勾画:“将军可知青州地脉?沂山产铁,胶水有盐场,可惜登莱港市舶司早已荒废……”水痕随船身摇晃晕开,模糊成一片,吕先握筷的手却顿了顿。
“三年前末将押军械路过青州,铁官窑封了九成,”吕先夹起酱瓜,咬得咯吱响,声音里透着几分嘲讽,“盐场倒热闹,全是门阀私兵煮海熬盐,官府连个影子都见不着,听说连税银都进了私囊。”
李恪正要接话,船身猛地一震,满贵跌撞冲入,额上还挂着汗珠:“王爷,前头漕船撞冰坨子了!”舷窗外,十丈外的粮船正缓缓倾斜,案上流民争着入水抢米袋,混乱中有人被挤落甲板,扑腾的水花转瞬凝成血色冰凌,红得刺眼。李恪眉头微皱,心中暗道:这小冰河期名不虚传,农历八月未至便飘雪(约公历九月中旬),运河冰封得比预想还早。他沉声道:“传令各船抛锚!”
吕先按刀起身,却被李恪拦住。“抽二十名善泳者带绳索救人,其余不许妄动。”他解下大氅扔给满贵,袍子上的暖意还未散尽,“开舱放粥,就说王爷赏热汤——铜锣敲五十下。”
吕先眯起双眼,似有不解,但未多言。不多时,锣声响彻江面,低沉的音浪在雾气中回荡,流民闻声渐渐聚拢,哄抢之势稍缓。热粥香气飘散开来,几个带头抢粮的悍匪反被饥民扭住胳膊扔进河中,扑通的水声混着咒骂声此起彼伏——饿极的眼睛终究抵不过热食的诱惑。漕船在冰封运河上缓缓前行,船板冻得咯吱作响,寒风从缝隙钻入,吹得舱内炭火摇曳不定,火光映在舱壁上跳跃如鬼影。
李恪盘腿坐于舱内矮榻,面前一碗鸡子羹冒着热气,嫩黄蛋花映着窗外惨白雪光,宛如一盏琉璃灯。他刚舀起半匙,舱外传来压抑的呻吟——昨日救起的流民中,一个老铁匠正发着高热,声音断续得像风中残烛,夹杂着几声模糊的呓语。李恪皱了皱眉,将青瓷碗推过去,釉面划过矮几发出刺耳的刮擦声:“满贵,送去西舱,混姜汤喂下。”侍从刚伸手,却被吕先的刀鞘拦住,玄铁鞘上凝结的冰碴簌簌落下,在舱板上砸出细小水痕,像是泪珠冻成的冰珠。
“王爷可知军中规矩?”吕先屈指弹了弹碗沿,语气冷硬如刀,“主将若饿着肚子施恩,明日船上就有人效仿绝食。”他目光扫过李恪腰间松垮的玉带——原本该系在第三扣,如今只剩流苏空荡荡垂着,隐约透出几分落魄,像是这月余的舟车劳顿已在他身上刻下痕迹。
李恪忽笑出声,抓起案上《颂圣德》扔进炭盆。羊皮封面遇火蜷曲,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露出夹层里密密麻麻的批注:“将军看这书值几碗羹汤?”火苗舔舐着“盛世”二字,舱外传来老铁匠沙哑的谢恩声,与北风在船帆间呜咽交织,像是某种无声的讽刺。吕先喉结微动,沉默片刻,解下腰间油布包,焦黄油纸里裹着酱羊肉,尚存一丝余温。肉香混着茱萸的辛辣在舱内弥漫,惊得炭盆迸出几点火星,火星落在舱板上,留下一圈焦黑的小点。“末将家乡的做法,”他割下半片扔进粗陶碟,刀锋划过肉面时发出轻微的嗤嗤声,“用硝石腌过,能存三月。”
李恪指尖触到肉条时顿了顿,那熟悉的触感让他心头一震——前世加班至凌晨,微波炉里转动的速食肉条也是这般油腻而温热,包装袋上的塑料味仿佛还萦绕在鼻尖。他猛地将肉塞入口中,油脂在齿间迸开,恍惚间似见写字楼玻璃幕墙上的霓虹倒影,耳边回荡着键盘敲击的单调声响。“好你个吕奉之!”他拍案大笑,震得砚台残墨荡起涟漪,墨汁在案几上晕开一圈圈细小的波纹,“昨日还说粮草吃紧,今日倒藏着这等私货!”笑声未落,他忽被呛住,咳得眼角泛红,满贵慌忙上前拍背,却摸到单衣下凸起的肩胛骨——这月余舟车劳顿,王爷瘦得像风一吹就散,满贵手一颤,眼眶竟有些发热。
吕先刀尖挑起舱帘,北风卷着雪粒扑入,寒气扑面而来,一个赤脚小儿站在舱外,皴裂的手心捧着块黢黑的麦饼,冻得发紫的小脸上满是小心翼翼,嘴唇哆嗦着像是想说什么。“阿爷说……给贵人添菜……”话未完,一只枯瘦的手从阴影中伸出,将他拽回黑暗,孩子的脚步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李恪追出舱门,靴子踩在甲板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只在缝隙瞥见半粒发霉的麦子,风一吹便滚进江中。他站在船头,凝视那片被冰封的江面,胸口莫名堵得发紧,风吹过耳边,像母亲低声呢喃的回音。
回舱时,《颂圣德》已烧成灰烬,炭盆里残留的羊皮味混着焦糊气弥漫开来,呛得人鼻腔发涩。李恪就着凉水咽下最后一块肉,水冷得刺喉,忽将名册拍在案上,纸页撞击木面发出清脆的啪嗒声:“将军可知,青州去年饿死的人,三成是军户?”泛黄纸页间夹着一片枯叶,叶脉上用朱砂标着十几个名字,皆是近日整理出的匠户。他指尖点在“陈三”二字上,声音低沉得像在自语,“这些人的手艺,若用得好,便是青州翻身的本钱。”
吕先握刀的手青筋暴起,独眼在面甲下微微闪烁。三年前,他亲手埋过胀死的士兵,那些年轻面孔被砂石撑得狰狞,指甲缝里嵌满观音土碎屑,至今午夜梦回仍能闻到那股腥臭。“王爷现在倒关心起军户了?”他冷笑,刀鞘重重磕在舱板,震起一圈细灰,“末将记得,去岁您为斗蟋蟀,强征羽林卫三十副锁子甲,连夜送到醉月楼换了胡姬一笑!”他声音里带着几分讥讽,像是压抑已久的怒火终于找到出口。
李恪不答,径自在名册上勾画,笔锋扫过“陈三”时,窗外传来叮当敲打声——老铁匠高热刚退,便带着几个小伙修补船锚,铁锤砸在船钉上,火星四溅,映得舱外一片昏黄。晶核在识海展开《天工开物》锻铁篇,他随手批注:“淬火宜用桐油,可增刃口韧性。”
“将军且看,”他将名册推到吕先面前,纸页边缘已被手汗浸得发软,“这七名铁匠配上医者,到青州便是座伤兵营。”指尖点在一处墨渍,“昨日教流民识字,发现两个做过仵作——验尸的手艺稍指点便能治外伤。”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吕先紧绷的面甲,“将军若不信,不妨试试。”
吕先瞳孔猛缩。名册缝隙密布符号:三角形代表木工,圆圈点墨为识草药,页脚小字更惊人:“张阿大,善驯鹰,可作斥候。”他喉咙发紧,似想说什么,却被舱外喧哗打断。满贵气喘吁吁撞入,额上汗珠滚落:“王爷!陈三带流民把破船板改成水车!”
李恪跃出舱门,靴子踩得甲板咚咚作响,只见老铁匠指挥众人架起奇特装置——用船帆残布制成的叶轮咬住冰面,吱吱嘎嘎推着粮船前移半丈。流民围在四周,冻得发红的脸上满是惊奇,一个瘦小的少年爬上船舷,探头去看叶轮转动的轨迹,差点滑下去,被同伴一把拽回。“《农书》冰橇改制,”李恪抓起一把雪搓热手掌,雪水顺着指缝滴落,冰冷刺骨,“陈老丈好巧思!”他吩咐满贵取出剩余肉片塞给老人,手触到那龟裂的皮肤时,老铁匠忽跪地痛哭:“王爷没传言那么吓人,老汉没跟错人!”泪水混着鼻涕淌下,冻得他胡须上结了冰碴,声音沙哑得像从喉咙里挤出的呜咽。
吕先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独眼在面甲下微微闪烁,像是被某种情绪触动。暮色降临时,他拎着酒囊撞进李恪舱内,脚步有些踉跄,酒囊在手中晃荡,发出轻微的水声。“王爷可知流民最怕什么?”他仰头灌下烈酒,酒液顺着下巴滴落,溅在舱板上,散开一圈暗色的水痕,“不是饿,是名字成了官府册上的墨疙瘩。”酒气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他踉跄一步,扶住舱壁,“您教他们写名字,不如教握锄头实在。”
李恪从案底抽出几页草纸,昏黄烛光下,每张纸画着奇特符号:锄头配“垦”字,药碾旁写“疗”。“前日教妇人记账,发现三个会纺线,”他蘸朱砂在青州舆图上画圈,朱砂在纸面晕开一团猩红,“沂山西麓有野蚕,来年开春……”他话未说完,目光落在舆图上那片模糊的山脉,似在盘算什么,烛光映得他侧脸忽明忽暗。
吕先忽抛来一块木牌,樟木边缘焦黑,隐约可见“舟山水师”字样,像是被火燎过。“末将旧部还有三百人在莱州挖矿,”他拇指摩挲刀柄缺口,那缺口是三年前斩倭时留下的,粗糙得像砂纸,“若王爷真能让青州人吃饱饭……”他声音低下去,像是被风吹散,独眼盯着舱板上的酒渍,像在回忆那些埋进黄土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