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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两个人
林安楼。
陆巧儿一手支颐,另一手转着一只空酒杯玩儿,大夜下,口脂已褪去鲜红色,隐隐发暗,连带着她神态中透出些疲惫。几年了,当初闭月羞花的永王府头牌陆巧色,脸上也不免染上岁月的风霜。
你如今也算发达了,多少姐妹羡慕都来不及。
当初你嫁给那瘸子,本就是拿他当把梯子,眼下怎能想不开呀,还为他去冒险
我几杯酒下肚,正在发怔,听她如此说,一时想起那日,她送我出永王府时我同她说的话。若还是当时心境,岂会有今日的困局
我喃喃自语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陆巧儿的脸忽然鲜亮起来,他——那里,很厉害
我惊诧地盯着她,脸上开始发烫,她扑哧一声与我笑到一处。
罢了罢了,人活着总该为点什么,既如此,怎么不能为了快活
陆巧儿冷笑一声,永王,晋王,本为男子,又是权贵,世间好处都给他们占尽了,就以为自己能为所欲为,拿女子当玩物,比草还贱是么
我记着林小姐的恩,开了这林安楼营生,这么些年,历过多少污糟事才撑下来的
那些达官显贵,哼,我陆巧儿就爱看他们不快活,他们不快活,我就快活。
我忙压住她的手,只去找那些尚未安定、还在受苦的姐妹,若她们不愿说,万莫勉强。
像咱们这样出身的女孩子,过上安平日子不易,我这还有些积蓄,你拿去给她们分一分。
千万小心行事,莫被发现了,一旦情状有变,即刻出京,知道了吗
陆巧儿反压住我的手,许是酒喝多了,她敛去平时里玩世不恭的妖调气儿,眼里氤氲着水汽,贞仪,咱们这些女孩子里,你是最出色的一个,你不能输,你赢一次,便是带着我们,也赢了一次!
后两日,我便在国子监内舍中闭门清点书院的学子,及各人的所长。我留在王府的为数不多的随身物件,扎兰伊公主差人送了来,只丢在房门前,别的话一概没有。
我一时苦笑感慨,这样难得的女中豪杰,竟也要老死不相往来了么就为一个无良薄幸的男人。我咂摸着,过几日寻个机会亲自登门向她致歉。
这阵子有风声传出,梁案的判决很快便要下来,梁重九和梁凤箫躲不过是个斩立决。
书简和文策摘不掉干系,约莫是流放苦寒之地,可自古流放之人,又有几个能活着回来呢太子如今态度暧昧,举止不明,也不知能否保下文策,一切悬而未决都令人无比心焦。
时间不多了。
我知道这案子拖到如今没有定案,当中应有太子与皇后的周旋,但首辅和晋王步步为营,此案不可能拖过明年元月。
晋王手里握着永王案真相,随时都能摁死我,如今按兵不动,只因他是个自负的赌徒,没得到我他不甘心,这张牌,他想用在最后一刻。
我放下笔,小心地将宣纸合上,装入一个木匣锁好,再藏到衣柜的深处。
梁凤箫说的法子,也许是他们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但我终究觉得不够,这两日将线索一一整理,总觉得当年太康殿这件事背后,若隐若现还藏着什么。
我欲探究到底,将回击的声势扩至最大。
眼下还有一个人,也许能为我解惑。
牢房幽深晦暗,走道两旁的火把发出萤萤鬼鬼的光亮,明暗不定。
不过半年有余,梁重九衰老许多,灰白干枯的头发散乱着,脸上邱壑纵横,染着赃污,一身破旧的牢服早已辨不清原色。
他靠墙坐在地方,手脚拴着铁链,见了我之后,原本衰颓麻木的眼神突然燃起了仇恨的火,果真是你,你这贱女人居然敢来!
他骤然冲向我,铁链跟着发难,猎猎的声响划破夜晚的静谧,格外刺耳。
嘘——
我竖起一根手指搭在唇上,冷着眼,不耐烦地示意他噤声。
为了避开晋王耳目,我特地选了夜半悄无声息地前来,他被我挑衅的举动气得一愣,转瞬又想爆发。
不想死就闭嘴!
我压低嗓音吼了一声,梁重九骤然憋住了,瞪着破布袋一般鼓胀的眼,恨不得在我脸上戳出血窟窿。
我左右看一眼,在不远处寻了一处略洁净的空地,放下自带的小马扎,翘腿坐在他面前,施施然理好裙摆。
我抬眼,直视着这害死我父亲,又亲手将刀尖扎进我胸口的凶手,半晌,冷笑道:对不住,我一时嘴快。直说吧,你的死罪是逃不掉的,你自己也清楚。但若你配合,你的儿女家人,兴许还有救。
梁重九紧盯着我的眼满含厌恶,但他未做多余反应,眼神中透出一丝惑色,等着我说下去。
因为婆母给你生了三个好儿女,他们积了阴德,令梁家在这一场灭门之祸中留有生机。
梁重九,你不妨用你那塞满功名利禄的脑袋略作一想,梁家倒起来摧枯拉朽,几乎全族入狱,我这小小孤女的一纸状书,只写了你一人当年徇私舞弊、贿赂谋害主官的状书,当真有这等威力吗
梁重九仍旧阴沉着脸,但方才激动的锋芒已收敛不少,你到底想说什么
梁家倒塌,是别有用心者的预谋已久,我不过是他人用来刺破表皮的一把刀,而如今,能救梁家,愿救梁家的,也便只有我这把刀。
我默了一瞬,想到那一双如潭水幽深的眼睛,侧首轻轻叹了一声气,因为我对你儿子,终究是有所亏欠。
梁重九静静地看着我,眼中的戾气不知何时烟消云散,仅剩一搓颓唐的灰烬,他的嗓音突然嘶哑了,仿佛布满细小的疙瘩,你要我怎么做
有两个问题,你先回答我。其一,当年太康殿起火前一阵,莲池等蓄水的地方,是不是突然干涸了
他的瞳仁骤然放大,你怎么知道
见我不响,他又道:那阵子天气干旱,蓄水池中的水位降得厉害,你爹还为此协调了水利司。但不过几日,池中不仅没有增水,一夜之间……几乎全干了。
简直像是人为抽干的,对不对
我已然猜到因由,心下凉得像撒了霜,既然太康殿大火的卦言只是一场舆潮的铺垫,那么提前将水排干,自然是为了让那把火能顺利烧燃了,烧旺了。
那时节太康殿工匠众多,若是上位者打定主意,安排人手暗中在莲池地下挖出水道,也是手到擒来的事。
梁重九垂眸,犹豫良久,没有反驳我。
但这个疑点,你从没有提过。
我恨恨地责问他,想起奋勇救火的那些工匠提着水桶,突然发现水源枯竭的绝望,一时不由湿了眼眶。
梁重九辩解道:营造时用水过多,池塘一时枯竭这等事,在任何工事上都有可能发生,当时看来,算不上特例。后来……
梁重九低下声,不情愿似的道:后来该烧的都烧了,人也死了,皇上虽令彻查,但上下都知道那是注定的天劫,潦草处置了一批工匠差人,便交了差。
要怪只怪你爹刚愎自用、固执己见,对旁人言语全不上心,对鬼神卦象更是不信不敬。
他还敢提我爹,我面无表情地盯了他片刻,待涌起的怨愤平复一阵,方才深吸了一口气,冷然道:第二件事——那天夜里,你究竟为何将我爹推下正梁
他似是受了震动,抬眼惊诧地看着我,自然是一时激动,失手的,他欺辱了元瑛……
梁重九,时到今日你还想隐瞒!
我怒道:那桩情事你早就知晓,甚至是你一手促成的,你对发生的一切其实早有准备。
我爹是你上峰,他对婆母有亏欠,你留着婆母牵制我爹,对你才是大有益处。你这般急功近利之人,怎会忽然只为男女之情,与我爹争吵
除非……除非有人许你更大的利,这个人,比我爹地位更高,权势更大。而我爹的存在,阻了你获利的路。
梁重九眼中忽然腾起火焰,而后又黯下去,心虚似的,左右观瞧片刻。
我冷笑失声,梁重九,你还看不明白吗
你竭力为其隐瞒,他却欲除你全家而后快,手法与当年除我冯家及冯家一脉的人如出一辙。
怎么会,怎么会……梁重九喃喃自语,两条胳膊虚弱地垂在膝上,目光里彻底哑了火,首辅大人他,怎么会……
此消彼长,利弊权衡,亘古不变的权谋之术。当年冯氏声名鼎盛,于营造之途途振臂一呼,几乎举国响应,我爹是工匠纯臣,禀性耿介,加上又是汉人,自然碍了他们的眼。
梁重九呆滞的目光挪到我脸上,我看清他的疑问,笑了一声,续道:你自然比我爹世故圆滑,婉曲阿谀,但你只是当时被他选中,暂且稳住我爹死后的局面,好掩人耳目的工具罢了。
说到底,你们承的是我爹和大晟的衣钵,一旦坐大,与我爹又有什么分别
梁重九默然不语,坐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愈发像一把瘦弱的枯骨。
是首辅宇文大人,当时他屡次邀约,盛赞我技艺不在冯衡之下。
后来,他暗示我,只要冯衡引退,或者……消失,那么太康殿建成之后,他便让我主理工部。
梁重九突然抬头,我故意让元瑛发现我对那孩子不利,我知道,如此一来,元瑛一定会让冯衡带她离开。我本不想他死,我给了他们一个双宿双飞的机会,要怪,就怪他自己绝情!
我倏然站起身,身后的小马扎微微摇晃,而后笃的一声倒地。
我掩起口鼻,嫌恶地盯着梁重九,这地牢,当真臭不可闻,令人窒息。
梁重九挣扎着抢声道:救他们、你说过的,救他们!
他的五官扭到一处,铁链激动地晃动着,他猛然跪下,泣涕横流地以头磕地。
阴仄的牢中回荡着砰砰的闷响。
他们是我和元瑛的孩子,我唯一能向元瑛交代的,便是保住我们的孩儿啊!呜呜呜——
梁重九披头散发,泣不成声,不停地向着他最恨的仇人磕头。
我呆怔地望着他,心下一片荒凉。
片刻后,我悄然凑近他耳畔,我有一个法子,大约能救他们。就看你,肯不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