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两位来客
之后的几天,婉承都没有走。
我觉得她有些怪,虽仍是活泼多话,内里总似藏着一股闷闷之气。
我便揪着她问,开始她还不承认,而后支支吾吾地说了几句,我听出意思,大概是梁文策不找她了,她突然觉得哪哪都很别扭。
我暗觉好笑,从前人家围着她转,她还嫌烦,如今人不见了,她却不惯了。
我只好宽慰她几句,文策这阵子因为母亲之事颇受打击,想来正黯然神伤,顾不上其他了。
你既有心,最好去安慰一二,他会对你更死心塌地。
她还嘴硬,抬高了嗓音道:这种事,我怎么安慰得来,况且,我要他死心塌地有何用哼。
她扫帚底下的几片落叶扒拉来扒拉去,叹了口气,抬头正要说什么,目光却定定落在我身后,揶揄地笑道:别说我了,你家那位死心塌地的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我惊讶地转过身去,远远看到梁凤箫坐着一顶山轿,身后跟着行健等几个人,抬着他的木轮车以及简单的包袱箱笼。
片刻后,我对上那一双因多日不见而略显陌生的凤目,心头涌上来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我站在空旷的坛场上与梁凤箫长久地对望,山风飒飒,鸟鸣啁啾,天地万物都在发出细微的声响,唯独我和他静默着,谁都不着急讲第一句话。
这在行健他们看来开始显得诡异,纷纷抓耳挠腮,举足无措地我看看你你看看他。婉承甚而捅了我一肘子。
梁凤箫终于指着一旁的箱笼道:营式房累下来的烫样来不及做,众人都苦煞了,左思右想,还是来找你。
哟,在嘴硬呢。婉承调笑着附耳对我说,让我一肘子捅了回去。
当夜,我们征来庙里最宽敞的禅房,点满烛灯,地中央拼了张大案。
我和梁凤箫一左一右分坐在两畔,聚精会神地赶制烫样,他画版,我剪裁、划边、嵌合、黏贴……
我们默契地不再提及郭氏和我父亲,只谈太康殿和营式房,恍惚间,好像回到了永王府那些初识的日子。
我不在的这一个多月,营式房该是果然乱了套,像缺了很多人手一般,除了烫样,梁凤箫还带来其他诸如勘察、布局类的活计,他只简略地交代说,勘察匠师小柏的娇妻刚生了个大胖小子,小柏比从前更无心干活,总想往家跑,还有其他匠师……
他幽幽地看我一眼,意味深长地道:都被你惯坏了。
我手上不停,强忍着不让唇角向上弯,云淡风轻地道:可见世上总还有个位置是给我的。
他嗤了一声,斜眼瞥我,你不如直接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我唇角终于压不住了,手中锉刀划开底座,嵌入一根梗柱,边淡笑道:真是,论营式房这些活计,我冯贞仪能输给哪个男儿
梁凤箫没有接话,余光中,他看了我许久,而后低下头,静静地继续手中活计。
他带来的活儿一夜根本干不完,而如今营缮司公务繁忙,梁凤箫离不了,第二日便得下山先回去。我允了他自会将这些事做完,过几日他再来取。
他浅浅颔首,我转过脸,心中不禁微动:至少过几日,还可以见他一面。
夜已深得不能再深,起身的时间拖得不能再拖,我们终需要面对他宿在何处的问题——家庙里都知道,我与他是夫妇,按例,是可以宿在一处的。
我的心开始擂鼓,果然是方才得意过头了,它仿佛自己生出神识,不受控地做起如此没必要的事情。
梁凤箫起身喊了行健进来,吩咐说去收拾一间禅房出来,他俩一道住了。
啊
行健一怔,伸手指了指梁凤箫,再一指自己,目光无言地转到我脸上。
我赶忙收回同样愣怔的目光,垂眸假装手里很忙,一面按耐下瞬间的失望之情。
行健领了命下去,梁凤箫驱着木轮椅往外,我起身送他出门。
时月已中天,光华如水,洒满中庭。
我推着他,无声地向西面行去,远远的,能看见禅房里灯色昏黄,行健左右忙碌的身影了。
梁凤箫便让我停在房外,说他在院中赏一会儿月,稍后自个进去便是。
我点了点头,看着他一时脚下却未动,顿了半晌,才又醒悟自己已然没有留下的必要。果真是夜了,有些昏头。
我转身往回走,走出丈远,忽听梁凤箫在身后唤了一声贞仪。
我回过身,嗯
他并没有马上说话,夜风吹拂头顶檐铃发出些微响动,再往上,是一轮圆月如盘,弥散着毛毛的光晕。
梁凤箫一身玉色衣袍停在团花暗影之侧,俊逸的面庞映照月辉,清雅如谪仙一般。
我一时失语,只顾着看他。
梁凤箫微微一笑,也许是我看错了,那笑容里,却分明含着哀戚。
我惴惴地等了片刻,他终归只道:早些歇息。
翌日,我站在寺门外,目送梁凤箫他们迤逦行在下山的小道上。
我看得出了神,不知何时婉承站在我身侧,幽幽叹了口气,别看了,影都没了。
她提着个包袱,家中轿辇已等在山门口。
她道:一夜过去,看样子,你们心结还未解。
我抬眸看她一眼,开口时,没抑住语气中的哀伤,婉承,如果可以,一开始便坦诚相待罢。
莫等到临了,两人心生芥蒂,再想去信,就难了。
梁凤箫和婉承走后,连着两天,我都有些心绪不宁。只有在闲时跪到佛前听经,方能得着片刻平静。
这日,主持师太差人来大殿报我,说外头有人找。
一时间,一股甘甜在心头化开,我忙不迭向外奔去。
跑到坛场,脚步急刹不得,差点扯到膝盖的伤,心口还跳着,只见晋王转过身来,唇边浮起粲然一笑,果真在此。
我勉力掩好失望,微向后退了一退,恭敬行礼道:妾身见过晋王。
快免礼罢。
晋王伸手在半空虚虚一抬,笑道:原想你是累坏了身子,在家休养几日,结果都一月有余了还没见你回来,一问之下,才知是入家庙为母祈福了。
他的笑容明朗,如晴空之上没有一丝云色,续道:太康殿工程要紧,父皇前头刚下了夺情的诏书,两位梁卿都已先回工部了。
你是不知,这些时日你不在,营式房乱成什么样子,你也该快些回来才是。
我谦恭一笑,殿下客气了,营式房能工巧匠汇聚,妾身人微能低,哪有这样重要。
晋王看定我,笑容缓缓敛下来,眼神里便显出些严肃,本王与太康殿也算渊源不浅,七年前,本王初任营造担当之责,领的第一件差事便是太康殿营造,当时,工部话事的还是你父亲冯卿。
他垂下的眉眼溢出些微憾色,补道:后来的事……本王深以为憾。
我闻言微惊,不由道:竟有这回事,父亲从未对我提起。
自来宗室领衔一部,都是虚名,加之当年本王初出茅庐,对冯卿崇敬有加,他一应决定,本王从未有异议。因而……
没什么存在感吧。
他话没说完,只留弦外之音让我领会。
原来如此。
我对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不知为何,听他说完这一节,仿佛这日偶见了父亲的故交,心中顿生一种亲切感。
晋王又问我几时回去,我落寞地笑了笑,不知如何回答。
正巧此时云峰寺主持领着众僧赶到,对着晋王一番往来迎奉,又说要领他去主寺逛逛,寺里新落成的罗汉殿刚蒙苏南道亲笔壁画,还请晋王慷慨赐字云云。
我正默默往后退去,忽见晋王的目光投过来,当下便听主持道:贞仪娘子,今日庙里的清水食粮都还未领,不如一同过去
我一怔,一时无从拒绝,便噢了一声。
我走在一行人的末尾,到了云峰寺,众僧乌泱泱都跟上来了,没人管我的清水和食粮。
之后大约一个时辰,当头的几个一言扣着一语,一节压着一环,我被引着,莫名其妙跟完了全程。
那是极无聊的官场逢迎,但晋王应付得如鱼得水,举止谦和而不失自矜,言行机巧又暗含威重,站在一众油亮的光头中间,真有些鹤立鸡群的意味,显得风度不凡。
晋王在一片欢声笑语中题字,那字……平心而论,确实不怎么样,但他在满耳的吹捧声中逐渐迷失,回身又写了几句,相应的,场面是一波接一波热闹。
我背着手跟着,看着,一面压着严肃的唇角,未免显得突兀,时不时也凝眉点头。
如此又过了一个时辰,我才终于领到了清水和食粮。
正要回小丛峰,忽听身后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我还未及反应,两个壮汉提走了我的水桶和粮袋。
诶诶诶……
我没搞清状况,着急忙慌地去拦,这时晋王施施然走过来,笑道:东西让他们拿回去,你跟我去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