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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罚入家庙
郭氏的丧仪总算顺利完成,横竖木已成舟,梁重九再疯怒,也懂得识时务,追究下去损了梁氏声名,对他对他儿女都没好处,他只能认了命。
但他一肚子火无处消弭,最终还是撒到了我头上。
郭氏头七祭仪,入夜时分,我亲自去了家门口张开招魂幡。我站在幡下,忽然有些恍惚:她会想回来吗
转念又觉得,这家中还有她的三个好孩儿,她一定会回来的。
黄昏暗影中,我双手合十,默默祷念:往生者冥福无边,我冯贞仪对你犯下的罪过,假以时日,一定设法赎还。
我说得笃定,可心下其实十分茫然,如今我在这个家中,在梁凤箫身边,已近无法自处,说什么赎还
郭氏说她离开时父亲好端端地仍在殿中,他确是后来死于大火,我该相信她吗
那家仆所见父亲倒地晕厥,究竟又是怎么回事,或是他信口胡言,或者会不会,父亲只是疲乏了就地休憩
家仆已死,郭氏已死,我还能怎么查,还有谁知道当日情状
我愣怔地站在晚风中,看头顶招魂幡无力地挣动着,出了好一会儿神,才回身关上门。
此时,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满含嘲讽的声音道:你在这惺惺作态给谁看
梁重九醉得满面通红,浓重的酒气隔老远都能闻到,他几步上了台阶,气势迫人,逼得我微微向后退了退,垂首道了一声:父亲。
他不可置信地笑了,说话时须髯上的酒水污渍纷纷往下掉落,你叫我什么
你还有脸叫我父亲
当日我见箫儿那般坚持,又想你一介孤女伶仃无依,好心收你进门。
真没想到,你同你那死鬼爹一样,不知道‘知恩图报’四个字怎写。
他一根手指直戳到我面门,我想到郭氏的委屈,又见他如此不争气的模样,立时怒上心头,冷道:
依婆母所言,公爹当初在我父亲手下学徒,资质平庸,最后得以入仕工部,乃至坐到尚书之位,是拜谁所赐那人下场又如何
知恩图报这四个字从公爹口中说出来,才是最大的笑话。
梁重九闻言恼羞成怒,目龇欲裂之下,伸手便掐住了我的脖颈,重重地抵到一侧墙壁上。
你用心如此险恶,进梁家究竟目的为何
我被掐得喘不过气,手脚并用地挣扎,却怎么也掰不开他的手指,几近晕厥。
梁重九一时发了狂性,红着眼道:罢了,我也不与你多言,今日便掐死你了事!
此时,忽听一声严厉的大喝,住手!
梁重九手劲一松,我得以喘上一口气,情急之下朝他膝盖狠狠踹去。
梁重九吃痛,但他没有彻底放开手,反手重重地将我向一边摔去。
我脚下踩空,身子从台阶滚下去,霎时天旋地转。
少夫人!
行健焦急地上前扶我,我倚着他的胳膊撑起身,头晕眼花之际,本能地去找他身后那人的视线。
梁凤箫双手扶在椅把手上,眼里似乎闪过一丝慌乱,但我定睛再看时,那目光平静如常,我不由自嘲,方才只是我看花了眼。
行健,带少夫人回房,叫刘太医来看看,伤着哪里没有。
他的嗓音便如那眼神一般,公事公办,寻不着半丝情感波澜,我感到身上到处都痛,却抵不上心头仿佛空了一块的难受。
慢着,你这逆子,事到如今还要护着她吗
梁重九怒不可遏地向梁凤箫道:她居心叵测,害死了你母亲,你还护着她!
我抹掉唇边渗出的血迹,嘲弄地看着梁重九道:到底谁是始作俑者,害得婆母这些年耗费心力,而至于油尽灯枯
我自然有过,但若你想将罪愆全数推到我身上,摆一副无辜者嘴脸借机开脱,我冯贞仪就算下到阴曹地府,也不能服气!
梁重九恼怒地正想发作,乍然被梁凤箫打断了,他抬高声音道:父亲今日喝醉了,才至错手伤人,并非他本意。
这话音暗含威慑,令梁重九一时愣住。
梁凤箫看着他,娓娓道:梁家有今日成就,得来殊为不易,朝廷看重梁家,是因梁家承继前朝技艺与纲常。
纲常之中,有夫妻一纲,其中之意便有:她一日是我的妻,我一日必得护她周全。
若放任旁人伤了她,便是伤了纲常,对梁家亦是有害无利。
父亲,您说是也不是
这话明里说的是他对我,而暗里却在提醒梁重九对郭氏的辜负,只是梁凤箫站在梁家立场,清清淡淡地说出来,梁重九纵还有气,也得仔细思量——再闹下去,对谁都不好。
他闷声不响地看着梁凤箫,即使万般不愿,也不得不意识到,自己的长子羽翼已丰,说话行动分量不轻。
你便丝毫不顾母子之情,想将事体就此揭过了
梁重九口气里让了步,梁凤箫却没有说话,他看向我,目光中含着犹疑。
我忽想起梁凤箫瞒着我郭氏和我父亲之事,那夜的惊怒缠上心头,便也不想承他的情。
那你便休了我罢——
这话到嘴边,到底压了下去,出口的却是,我自请罚入云峰寺家庙,素斋粗活,替婆母祈福,限期……
我咬着嘴唇,下定了决心,没有限期。
我拎着一个盛满水的木桶,蹒跚走在蜿蜒的山道上,晃荡出来的水已沾湿一大片衣裙。
山风吹来凉飕飕的,我一面走,一面小心避开碎石和细流,可还是在一个转弯触碰到了腿伤。
突来的疼痛让我瞬间失衡,我本能地伸手去撑,哗啦——
水桶滚落,好容易打来的清水尽数浇了山泥和草木。
那日从台阶滚落下来,摔伤了膝盖,虽在府中潦草养了几日,但伤筋动骨一百日,伤处显然并未愈合。
我提出罚入家庙之后,梁凤箫当即道:家庙是什么地方,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我眼神坚定地望着他,时至今日,只有我抽身而退,事情才可能有转圜的余地。
梁凤箫看出了我的坚持,末了轻道:营式房那边,我会替你称病,你手上的活,暂交给尤老和小柏。
此外他没再多说什么,只让行健帮我收拾平时常用的并不少金银细软打成一个包袱,放在我床头。
离家那日,我没有带上那个包袱。
临出房门时,我犹豫再三,终是回身打开包袱,带上了他在房州送我的那支紫檀白玉簪子。
我在角门外登车,忽想起我与他成婚那日大宅门的盛景,时过境迁,两年光阴觉来不过转瞬。
我忍不住朝门内瞥了一眼,梁凤箫安静地伫车在天井中,四旁皆是暗色,惟他那一身青白相间的宽袍映着天光,显得有些落寞。
我怕烫似的收回目光,垂眸顿了片刻,最后不再停留,抓紧车壁一跨步上了车。
不知何处鸥鸟一声尖鸣,将我从深思中拉回来,我胡乱又揉了几下膝盖,起身捡起空木桶,往回走去。
云峰山山势险峻,主峰之外又有十二群峰,经由蜿蜒陡峭的山路相接,京中许多豪族的家庙皆供奉在此。
梁氏家庙供在小丛峰,地处偏远,从主寺补给饮水食粮是很费力的活计,方才我将好容易打来的水洒了,便要回主寺去重新打。
其实,各家族中多少都有些犯事但不好交公处理的妾妇婢女,在家庙中吃苦头,便是惩罚她们的方式。
我回到小丛峰时已近黄昏,远远的还没走到山门,便见一粉一碧两条细长的身影在那等着我。
走近瞧是婉承和书简,我心中纳罕,不知这两人怎么凑到了一块。
总算回来了,怎么走了这许久,啊好重!
婉承抢先赶下来,不由分说地从我手中接过水桶,咬牙切齿地坚持提着。
书简手里提着一个布包,隔几步远站着,见了我眼神有些躲闪,我兄……唔,我给你捎了一些吃用。
她抬了抬那个布包,怕我误会似的,语气倨傲地又补道:你毕竟是梁家少夫人,在外吃用得小气,惹人笑话,丢的是我兄长和梁家的脸。
我觉得有些好笑,忙接过那布包,故作轻松道:可算能吃上些好的了,快给我吧!
书简一怔,随即眉眼间染上些天真的得意之色,我心中一涩,更涌上一股歉疚。
转眼我在山中已住了月余,日子虽然清苦,但时过境迁,往事渐渐淡褪,心绪也平静不少。
稍晚书简便离开了,看出她是受人之托,自己对我并没有多余的话,或多余的表情。
婉承留下过夜,禅室简陋,梳洗过后,她托腮坐在灯下,拿簪子挑着灯芯,眼前火苗扑闪不定。
你何苦这般自罚,一点都不像从前的你。
此时我正坐在蒲团上梳头,思忖着这一头乱发过分厚重,哪日干脆剃了去。
忽听婉承这样说,我抬起头,若有所思道:从前在永王府行事手起刀落,何曾有过这般愁肠百转
原还不觉得怎么,一心只想弄清真相,可等到真做了,才知……
我放下手中发梳,忍不住悠悠叹了一口气,人心都是肉长的,怎会无知无疚
可梁凤箫分明早知道却故意瞒着你,此事他就没有一点责任
我被戳中痛处,一时无言,半晌才叹道:兴许,他是真有苦衷,或觉得此事毕竟不光彩,且已然过去……
你听听,如今既这般替他开解,当初何苦来!
婉承一把将簪子拍在桌上,忿忿地起身爬上草榻。
我愕然地看着她,反嚼自己方才的话,也觉得不是滋味,只好放过去,懒得再想。
婉承又问:那太康殿呢你费尽心思入了营式房参与太康殿营造,你舍得就此弃了
我坐在榻边,望着一豆灯光沉思起来——我自然舍不得,营造事业是我毕生渴望,无论如何艰难我都想做下去。
良久,我道:东边不亮西边亮,如今我只希望,从前在营式房那番努力没有白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