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迟到的圆房
豚,小猪也。
那年在月祺书肆,宇文骆不叫宇文骆,他管自己叫阿豚,说家中父母都这么叫他,贱名好养活。
我拿眼偷瞄他,双层下巴肉连着粗脖子,浑圆肚子从上自下看不见脚,阿豚这名字,还真是挺贴切。
我记得当时我即将入学塾,想着往后翻看营造类的书籍要少了,往月祺书肆跑得有些勤快。
月祺于营造一类似乎有些专长,进得又新又多,南北的营造例子记得都很详细。
书籍价贵,我身上没多少银钱,便常在店中蹭着看,一边蹭一边防着掌柜来驱赶。
当时书肆里还有一个人,鬼鬼祟祟的光景也与我差不离,那便是阿豚。
一来二去我与他混了个脸熟,偶尔在店外遇见了会招呼两句,时间久了我发现阿豚似乎是外邦人,很喜爱中原建筑,但一开口便知完全是个外行。
言语间他大约也对我有过相当的考量,因此熟悉一些后,他特爱追着我问询有关营造的事。
当时我年少不经事,十分好为人师,对他的态度相当居高临下。但他不以为意,每回总点头称是,还不忘夸我见多识广。
这小外行充分满足了我的虚荣心,兴致好的时候,我便会同他去吃一碗肉汤,其间有更多的问题等着我。
我只道阿豚是寻常胡商的儿子,谁知他爹将来会造反成功一跃登上龙椅,谁知他幼弟以后会成为我同窗,再以后,会往死里折磨我呢
命运真奇怪。
几个月后的一日,阿豚突然说,父母要带他回乡了。
我问他家乡在哪里,他只说北边。
我心想,北边,大概便是北雍了吧。
我说,回乡挺好,月是故乡明嘛。
阿豚说他不想回去,他想留在京城,他一个人也可以照顾自己。
我便劝,你还未及冠吧,那还是得听父母的,回乡稳妥些。
他便郁郁地不再说话。
我并没有太多离愁别绪,只买了一册《营造法式》赠他,告诉他若喜欢中原,以后寻个时机回来便是。
我记不大清了,仿佛我们是在城南巷口挥手告了别,之后便再没见过。
月下,我与晋王宇文骆相对而立,前尘与后事融会,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原来你爹带你回去是准备造反了啊。
想留下的被带走,想回去的被留下,你和你弟待遇偏差酿出的恶果,辗转应在我身上,差点害死我,你知道吗
我心中百转千回,恍如隔世,到底都没说出口,半晌只轻轻一笑,淡道:你清减不少啊……
宇文骆轻笑了一声,接道:当年知道了中原女子不喜男子肥硕,回北雍一鼓作气三个月不沾荤腥,差点饿晕了。
我没说话,夜风越发寒凉,吹得我半边脸都僵了。
月色银白,洒在他暗红的喜服上,映衬着那一张朗逸的脸上也显出些绮色。
不远的亮处忽传来几声高亢的喝彩声,似乎是谁展示了什么绝活,引来一片叫好。
我终于动了动僵麻的手指,抬手往前边一指,轻道:我该回去了。
宇文骆淡然一笑,微微点了点头。
我僵着脑子回到席间,桌案上的菜式已换了一轮,面前一大碗酒似乎也是新蒸的,倒映出一张苍白又颤巍巍的脸。
我也是渴急了,举起酒碗一股脑灌下肚,胸腹立时热乎乎的,很是惬意。
我取过酒壶自斟一碗,来不及夹些菜吃,酒碗又空了。
旧日回忆泛起的沉渣,让几碗酒冲散了,四周的颜色复又鲜明起来,热气蒸得我双颊暖暖的。
我起身摇摇晃晃向外走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想见梁凤箫。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马车的皮毛垫子上,车轮没有颠簸,马车是停着的。
一侧灯下,梁凤箫正捧着一卷书在读,见我四处张望,只微微抬了一眼,轻道:你醒了。
我掀开车帘,深沉的夜色里,隐约传来潺潺的流水声。
我哑着嗓子问道:这是何处
京灵河。
好家伙,竟到了西郊。
你醉得不省人事,不好直接回家,我便让行健多转几圈。
陪夫君赴个婚宴,夫君好端端的,自己喝得烂醉如泥,这一回去,第二日我便成众矢之的。
夜里冷,行健驱马跑了十几里,到京灵河,我让他将车停在河边,自去找个避风处歇着。
我头痛欲裂,想到害行健冻了一夜,悔得肠子都青了,窝在角落不说话。
梁凤箫放下书卷,看着我道:内席那边,可发生了什么事
言外之意,纵酒不像你平日行事。
我思虑了一会儿,到底摇了摇头,说:无事,只她们客气,多敬了我几杯。
我转而道:我记得自己起身出去找你,后面的事,便记不清了。
我拿眼偷瞄了他一眼,心虚道:我……没给你添麻烦吧
麻烦倒也说不上。
只你一来便坐到我腿上,抱着我脖子不肯撒手,边哭边说想我了,问我死到哪里去了。
我还道你在内席受了好大委屈。
梁凤箫的嗓音平平淡淡,如此惊心动魄的场面由他说来,仿佛在念九九乘法诀一般毫无情绪波澜。
不会吧……
我望着他,既惊且呆,不知如何反应之下,勉强挤出呵呵两声干笑。
就在此刻,梁凤箫默默地勾起嘴角,复将书卷举到面前,骗你的,瞧你给吓得,哈!
哈声刚落,我立时欺身过去抢他书册:让你哈!
原想拿书册扇他一脑袋,临了又舍不得,手上止住了去势,身子却没刹住。
还没想好要拿他怎的,但身子已经扑上去了,他显然没防备,本能地伸手抱住我,顺势往后躺去。
酒气混着脂粉香一股脑袭来,我趴在梁凤箫温热的胸膛上,揪着他的衣襟闻了又闻,而后仰起脸对上他的眼,看来今夜某人误入过花丛,乱花渐欲迷人眼了吧。
他轻笑了一声,一时箍紧了放在我腰肢上的手,某人也许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车内气氛霎时暧昧起来,看得出他也喝了不少酒,眼中闪烁着平日难见的顽皮神色。
散席时见你蹲在门口,呆呆地抱着立柱,喊你你才转过头,眼睛鼻子都红着,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抬手抚上我的脸,略带粗砺的指腹轻轻摩挲着我的眼角,我看在眼里,便也不大好受。
说着,他在我额头轻轻一啄,鼻息交缠间,脸颊便不曾再离远。
我的呼吸变得紧促,双颊微微发热。
梁凤箫抬手轻捏我的下颔,眼里情意渐浓,上回在房州的客栈中,我们似乎有件未了之事,你还记得吗
我心如擂鼓,不争气地吞了口口水,嗯了一声。
便从这里开始续上,可好
梁凤箫单手微微用力摁住我的脑后,轻轻吮住了我的唇,我脑中一片空白,只勉力应承那湿热,那碾转,那悱恻缠绵。
心底有片阴霾缓缓蔓延开来,角落里闪现永王阴恻恻的笑意,一瞬我情不自禁地去推拒,梁凤箫放开了手。
我稍抬起头,昏灯之下,梁凤箫眉心微蹙,目光如清泉一般明澈,他抚上我的面颊,柔声道:贞仪,是我。看着我,不要怕,过去的事,是时候让它过去了。
他的嗓音抚慰人心,我的心跳逐渐平稳下来,蓦地,我俯首过去,近乎霸道地回吻了他。
俱往矣,宇文驰,我冯贞仪亲手送走了你,必不会再让你摆布我分毫了。
京灵河畔,万籁俱寂,唯有水声冽冽,若隐若现,情意绵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