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晋王成亲之夜
木材之事顺利解决之后,梁凤箫便因晋王府的营造忙得脚不沾地。不,该说车不停轮,马不停蹄。
我仍旧回郭氏跟前侍奉,想多打探一些她与赖青、与我父亲关系的蛛丝马迹。
婉承先时传来消息,言赖青当年科举失利后一蹶不振,家中落魄,几度搬家之后,踪迹很难找寻。
但她也是个倔性子,一头扎进一件事,不到最后总不肯罢休,好在有文策时常跟随,还算可以放心。
我几次试探文策对母亲这个远方表亲有无印象,但当年文策毕竟太小,就算赖青其实在梁家小住过,到底是不记得了。
如此,我便也安心地让婉承诓他是在找一个旧识的教书先生。
因为工期赶,这大半年间,梁凤箫多半宿在营式房。偶尔回家来,我又早早睡了,因而房州那晚之后,我们未再有机会肌肤相亲。
有好多次,梁凤箫倒是早早回房来了,我总要借故忙旁的事,或是干脆推他去庭外看星星。
此时梁凤箫便会别有深意地看着我,看一会儿,也顺着我的意,顾左右而言其他去了。
我不想承认,但似乎,是我刻意避开与他亲近的机会。
因为那晚肌肤相近时,当欲望升起,无间的亲密感慢慢拢过来,同时靠近的还有一层阴霾,它令我意识到,自己对于永王做过的事,并未完全释怀。
我本以为,自己对身体发肤之事看得甚淡,因我一直觉得,只要身体康健,贞操这种事,不过是道理夫子想出来束缚女子手脚的东西,没什么实际要紧。
可真事到临头,我竟然也会心生惧意,梁凤箫会不会在我身上看出别的男人的痕迹
他是真的不介意吗
我因此心生羞耻之意,又因自己生出这羞耻之意,愈添一份羞耻之意,对于自己一向不在意的事,变得战兢起来,也许,这便是他们说的,由爱故生怖,由爱故生忧吧。
半年后,晋王府落成。
梁凤箫声名大噪,时人赞新王府雍容大气,错落有致,势必令送亲来京的戎狄使团大开眼界。
晋王自是满意,上奏言梁凤箫才名不虚传,此番颇有宣扬国威之功云云,皇帝圣心大悦,擢梁凤箫为营缮郎中,说来是连升两级。
梁重九脸上有光,连带着,前不久发现的我们私自去房州筹木料差点遇险一事,也便轻轻揭过了。
据此,我猜梁重九并不知道晋王府实际用木比工部明账上还高出三成价的内情。
自房州回来后,我便一直好奇那多出来的四百两银子梁凤箫要从哪里匀来。
一次,我终于忍不住问了他,梁凤箫只是淡淡地道:我身为梁家长子,如今二十有五,你不会以为,我连四百两都拿不出来吧
我吃了一惊,人家是拿钱干活,敢情他是贴钱干活呀。
王府建成后不久,戎狄使团进京,越一月,晋王大婚,梁凤箫与我受邀前去观礼。
大婚之日,我们趁着暮色前往,一路上,我急于同梁凤箫分享从婉承处得来的最新消息。
听闻和亲的公主名叫硕古扎兰伊,生得娇艳欲滴,自小聪慧过人,是硕古部最宠爱的女儿,深受戎狄诸部敬重。扎兰伊在戎狄语中,意为‘沙红姬’。
嗯。
沙红姬也叫大漠玫瑰,我曾见过一次,十分美丽……
梁凤箫拢袖闭目,都还没到地方,那副不与人交的清高模样已经摆出来了。
……扎兰伊公主精通汉文,亦熟稔北雍文化,早年还在京城求过学。
嗯。
啧啧,晋王娶亲这排场,不知道的,还道是太子纳妃呢。
离王府二里开外,街道已是一派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我放下帘子,正咋舌惊叹,忽见梁凤箫睁开眼盯着我看。
你也发现了。
这话没头没脑,我一愣,道:发现什么
晋王如今风头日劲,出入行止一应规制,几乎与太子齐平。
我侧首一想,确实,这个晋王,确乎不是个低调的主。
那太子能高兴皇后能高兴
梁凤箫沉吟半晌,而后道:这诺大江山,毕竟是皇上说了算,只要皇上高兴,旁人高不高兴,都不重要。
我心中灵光一闪,压低嗓音道:所以你宁愿自掏腰包,也要讨好晋王,除了晋王允诺的推动太康殿重建一事,想必还因为晋王……
我将声音隐没,以气声续道:有‘夺嫡’的资本
车内昏暗的灯光下,我看见梁凤箫翻了个白眼,他道:晋王爱惜羽毛,若知道我自掏腰包,便不会再应允我暗中抬制替他建府。
什么!
我彻底惊了,不由得抬高嗓音嚷道:那你到底为啥
梁凤箫不语,反而警醒地看着我,良久,才意味深长地道:晋王他……并非简单之辈,我此举,不啻为自己留条后路。
但朝堂之事,你还是少知道为好,你若为我着想,便将我私垫四百两之事,永远烂在肚子里。
这话我没太听懂,但见他神情凝重,我只好收起顽气,点头答允。
此时马车到了地方,帘外乍然热闹起来,下了车,只见王府门头一色的大红装饰,五间三启门,广亮漆金大柱,果真是气派非常。
晋王素有礼贤下士之名,今日大婚,竟也立于门外迎礼,接受上下宾客的朝贺。
我推着梁凤箫才刚上前,便有左右仆役下来将木轮椅抬上石阶,晋王笑意盈盈,对着梁凤箫客气道:梁卿劳苦功高,今日需得多饮几杯,不醉不归。
梁凤箫含笑寒暄,又颂祝辞,我甘当陪衬,只站在他身后微笑致意。
不料晋王径直看向我,目光轻轻地自上而下一扫,笑道:如花美眷,梁卿真好福气。
梁凤箫侧首看了我一眼,微笑道:贞仪于营造上技艺过人,对臣下助益良多,臣下确实有福。
晋王面色一哂,我见状赶忙补道:多谢殿下夸赞,听闻兰伊公主才貌双全,殿下才是羡煞众人。
晋王不再说什么,笑着叫人接迎我们入席。
行至庭中,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那日护国寺的违和感重又升起来。
这三皇子,说他言行稳妥吧,他总会在某些瞬间莫名地透露出一种无状,待我想去细察,他的仪态礼节又会如脸上温润的笑意一般天衣无缝。
筵席无比漫长,我在内帏与女眷同席,只与几位从前相熟的略说上几句话。
我曾在永王府这种事瞒不住,虽则时过境迁,看过来的目光不似当初风口浪尖时那般毒辣,但骨子里的鄙夷是很难改变的。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我借口出恭行至院中散散酒气。
听闻梁凤箫此番成了酒席上的红人,朝中臣属争相向他敬酒,甚而晋王还将他引见给首辅大人皇叔宇文钦,也算风头无俩。只是不知他酒量如何
我一边想着,一边晃晃悠悠往前走,引路的丫鬟在廊角拐了个弯,我急赶几步,竟还是没追上,迷路落了单。
这时我才发现,晋王府真大啊,不论往哪个方向走,延绵的雕梁画栋简直像没有尽头。
王府的仆役今日大约都上前厅或筵席去了,我走了半日没见到人,耐不住腿酸,干脆在一个卵石铺就的四方庭院停下来,借着月色,细观起廊檐上雕工精美的构件。
赏了片刻,一侧廊下忽传来一阵脚步声,转头过去,果见一个暗色的人影。
我忙出声唤住来人,问回筵席的路怎么走。
那人停下步子,定了好半晌没挪地儿,我正想这仆役是不是累了态度不怎么好啊,等到他缓步走到月色下,我霎时惊得双腿一颤,忙不迭下跪告罪。
一面告罪,一面心里暗骂,这时辰你不是该在洞房吗,出来瞎晃什么劲。
晋王一身暗红便服,身姿颀长挺拔,脸上笑意温和,你不过迷路了,何罪之有倒是本王府上照顾不周,令你受惊了。
他伸手虚虚一抬,快起身吧,本王正要回前厅,领你同去便是。
我心中叫苦,又不好推却,只好硬着头皮道谢起身,略带几分卑屈地跟在他身后。
我本是为了不必同他搭话,速速回去了事,可晋王大约觉得我十分怕他,为显亲和,偏要同我闲聊。
他边聊边负手慢悠悠地走,好几次我差点撞上去,又不好催他快一点,只能调整配合他的步子。
他说,公主远道而来,想是有些水土不服,他回洞房时,她已经酣然睡着了。他不想吵醒她,便又出来散步消食。
我说,嘿嘿,那王爷真是世间一等的体贴夫君。
他说,这世间女子,活得总比男子辛苦些,当人夫君的,体贴些也是应该的。
我说,嘿嘿,王爷贤德,果然名不虚传。
他说,那日在护国寺见我一身男装英气得很,没想到,仕女妆扮也十分相宜。
我说,嘿嘿,那毕竟妾身是个女子。
他说,绛紫色很衬你。
我说,嘿嘿……
这话说的,我都不知道咋接了,总不能说暗红色也很衬你吧,印象中,我与他没熟到这般讲话的程度。
方才出来的时候还想着,真冷啊,也许不久便要下雪了,这会只觉得汗流浃背,晋王府真是太大了,怎么还没到前厅
晋王不说话了,前方已隐隐可闻筵席的喧声,我正松一口气,他忽然停下脚步,回过身来瞪着我。
他高过我一个头还多,我看着他,需得仰着脖子,他脸色犹疑,欲言又止,我开始觉得脖子发酸,忍不住问道:怎么了,殿下
你不必同我拘谨,我知道,你这般作态,并非你本性。你从前那样,就很好。
嗯
你
我
从前
我惊掉了下巴,僵滞半晌说不出话,晋王神情越发黯然,轻道: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我隐约想起,晋王在护国寺时,说我瞧着面熟,却记不起在哪见过,问我有没有印象见过他。当时我还觉得他怪,如今看来,倒像确有什么内情了。
我犹豫着,摇了摇头。
前晟致正五年,城南,月祺书肆。
他淡淡吐出的一句话,缓慢降落,终于在我脑海中勾起一段久远的记忆,而后我再定睛看了看眼前人,如五雷轰顶一般瞪大了双眼。
我指着他,惊讶地喊出一个如今喊来极其失礼的名字:
阿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