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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石榴酒
紫檀沐香,白玉为子,周春白在棋局上落下一子,颠倒胜负,反败为胜。
李藏笑盈盈道:只有与姐姐下棋最得乐趣,旁人总是故意让着我。
周春白将棋子一颗一颗收回,自从坦白身份以来,李藏似乎变了性子。与前世恭敬唤她姑姑不同,他竟改以姐姐如此亲昵的称呼。
他的眼神也有所更改,以至于会让周春白错以为,他当真万分珍惜她的归来。
实则不然。
这辈子没了周春白陪伴,他比前世城府更深,才十二岁的年纪,便叫人捉摸不透。
高坐龙椅时,他的姿态也全然不似一个孩子,气势与那些老谋深算的朝臣不相上下。
周春白微微一笑,谈起往事:臣也爱与殿下手谈。臣自知不通棋艺,只跟着先皇后学了点皮毛。那时候,他们都叫臣‘臭棋篓子’,唯有殿下愿意陪臣下棋,还愿意让臣赢。
提起先皇后,李藏的眉眼柔和了下来,仿佛又变为了一个普通的孩子。
他道:母后还在时,最喜下棋,她常常教导孤,行事落子无悔,故要三思而后行。只可惜……她自己终究错了一子,输了一生。
周春白静静听他说完,才回答:但皇后娘娘落子无悔。
李藏看着她。
周春白道:娘娘去时,独留下臣一人,与臣说了许多话,关于她和天子的旧事。她说,她并不后悔当初嫁给天子,只因昔日的光阴确实给了她无尽的欢欣,纵然物是人非,也无法抹去岁月——而殿下,便是那段岁月留给她的珍宝遗珠。
李藏眸子轻颤,她这一段话似乎打破了他先前的想法。
周春白微微一笑:臣先前也不明白。可后来——臣曾跟殿下讲过,臣与赫云缚羽的那段孽缘——到如今,臣忽然也理解了皇后娘娘说的‘落子无悔’。纵有阴差阳错、天命弄人,那五年实实在在的光阴早已扎根,而臣的女儿,便是臣心中无上的珍宝,纯粹无暇。
李藏呢喃:孤以为,孽缘留下的,只会是孽种。
周春白摇头:不,臣珍爱女儿,正如先皇后珍爱殿下。
李藏抬起头,再次问了一句:真的么母后她,真的……不恨我
周春白低首道:先皇后去时,只求殿下不要恨她。她说,恨无终时,惟伤己身。只愿殿下平安喜乐。
李藏久久不语。
周春白心中暗道,前世今生,这似乎是第一遭,她发现李藏真正的心结——这个孩子,居然以为自己是母亲憎恨的孽种。
如此痛苦怨恨地活着,又怎么会懂得信任与情义前世的她,殚精竭虑扶持他多年,精心呵护,不止于君臣,胜似家人。可他还是杀了她。遑论其他臣子
如此君王,最后总要落得个孤家寡人、多疑暴戾的地步。
周春白忽然想起来一件东西,道:殿下可记得,您幼时喜好石榴酒,喝的醉醺醺被娘娘责罚的事情
李藏点头,不明她提起旧事是因为什么。
周春白眨了眨眼睛,忽然拉起少年的手腕:跟我走。
李藏一愣,没想到她会如此放肆无礼,但毕竟是个孩子,内心的好奇还是驱使着他跟她一起。
周春白带他去了先皇后的寝宫,自从皇后离世后,这座宫殿便被锁起来。除了每年皇后生辰与祭日打开,其余时间天子不准任何人进入。
周春白四处看了看,带他绕到墙角,笑说:殿下还记得,我曾带你翻过墙
李藏捏紧了衣袖:这成何体统
周春白不管他,先踩着水缸攀上墙头,随后将手伸给他:来啊,殿下,来。
她一脸笑意,李藏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少时的周春白偷偷带着还是小团子的他在皇宫玩耍,总是那样逾矩出格。
快,巡逻来了!
李藏下了决心,握住那只手,在她的帮助下也翻过了那面墙。
两人悄悄潜入,走到了往日皇后最喜欢的院落中。
周春白仍旧拉着他,李藏已经没什么排斥了。
二人走到庭院中那棵石榴树下,这个时节,石榴花正盛放,火红热烈。
周春白捡起一块扁扁的石头,跪在地上开始挖。李藏双手撑在膝盖上,俯身好奇:这下面有什么
周春白挖了好一会儿,终于扒拉出下面的东西——是两坛酒。
李藏看着挖出的酒,一怔。
那是石榴酒,而酒坛上有他母后的字迹。
惟愿吾儿喜且乐,无病无忧到百年。
周春白将酒递给他:这是先皇后仙去前,托我埋下的。本来要等十年再取出,只是我想,兴许殿下今日喝上这石榴酒,酒香最浓。
李藏的鼻头一酸,眼眶中已经有了些许泪水。
周春白识趣地说:殿下,我去外面看看有没有巡逻。
说罢,她离开了院子,独留下李鹤。
李鹤身边安静下来,只有如烈火般的石榴花,还有那两坛石榴酒。
他愣愣地发了好一会儿呆,随后缓缓俯下身,抱住那两坛酒,失声痛哭起来。
周春白倚靠在柱子边,听着若有若无的哭声,只是静静望着窗边那张摇椅。
皇后最喜欢在那儿晒太阳。
这两坛酒,前世的她本想等满十年,正好李藏登基,再取出来给他庆贺。只可惜还没来得及说,她便被赐死。
这辈子阴差阳错发现了皇后与天子之间的龃龉,意识到李藏的心结,早点拿出来,也希望这个少年天子能有所改变。
不至于沦落到爱恨的漩涡中,生不得,死不得,痛苦一生。
想到此,周春白不可遏制地再次想起凌知光的病容。
那天李瑛出现在朝堂上,她也在暗处一直看着。当他出现时,她的内心不可避免地钝痛。
一片叶子落在周春白的肩头,她的神思晃了一下。
她忽然想,或许她所以为的为了凌知光好,实则是畏怯与逃避,是对他的自私摆弄。
仿佛也有一坛束在心海的烈酒,摇摇欲坠,就要浇化她心底万古不化的冰霜。
——
凌知光俯身拾起落花时,有一只球飞过来撞到树上,惊落芳菲,满洒衣襟。
他转身看去,女孩一双浓黑的眼睛,正盯着他看。
玉儿!有个妇人急匆匆过来,将她抱住,歉疚地看了一眼凌知光,凌督主,小女年幼,还望见谅。
凌知光示意苏罗星将球拾起来。
他拿着东西缓步走近女孩,妇人有一些紧张。
凌知光蹲下身来,温声问:你喜欢蹴鞠
女孩点点头。
凌知光笑了笑:我少年时也喜欢。
现在不喜欢了吗女孩忽然问。
凌知光摇头:不喜欢了。
为什么女孩似乎不能理解,怎么会有人不喜欢蹴鞠。
我身体不好。凌知光回答。
女孩盯着他的脸瞧,忽然伸出胳膊:我的血……
玉儿!妇人低声呵斥了一声,将女孩拉扯到身后,笑说,督主,我家主君稍后便到,烦请您稍坐片刻。小女今日还有课业未完,妾身先行失陪。
说罢,她领着女孩转身离开,仿佛生怕凌知光再追问些什么。
苏罗星低声道:果然有鬼。
他们答应妙莲,替她寻找郑三当初留下的孩子。几经波折,找错了好多个,最终怀揣着试探的心情来这一家。
这家人同样姓李,也算是皇亲。只是这一支败落,如今的主君李无愧堪堪谋了个刑部九品令史,多年来毫无升迁。
这样的人,放在京城贵胄官宦里,微末至极,毫不起眼。
妙莲到了么凌知光问。
七公主曾与妙莲道长说过,虞王有一亲信,庶女颇得虞王喜欢,长得还有几分像妙莲。今日那家夫人刚好进宫,七公主借贵妃的口,让人带着那庶女一起入宫了。妙莲便半道先去了皇宫。估摸着还要一会儿才能来。
凌知光微微颔首。
忽有风吹来,让他打了个喷嚏。
苏罗星赶紧上前为他遮风,道:督主,进去等候吧,这院子里清冷得很。
凌知光转身往屋内走,在门口时脚步微微一顿。
苏罗星疑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在门框上,溅了几滴血。
他迅速用手帕将那血擦下来一点,交给凌知光。
凌知光将血液放在鼻尖嗅了嗅,道:长生蛊。
这血液的气味特别,与周春白血液的味道相似。
苏罗星道:难不成她来过这里
凌知光摇头。
苏罗星蹲下身仔细查看血液溅落的方向,又在门框上找到了几处抓痕,道:看样子倒像是被强行拉入屋内,挣扎之后留下的痕迹。
凌知光垂眸深思,吩咐:去长明阁问一问沉戈,沈逃是不是失踪了。
苏罗星明白了。
正当此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凌督主。
二人转身看去,却见虞王李鹤坐在轮椅之上,被人推入院内。
凌知光微微眯眼,将目光落在他身边的黑衣人身上。
纵然那人身披斗篷,兜帽遮住了上半张脸,低着头看不清面貌,凌知光仍旧觉得在何处见过。
殿下怎么在此不是应该在府内休息么凌知光问话时,手背在身后,给苏罗星比了个手势。
李鹤尚且在软禁期间,敢光明正大来到这里,这是不打算继续隐瞒了,决意要反。
不管是有意还是碰巧,他打算第一个拿凌知光开刀。
苏罗星迅速从旁边准备离开,却见院内忽然涌入数十名黑衣人,将他们团团围住。
苏罗星退后几步,拔刀护住凌知光。
凌知光眸色一沉问:殿下这是何意
李鹤笑了:太子和周春白把本王逼到这个地步,不就是想看本王反么不过么……
他理了理衣袖,手撑在轮椅上,颇有些费力,但最终站起了身。
凌知光看见,他的脖颈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在游动。
那是蛊虫。
李鹤的那只碧蓝的眼睛,流转着诡异的光芒,鬓边的几缕白发便是岁月刻下的风霜,但不显老态,反而愈发突出他的沉冷狠绝。
既如此,本王也想认真下下这盘棋。不知道凌督主这颗棋子在我手里,周春白愿不愿意背叛太子,选择本王呢
她不会。凌知光平静回答,毫不犹豫,你应该知道,她与太子一同设计本督,离开了本督。
李鹤抚了抚拇指上的扳指,道:哦既如此,凌督主如今是恨她与太子了
凌知光不答。
李鹤道:那不如凌督主与本王合作。太子猜忌人心,给不了你想要的东西,跟着他,无论是你还是周春白,都只有兔死狗烹一条路。而本王最惜人才,督主不如襄助本王,事成之后,你想要什么,本王都能允你。
凌知光神容沉静:这种话,我已经听过很多遍了。
他从腰间抽出软剑。
风卷一地落花,纷纷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