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死别（四）
悬崖边一块巨石翘立,庙宇建立在巨石上,确如萧景和所说,半边悬空。
萧入云又打个冷颤,迎风咳嗽两声,所以
萧景和：你就说,它巧妙不巧妙
萧入云脸沉下来,萧景和,你最好找我有正事,不然你容易跟你的杰作巧妙嵌合在一起。
萧景和哈哈大笑,仿佛生死关头,逗弟弟生气就是他的正事。
他打个响指,悬空寺中他剩余手下悉数走出,弃刀投降。
而后,萧景和笑吟吟指着萧入云身后。
萧入云抬手,周悔先是派一名小将带人进庙搜了一通,确定无人,方下令,命所有人撤后一截。
萧景和不满意,还是太碍眼了,让他们退后一里。
萧入云对周悔：照他说的做。
周悔的反对声卡在喉咙,警告地瞪了萧景和一眼,再次下令。
视野之内终于清净,只留萧入云与周悔二人。
萧景和站在悬崖边上,招手道：入云,你来看。
不过去,萧入云巍然不动,我怕死。
萧景和：……
只有站上山顶才能发现,犹如天降一把神斧,将他们脚下这片山头劈了一道,使得山顶从中裂开来,分作两半。
远处峡谷中赫然一挂悬瀑,激水飞流,水雾与云霭交织缭绕。
不身临其境,怎知山河壮阔,不览山河壮阔,怎悟人之渺小,萧景和道,正因为人太过渺小,一生才更要力争精彩,碌碌无为白活一世,有甚意趣
萧入云一脸无动于衷。
萧景和：哎呀,阿弟,你过来看嘛。
萧入云无情道：不。
你还怕我把你推下去不成
对。
萧景和伤心欲绝,这等俗套的桥段,时下话本里都不肯写了,在你心中兄长就如此毫无新意
萧入云：是。
你就打算这么一个一个字的蹦了呗萧景和道,我不信你没有问题要问我。
萧入云迟疑一下,道：我更喜欢在天牢里问。
我不一定喜欢在天牢里回答哟。
萧入云上前一步,又一步。
萧景和离开悬崖边缘,朝他走近。
萧入云再近一步,道：你跟白礼明有什么阴谋
萧景和止步,没想到他一上来先问这个,道：哎你……
萧入云：你给白礼明的信中,问他大事可成他回你说,万事俱备。
萧景和一头雾水,我与白礼明通过特殊渠道联络,少有书信,我何时问过他
萧入云：你当然没问过,因为信是我写的。
萧景和眼睛慢慢瞪大,你模仿我的字迹
不等萧入云回答,他老怀欣慰。
果然啊,兄长骤然离京,你心中失落,又无能为力,只好临摹兄长留下的文书以作消遣,日复一日,日复一日,好阿弟,来,兄长抱抱。
萧入云微笑,看向悬空寺,朝南那面墙适合你。
萧景和感动。
多贴心,把兄长嵌进墙里都怕兄长晒不到太阳,我就说你心里有我,需要兄长在墙里摆个爱你的形状不
萧入云扭头就走。
错了错了我错了,萧景和死皮赖脸追上去,年纪不大,气性不小,说不上两句就起急,亏得民间都传,说天子温文尔雅,周统领,回头找人堵一堵谣言罢。
周悔早就想揍他了。
但因为是天子的哥,所以周悔堵住了耳朵,假装听不见。
我招还不行吗,萧景和拉住萧入云,白礼明此人你还不晓得么野心大、好色,可拿捏之处太多,这类人最好驾驭。
我给他的任务很简单,一旦做成,可使你高枕无忧,你想好怎么谢我了吗
萧入云蹙眉。
大概猜到了他让白礼明去做的事情是什么。
半年前,他怀疑白礼明与萧景和暗中勾结,遂冒充萧景和的笔迹写信试探。
来晋州前,也通过白如黛对他告诫了一番。
白礼明此人,作为丞相协调百官,处理日常政事十分够用,除此以外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萧景和也是这样看他,因此只是吊着他,没指望他干成什么大事。
所以萧入云选择留着白礼明。
萧入云：哦。
哦！哦一声就完了萧景和失望道,小没良心,我是为了谁啊,表扬我,你必须马上表扬我。
萧入云：你所做所为,与你身后的悬空寺一样。
萧景和美滋滋,一样的巧妙吗
萧入云：一样的没用。
谁会翻越崇山峻岭,冒着生命危险来上香啊。
所以庙修在这里有何用。
有病。
萧景和：……
萧入云：好奇问一句,贵寺供奉的是
萧景和：菩萨的身,秦芰的脸。
萧入云：……
他就多余问。
白礼明狠不下心杀母后,萧入云道,你期待之事,十有八九会落空。
一顿,你若将母后想成为夫为子所绊的寻常妇人,你就错了。
*
京都,大觉寺。
秘幽的禅房中,素太后微笑垂眸,看着面前的素酒。
白礼明坐在她对面,狠低着头。
酒里没毒,叫哀家好生意外。
白礼明浑身一抖,慌张跪地。
臣怎能听信无耻之徒几句蛊惑,就背叛太后呢臣这个人,这颗心,永远忠于太后,属于太后。
头顶半晌不语。
起来,素太后柔声道,说过多少回,只有你我二人时,你无需跪我。
你了解哀家,哀家素来心软,又顾念旧情,昔日旧友还能说上几句知心话的,唯有你了,又怎会不信你呢
白礼明诚惶诚恐地起身。
皙白纤长的手,亲自将他面前的杯子斟满,白礼明一抬头,素太后笑得柔媚,使他心神不由自主跟着一荡。
萧景和想杀我,我难道不想杀他吗这种事于皇家来说,再稀松不过。
素太后转向佛龛,其中佛像慈眉善目。
她喃声道：皇族中人,哪个不是一边拜佛,一边杀人白相——
她执杯。
白礼明也赶紧端起酒杯。
接下来的日子,京都恐不会太平,哀家一介妇人,难免有惊慌失措的时候,到时还要多多仰仗白相。
白礼明正想问是怎么个不太平,一个熟悉的身影稳步入内。
白礼明眼睛瞪大,你……你不是……
十四谦逊行礼,御前内侍十四,见过丞相。
白礼明眨了眨眼,就算有人背叛天子,他也绝不敢相信这个人会是内侍官。
这个不苟言笑,说话办事一丝不苟,唯天子是从的年轻人。
两个月前,多亏十四在云儿的奏疏中发现一封传往晋州的军令制诏,哀家才能来得及布局,不然,此时此刻怕是不能安然坐在这里,与白相共饮了。
十四垂头,太后娘娘言重了。
素太后勾起嘴角,晋州啊,山高路远,人心复杂,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意外
年轻人到底沉不住气,自以为稳控了几步棋,便可大获全胜,其实哪有那么容易
陛下决定离京的那一刻,他已经输了。
陈嬷嬷端着两碗冰镇冰心白玉羹进门,素太后接过一碗,慢条斯理搅动。
这是云儿最喜欢的,可惜他再也不吃到了,不要紧,下一个更乖。她随手将羹粥赏赐十四,吩咐下去,该收网了。
十四：是。
*
你身边有奸细。这才是萧景和叫萧入云非上来不可的真正目的。
萧入云：是谁
不知,我虽然也在你身边安插了奸细,但对方隐藏极深,不像我的人,只会在你的送行酒里下药。萧景和大言不惭。
说不定是白如黛呢他灵机一动,她爹可是白礼明,嗯,越说越合理。
萧入云看他像看傻子。
突然,萧景和指着对面悬崖,怪道人家说不能庙前胡吣,可不就遭了现世报,我好像看见白如黛了……
萧入云一怔,不由顺着他所指方向往前走了几步,果见对面悬崖一道狂奔而来的影子。
趁这档口,他手腕被萧景和猛地一拽。
陛下！周悔反应迅疾,几步抢将上前,劈手就要夺过萧入云,悬空寺悬空的底部闪电般蹿出一人,一手向萧景和递刀,一面挥刃隔开了周悔。
周悔大惊,万万没想到萧景和的手下竟藏匿得如此刁钻,拼着手掌被利刃贯穿,急切挣向萧入云。
后退的将士们听见他的呼啸,纷纷抬头,看向郑刺史。
萧景和不慌不忙一笑,举刀捅进萧入云的身体,鲜血喷涌而出,他在他耳边道：对不住了,阿弟。
将萧入云一揽,跃下悬崖。
萧入云！！！对面白如黛看到这一幕,登时肝胆俱裂,伸手做了个抓取的动作,人眼望去不过咫尺的鸿沟,实则相隔千丈。
她绝望地发出一声惨叫,跟着一跃。
她身后的三十三迟了一步,只来得及抓住她一条手臂,白如黛身体陡然悬空,毫不犹豫挥舞匕首砍向自己手臂。
三十三一惊,无法放任她断腕,本能松手,白如黛擦着山壁直直往下坠,山壁凸起的簇簇尖石刀片般锋利,夏衫轻薄,她顷刻遍体鳞伤。
血不断从纱衣中渗出来,白如黛忍着剧痛,瞅准山石缝隙,匕首狠命一插,使自己险险挂住。
她提气如法炮制,一步步到了崖底,面前河流湍急,雾气笼罩,什么也看不清。
她喊了几声萧入云,无人应答。
入水的瞬间,身体不受控制地被冲出一大截,而后是冰冷刺骨,痛到麻木的伤口被凉水一激,全都活了过来,四肢百骸如针扎一般。
她弱小的像一片掉进旋涡的羽毛,勉强钻进水底寻觅。
脑子一片空白,全凭意志支撑,直到快要窒息,她贴近山壁,扒着崖底丛立的石头,头钻出水面,深吸一口气,略作喘息,继续投进水里。
如此寻了一遍,一遍又一遍。
伤口的血被水流冲刷,身上只余一道道泛白的口子,瞧来触目惊心。
她咬牙坚持,不肯放弃。
一遍,再一遍。
不知寻了多久,找出多远。
意识逐渐模糊,全身僵硬的再也使不出一丝力气,动一动手指都费劲。
她挣扎上岸,犹如一条搁浅的鱼,下半身仍泡在水里,无论如何也爬不上来。
她伏在石头上,痛哭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