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墨荷生
1
我费劲心力和全部家当,在浣衣局当了三年下等宫婢后,终于等到了被调到储秀宫的机会。
蛰伏三年我终于有机会爬上龙床。
虽说储秀宫主位颖妃娘娘没那么受宠,但总比在皇宫最角落,且不允许宫婢随意出入的浣衣局强上百倍。
在储秀宫待了一年,我小心翼翼上下打点,终于摸清皇帝的动线。
并将勾引的地点定在了最容易成功的御花园廊桥上。
我洗去脸上掩盖容貌的黑色脂粉,换上轻薄纱裙,在廊桥上翩翩起舞。
没想到天不随人愿,没等到皇上,却等到明贵妃一行人接近。
我头皮一紧,明贵妃是出了名的得宠善妒,若是此刻我落在她手里,怕是活不过今晚。
明贵妃身边的大宫婢大叫一声贱人!,而后冲上来一巴掌将我扇到在地。
大宫婢手里都是有功夫的,这一掌下去我半边脸高高肿起。
明贵妃走近了些,她身旁的太监识趣的挑起我的下巴,看到我的脸,她嫌恶的用手帕捂住口鼻。
倒是有几分姿色,不过终究是下贱胚子,赏给金宝公公,别玩死了,清醒着大卸八块,然后扔到乱葬岗喂狗,我看哪个贱人还敢动这种攀龙附凤的心思。
金宝公公是出了名的好色,又因为成了阉人,心里逐渐变态扭曲,想出许多折磨女人的法子。
每年从他房中抬出去的宫女,没有十个也有八个。
但因为他办事得力,背靠明贵妃这棵大树,所以对于他的事,宫里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用这样一张绝美的脸轻飘飘说出如此骇人的话,我强压下恐惧,脑子飞速寻求生的可能,但每一步都走向死胡同。
正当我以为自己在劫难逃,无法为家人复仇的时候。
一个男人缓缓走进,是陈争盐。
那张脸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四年前,就是他下令屠我赵家满门的。
见到是他,明贵妃脸上扬起一抹笑意:陈督主为何半夜还在宫中
陈争盐微微施礼,脸上却无半分尊敬:娘娘,陛下召臣入宫下棋,一时沉醉竟忘了时辰。
明贵妃对身旁的太监使了个眼神,示意他将我拖走。
且慢。陈争盐开口阻止:娘娘,臣看这宫婢像臣的一个故人,娘娘不如将他交给臣。
故人明贵妃的表情有些古怪,我仔细揣摩,像是好奇中又带着些许女儿家的嗔怒,难道说陈争盐和明贵妃之间……
他附身朝明贵妃耳语两句,明贵妃竟然真的让人将我放了。
这贱婢就让陈督主带回督主府好好调教吧。
2
陈争盐将我带上马车,想着仇人就在身边,我恨不得跟他一块同归于尽。
陈争盐带兵上门抄家时,我因为偷跑出府邸玩耍侥幸捡回一条命。
赵府上下七十几口被斩杀殆尽,包括我刚出生几个月的侄儿。
半个月后,风波逐渐平息,我趁着月黑风高翻墙进了被封的府邸。
曾经温暖的家被付之一炬,焦炭混合着淡淡的血腥味,从鼻腔顺流到五脏六腑,仿佛一直无形的手在我体内不停翻搅,我跌坐在地上,痛得无法呼吸。
我发誓,拼尽所有,哪怕是我这条命,也要为爹娘、阿姐和兄长报仇!
我虽是女儿身,却也在父兄的耳濡目染下,了解当今局势。
太子虽是嫡长子,但谋略全无,胸中无半点城府。
而兖王积极参与朝政,结党营私,私养府兵。
很明显,这是皇帝的制衡之术,但也因此喂大了兖王的野心。
终于兖王按捺不住,起兵谋反,这场叛乱很快被平,但京城却因为这场叛乱,酿成了一场又一场惨剧。
我父兄因为卷入兖王谋逆,被判抄家,但父兄行事作风谨慎,断不可能是兖王党。
而急切的灭口,被烧得只剩下灰烬的赵府,也说明事情另有隐情。
赵府后院的第二颗桃花树下,埋着阿娘给我准备好的一小盒嫁妆。
她说,在这世道女子最是不易,所以这一小盒是她留给我的,不在嫁妆单子上的,只有她和我知晓的体己钱,只求我余生顺遂、喜乐安康。
3
我用阿娘留给我的银子,找了江湖百事通,调查赵府被灭门的真相。
很快,我从百事通那里得到了答复。
我父兄并非兖王党,而他们被污蔑成兖王党的原因,不过是因为赵府的万贯家财。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当时还只是小太监的陈争盐,为了攀附上如今已是明贵妃,当年只是小小的明嫔哥哥明太师这颗大树,将赵府污蔑成兖王逆党。
从赵府抢夺到的钱财,大部分进了明氏兄妹的腰包。
这三个人踏着赵家上下七十二口人的性命,谋求到他们如今的荣华富贵,一想到,我就恨不得生啖其肉,痛饮其血。
怎么还在抖陈争盐开口,语气竟有些温柔:若是这般恐惧,为何非做不可
血海深仇、滔天恨意,自是非做不可。
我眉眼低垂,狠咬了下嘴唇,强迫不断发抖的嘴唇停下,而后怯生生道:后宫是吃人的地方,若我不往上爬,迟早会被人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不知被什么触动,陈争盐有片刻失神。
回过神来后,他低声喃喃道:不是有机会能活下去嘛,干嘛非要往漩涡里跳,死心眼子,活着不比什么都重要。
他像是劝解我一般,又说了一遍: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我不明白他突如其来的悲伤,也不明白,朝堂上势头正盛、手握大权的陈争盐为何会有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
4
若说如今谁权势滔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百姓们的嘴里说出来的不会是明太师,而是陈督主。
人面兽心、心狠手辣、掌管生杀,偏又极得圣心,是圣上面前顶红的人物。
曾有御史大夫上奏弹劾陈争盐,第二天,御史大夫的人头便出现在闹市街道。
而陈争盐,只受到个罚俸半年,不痛不痒的处分。
自那之后,陈督主恶名远扬,甚至坊间传言宁可得罪恶鬼,不碰争盐一条腿。
我虽疑心陈争盐为何会救我但更多的是庆幸,如今我人在督主府,报仇一事自是要想个别的办法。
陈争盐将我安置在督主府偏院,督主府的仆从们皆似提线木偶一般,只知做自己本职内的活计,不敢开口,甚至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敢有。
我本想从督主府跑出去,奈何陈争盐看我太紧,周围都是侍卫,连一直苍蝇都很难从督主府飞出去。
得知我有想逃跑的心思,陈争盐来到偏院,我垂眸掩饰情绪,他抬起我的下巴强迫我抬起头与他对视。
跑什么他睥睨着我问。
我装作恐惧到颤抖,结结巴巴回答:我惹得贵妃娘娘不悦,若是不跑如何能有活路
听到我如此说,陈争盐轻笑:你倒是惜命。
我身上背负的是赵府上下七十二口人的性命,大仇未报前,叫我如何不惜命。
我怕控制不住恨意让陈争盐察觉,于是将头重重磕到地上。
奴婢只求保住一条性命,求督主开恩!
陈争盐微微叹了口气,然后俯身将我从地上搀扶起来,他轻声宽慰我道:在督主府你不必如此,我向你保证,只要我在一日,便会护你一日。
我心中惊骇,不明白陈争盐究竟是何意,只是在对上他的眼睛时,看出他眼神里的真挚不似有假。
正当我不知如何接住这突如其来的承诺时,陈争盐话锋一转道:今夜,你宿在我房中。
什么!
5
阉人在床上的特殊残忍的癖好我不是没听说过,但现在的我没有任何反抗的资本。
我也并不觉得,陈争盐这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心狠手辣的人会因为我的勾引而失了原则。
所以我并没有从他这里下手的打算,只是有些恐惧,不知自己将面临什么。
晚上仆从伺候我沐浴更衣后,我忽然闻到身上有一种熟悉的味道。
仔细闻着,确认是从我新换的里衣上传来的。
是茉莉花香,是阿姐最爱的茉莉花香。
我的心脏忽然像是被人重重捏了两下,视线被泪水模,摸到贴身藏着的匕首后,那种钝痛感才逐渐消失。
我已想好,若是无法帮赵府翻案,那我拼死也要杀掉陈争盐。
我被人引着来到陈争盐的房间,我刚踏入仆从们便鱼贯而出,只留下我们俩。
我垂首站在原地,陈争盐双眸微闭,一呼一吸之间神情松弛又倦怠,全然不似初遇时那般紧绷,那般盛气凌人。
他如此神态突兀的让我想到一个场景,同母亲长久分离并经受委屈的孩童,骤然回到母亲怀抱,闻到母亲身上熟悉的味道,便是这般放松这般舒适。
片刻后陈争盐起身来到我身边,贪婪的呼吸我身上的味道,而后他轻声安慰:别怕我不会对你如何。
他牵着我的手将我带到床榻上,让我紧靠着他坐着。
他则将鼻子凑到我的颈窝处,用力呼吸着,热气打在我细嫩的皮肤上,惹得我一阵酥麻。
督主……我出声唤他。
别怕,他声音沙哑,能听出带着极力克制的哽咽:只是抱着你睡,不会对你如何。
莫名的,我很信任陈争盐,我的直觉居然告诉我,可以相信我的仇人
陈争盐像是上岸的鱼,拼命呼吸想要活下去。
他如此行径让我有些紧张,我不明白他到底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半晌后陈争盐哑着嗓子问:你怕我
我嗫嚅道:回督主,奴婢不怕。
不怕为何你脊背僵直
说着他一直手钳制住我两只手腕,另一只手往我里衣里探去,我倒吸一口凉气,心想他终于忍不住露出马脚,要对我动手的时候,他将我随身携带的匕首抽了出来。
当啷一声匕首被他扔到地上。
在督主府,我能护住你的,不必将这么危险的东西随身携带着,免得伤着自己。
他语气温柔的仿佛在哄着闹脾气的稚童,让我有些摸不到头脑。
说罢,他抓着我的胳膊,带着我躺到了床上,将我紧紧拥在怀里。
他并没有下一步动作,只是搂着我,将鼻子靠在我胳膊外侧,贪婪的呼吸着我身上的气味。
片刻后,他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对不起,我不想的,我真的不想的,我没有办法,对不起。
督主。
我轻声唤他,却发现他早已沉沉睡去,眉头紧蹙,脸上还挂着两行眼泪。
这世间还有他冷心冷肠的陈督主,觉得愧疚,觉得难过的事情吗
6
第二日,我起床的时候,陈争盐已经开始吃上早饭。
见我醒了他忙唤我一同用早膳,还笑着询问我:昨晚在督主府睡的可还习惯
我垂首回道:习惯的,督主府的床比宫中的不知舒服了多少。
察觉陈争盐悄悄松了口气,我心中又有些许疑惑,他堂堂督主为何如此在乎我这小小宫婢的感受
别在那杵着了,快坐下用膳。
他说话的语气,我曾在闹过别扭哄我吃饭的阿兄处听过。
陈争盐发话,我只能规规矩矩坐回到他身边。
我不明白他对我的态度为何如此,只当上位者阴晴不定,怕惹得他不快,浅浅吃了几口后我便放下筷子。
怎么就吃这些,怕本督主给你下毒
我立刻起身福礼:奴婢不敢。
陈争盐放下筷子:不必自称奴婢,在这府中你是主子,不是奴婢。
我被他的话震惊,没忍住抬头看他,反应过来复又低下头去:奴婢,不敢僭越。
见我还是这般,陈争盐抬手摸了摸我的头道:若是你不介意,可以将督主府当作你的家,相信我,我会好好护着你。
这几日我要去趟郊区庄子处理些事,你在督主府好好待着,想吃什么想喝什么,都可以跟管家说,只一点,尽量不要出去,你知道的,现在外面不大太平。
是,奴婢遵命。

听到陈争盐的声音我抬头,只见歪着脑袋看我,没有任何威胁的意思,只单纯的想让我改口。
我弱弱道:我……我知道了。
陈争盐走后,我仔细思忖,被带到督主府确实出乎意料,也完全打乱了我报仇的计划,报仇一事我要再细细斟酌一番。
这些年在父亲和兄长朋友的帮助下,我收集了以陈争盐,和他曾经的靠山明太师的罪证。
如今皇帝那条路怕是走不通,这些罪证经由谁的手才能让他们大白于天下呢。
思索不出眉目,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子时我还未睡,忽然我察觉到一丝不寻常的气味。
有人往我屋子里吹入了迷魂香,我找到帕子捂住口鼻,看着窗外闪动的人影,我猜刺客们应该是解决了门外的侍卫。
趁刺客们还未进门,我将枕头塞进原本躺着的地方,然后蹑手蹑脚躲进衣柜。
看时间差不多,刺客们推门而入,为首的刺客毫不犹豫,一剑刺穿了我用作伪装的枕头,但很快他们就发现被骗,分头在屋内寻找我。
我握紧手中匕首,庆幸自己将匕首捡了回来,如今这个场面至少还能有个武器防身。
屋子就这么大,饶是我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刺客的脚步却还是越来越近。
如果被抓,一对三我毫无胜算,倒不如趁此机会拼杀一把,虽说偏院偏僻,但若是我将动静弄大些,也能有一线生机。
做好决定,我猛地推开柜子,将匕首扎进刺客脖颈。
被扎的刺客吃痛捂着伤口,我趁机边往外跑边大声呼救。
就在这时,余下两个刺客反应过来,没等我推开门,他们便将我围了起来。
我抬手示意他们停住。
大哥们,你们幕后老板出多少钱,我出双倍,不,三倍,只求几位大哥能留我一命。
话音刚落,几个刺客一拥而上,就在我以为我死定了的时候。
陈争盐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有多大的胆子,敢在我督主府杀人!
而后他出现在我视线里,眼中的担忧神色不似有假。
蓁儿,你没事吧,没受伤吧。
忽然我的心安定下来。
7
为了救我,陈争盐受伤了。
肩膀处被刺中一剑,血流了很多,看起来骇人,但经过宫里的御医诊治后,修养几天即可。
那帮刺客应该是死士,若是完不成杀我的任务,他们回去也活不成。
所以他们打算奋力一搏,提剑朝我刺来,就在这时,陈争盐不知道从哪飞奔而出挡在我面前,生生替我挨下那一剑。
而后不顾身上的伤势,转身同刺客们厮杀起来。
院内的小厮也听到动静赶了过来,刺客们很快便被拿下,但他们咬破了口中事先藏好的毒包,纷纷自尽而亡。
见陈争盐并无大碍,身边也有许多人伺候,我打算退回到偏院。
不料我刚悄悄挪动两步,陈争盐的声音响起。
你干什么去
没由来的我有些心虚:怕督主受寒,奴婢去给督主取个汤婆子来。
陈争盐歪了下脑袋:你确定不是想溜回偏院休息
被他戳中心思,我还坚持着嘴硬。
自是没有,督主为了救我负伤,奴婢定然衣不解带伺候在侧。
这可是你说的。
完了,怎么有种进入圈套的感觉。
你去帮我倒些水来,不要太热也不要太冷。
我乖巧给他倒了一杯,他一会喊一句水太冷了,一会叫一句水太热了。
你再帮我打一盆温水,我擦手净面。
我乖巧给他擦拭,他一会喊一句我手重了,一会叫一句我手轻了。
更夫已经不知打了几更,我困到眼皮睁不开,隐隐看到天边有些发白。
终于在陈争盐说自己饿,但是因为受伤而不方便自己吃,我喂他吃血燕粥的时候,没撑住直直倒了下去。
我被猛地惊醒,发现自己居然没倒在地上,是陈争盐抬手撑住了我的脑袋。
我听见他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伤口处有血渗出。
我忙给他换药换纱布,又满怀歉疚道:督主让我倒在地上就好,何必救奴婢。
陈争盐气极反笑:你个小没良心的,我救你,你还嗔怪我。
我的语气卑微又愧疚,他哪里听出嗔怪了。
奴婢没有。我小声抗议。
行了,陈争盐用下巴示意让我上床来:不逗你了,上来睡吧。
我将头低下:奴婢还是回偏院吧,奴婢未曾沐浴更衣,免得弄脏督主床榻。
陈争盐忽地委屈起来:本督为了救你负伤,你非但不感激,就连陪伴都不乐意。
他本就生的貌美,再加上少年时被施以腐刑,整个人更加白净,委屈的时候眼眶有些微红,一时间我竟觉得自己无法拒绝他。
叹了口气后,我爬到床的里侧。
我刚躺下,陈争盐立刻将我圈在怀里,也许是今晚他帮我当了一剑,让我隐隐觉得可以恃宠而骄又或者是实在困傻了,我靠着陈争盐的臂膀迷迷糊糊的问。
督主,您知道究竟是何人要刺杀我一个小小的奴婢吗
陈争盐的下巴抵在我脑袋上:你这么聪明竟然难道不知道
肯定是明贵妃。
可能是看我实在困不行了,陈争盐开始引导我。
那你知道她为什么要刺杀你吗
我知道但我不能说。
我虽然困,但我不傻,我自是不能说猜透了陈争盐和明贵妃的私情,明贵妃嫉妒我,所以想弄死我,知道这种宫闱辛秘还大剌剌坦白,我真是嫌这个脑袋顶的太稳当了。
陈争盐轻笑:你还怪机灵的,当日,我正是说你长得有些像明贵妃,我思念明贵妃成疾,而她又不能日日在我身侧,所以才想要你做她的替身,这才保下你一条小命。
听他说到一半我就开始捂着耳朵并且大喊:我听不见,听不见啊!
这种事情彼此心知肚明就可以了,非得挑明干嘛,陈争盐是不是嫌我命太长!
没事,陈争盐安抚我道:若是真想让你死,我就不会三番两次救你。
我听出陈争盐话中深意,于是壮着胆子问:那督主为什么救我
陈争盐没回答,我察觉他轻叹一口气,然后柔声哄道:不早了,睡觉吧。
8
不知睡了多久,第二日迷迷糊糊之中,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轻扫我鼻尖,我朦胧中觉得是阿姐在同我玩闹。
摸了摸鼻子解痒后,翻了个身我脱口而出:阿姐,别闹。
这句话将我惊醒,我记忆回笼,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我忙看向来人,是陈争盐,他正拿着一片不知从哪弄来的羽毛。
不知是不是我突然惊醒让他有些愧疚,他拿着羽毛僵愣在原地,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看向我的眼神也是止不住的歉意。
吓到你了他试探着问。
我摇了摇头,然后问他现在是什么时辰。
已是未时。
我慌忙从床上下来,半蹲着身子告罪:怎么都这个时辰了,督主为何不唤人叫醒奴婢,睡到这个时辰,实在僭越。
陈争盐将我扶起,而后宽慰我道:无碍,督主府不似皇宫,没那些泼天的规矩,更何况马上你便能想睡到何是便能睡到何时了。
督主您这是何意
没等陈争盐解释,一道尖细且洪亮的声音在院内响起。
圣旨到!
原来,陈争盐向陛下讨了分恩典,央求陛下将我许配给她。
等宣旨的公公走后,我有些发懵,见我如此陈争盐开口。
怎么不愿意嫁给本督主
人在屋檐下,岂敢轻言他,只是我不明白,我的复仇之路为何走到如今这步,我又为何稀里糊涂成了仇人的妻子
明氏一族的势力不是你想的这般简单,若你只是我房中奴仆,死了就死了,可倘若你是我的妻,他们可就要掂量掂量,自己那二两重的骨头,敢不敢动你。
那一刻,陈争盐隐隐流露出的气势,让我觉得他好像同传言不同。
我也曾听过官场黑暗,而他的一些举动,甚至比某些沽名钓誉的官员来得光明磊落。
我觉得我看不懂他,正如同看不懂我那坎坷崎岖的复仇路一般。
9
我同陈争盐的婚礼奢华无比,十里红妆,爆竹响彻云霄,京城大半数官员前来贺礼,甚至明太师也亲自登门。
明太师,我赵家灭门惨案的幕后真凶,在我幼时还曾抱过我,亲热的说我长大后定然是个漂亮娴静的女子。
陈争盐将我带出前厅,热络的向明太师介绍我的身份。
按照习俗我的红盖头未被掀开,幸亏如此,否则我掩饰不住的恨意怕是轻易便能被人察觉。
简单见礼过后,我被人引回新房,陈争盐如今权势滔天,没人真敢灌他喝酒,但大喜的日子,多少还是喝了两杯。
他走到我身旁的时候,我隐隐闻到些酒气。
蓁儿。他挑起红帕低声唤我。
这是我今日见到他的第一面,穿着大红喜袍,映衬着他整个人格外明艳动人,若不知晓,决计看不出他是个阉人。
他脸色绯红,能看出他不胜酒力。
督主。我回应道。
虽然不知陈争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也不清楚他为什么三番两次救我,但我也不敢逾越,恭恭敬敬低眉顺眼。
他在我身侧坐下,醉意爬上他眉眼,晃晃悠悠却又格外惹人怜惜。
吸了吸鼻子后,他自顾自言语:我幼时曾有过一段很快乐的时光,爹爹和顺,娘亲温柔,爹爹散班回家,总会给我和娘亲带回来些小玩意儿,或是泥人风筝、又或者炖肘子烤栗子。
我趴在娘亲的膝上,听娘亲同我讲些传奇故事,夏日的夜晚闷热,娘亲便替我摇着蒲扇,驱赶蚊虫,困得她连连点头,也不忍扰我美梦。
爹爹不忍娘亲受苦,便接过蒲扇,为我们娘俩摇来一片阴凉。
讲述这些幼时故事时,陈争盐明明是笑着的,可不知为何我在他身上看到的,只有一片悲凉。
手不自觉覆上他的手背,感受到温度,陈争盐红着眼看向我,忽然他将头埋进我胸口:但是没关系,我现在有家了,我又有家了,虽然你并不甘愿,虽然我是个阉人,虽然我对不住你,蓁儿,终究是我对不住你……
对不住我联想起陈争盐近日同我说的那些话,我猜他该是知晓我的身份了,既然如此,他又为何屡次救我
10
成婚前夕,宫里派来了教导嬷嬷,教我如何取悦陈争盐这般的男子。
但新婚当夜,他并没有对我做什么,只是如往常一般呼吸着我身上的味道,抱着我入睡。
成婚月余,陈争盐出席一些重要场所会将我带在身侧,后院的女眷贵妇,上赶着巴结我。
但我也知道他们背着我说小话,说我不过是个攀上阉人就飞上枝头的麻雀罢了。
陈争盐来后院寻我,正巧看见我在听人家墙根。
他歪了下脑袋问我在做什么,我把他拉到身侧,让他同我一块听。
那几个妇人越骂越起劲,渐渐的从我竟然骂到了陈争盐头上。
我心里一惊,想到陈争盐的恶名,怕陈争盐对她们做什么,连忙想拉着他离开。
放心,他拍了拍我的手:我又不是阎王。
然后牵着我的手大步朝那几个妇人走去。
我心里一颤,此时他的行径,在那几个贵妇人看来,跟阎王应该没什么区别。
见到他,那几个夫人像见到鬼一般,相互搀扶着才不至于倒下。
他同笑面虎一般跟她们搭话:刺史夫人、赵国公夫人对了还有永顺侯夫人,三位夫人安好,不知我夫人如何惹到三位夫人了,我看你们不太爱带她玩耍。
三位夫人面面相觑,她们不知刚刚的话被陈争盐听去了多少,刺史夫人胆小,此刻更是抖如筛糠。
还是赵国公夫人镇定,她笑着答话:哪能呢督主夫人乖巧可人,只有她看不上我们这些老妇人的份,哪有我们不带她的份呢。
陈争盐冷哼一声:也是,我夫人同您几位是玩不到一块的,毕竟她不爱在背后嚼人舌根。
说罢,他拉着我的手离开。
坐在回督主府的马车上,陈争盐问我:解气吗
自是解气,他这般行径,按照他的恶名,哪怕他不打算对李刺史、赵国公、永顺侯下手,也足以让他们和那几位夫人吓个半死。
解气。
听我说完,陈争盐哈哈大笑起来:一路走来,‘阉人’‘走狗’‘恶棍’这些话我听的耳朵都要被磨起茧子了,只是之前我听听罢,没想到吓唬人竟这般有趣。
陈争盐是什么意思
督主今天这般只是为了替我出头
那是自然,骂我可以,骂我夫人,我看她们真是活腻歪了。
说着,陈争盐还像孩童一般挥了挥拳头,惹得我一阵发笑。
你不是为了自己的面子我试探着问。
陈争盐牵住我的手:我的面子算什么,你开心才是顶顶重要的。
11
又过了些时日,明贵妃命我入宫觐见。
我知陈争盐对我的宠爱她早有耳闻,定然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
此番选择陈争盐不在京中命我入宫,恐怕早已打定主意让我无法活着回到督主府。
好在陈争盐去的地方不远,我一边派人去寻他,一边以身体不适怕感染贵妃凤体为借口拖着入宫时间。
但我知道拖不了多久,陈争盐最早也得明日午时才能回来。
我大脑飞速转动,寻找着此刻能救我的人,忽然我想到了办法。
明贵妃之所以让我入宫,不过是为了避开陈争盐派来保护我的暗卫。
但她定然不敢明目张胆动我,毕竟我现在的身份是陈争盐夫人。
她打的主意肯定是在宫中将我秘密杀害,然后装作对此事不知,若是她偏嘴硬我从她宫中离开后不知所踪,再加上宫中有都是让人悄无声息消失的地方,陈争盐拿她一个贵妃没有任何办法。
陛下多疑,倘若让他看见我,知晓是明贵妃召我入宫,若是我消失,凶手大概会是她,陈争盐没有办法,但陛下保不齐会因为我,怀疑到她跟陈争盐的私情。
若此事被陛下发现,那可是诛九族的重罪。
如今我只能放手一搏。
我之前研究过陛下每日的动线,我在去贵妃寝宫的路上装作腹痛,而后装作迷路偶遇到陛下。
后宫明贵妃的眼线众多,自然有人将我遇到陛下一事告知于她。
刚一进储秀宫,明贵妃便叫人按在地上,不由分说命人打我二十大板。
督主夫人真是好谋算,偶遇陛下好让本宫没法取你性命,今日算你幸运,本宫先留你这条狗命,若有下次恐怕你不会这么好运了。
她坐在上首转了转护甲:督主夫人不敬本宫,赏二十大板,杀不了你,本宫也不会让你好过。
等陈争盐赶回督主府的时候,我正趴在床上养伤。
他风尘仆仆的模样,看得出一路上是怎样的心急如焚。
见我这般模样,他狠狠攥紧拳头。
是我思虑不周,我没想到贵妃娘娘竟这般迫不及待下手。
我知道,陈争盐有些动怒,于是抓着他的手宽慰。
没事,主子对奴婢罚也是赏。
难得的,陈争盐蹲在我身侧:对不住。
我听出他的这声道歉中饱含愧疚。
就在这时,婢女敲了敲门示意请示我要不要换药。
陈争盐自告奋勇:我帮你换药。
我的脸爬上一阵绯红,支支吾吾半天才说出句:还是不劳烦督主了。
陈争盐也反应过来轻咳了两声掩饰尴尬:那让婢女给你换,我出去等你。
在督主府养伤的第三日,陈争盐正在一旁喂我苦汤药。
太苦了。我皱着眉头说什么都不想喝下。
陈争盐耐着性子哄我:我为你准备了甜蜜饯和枣子糖,还有你最爱的芙蓉白玉糕、热酥酪和牛乳茶,一口喝下汤药,便可美美享受,可好
看着不远处在诱惑我的美食们,我一狠心将苦汤药一饮而尽。
陈争盐喂我热酥酪时,他的下属匆匆进门在他耳畔耳语一番。
明白了,下去吧。
他言语淡淡,手上喂我的动作也不减慢。
等门重新关上我,陈争盐问:你不好奇他同我说了什么
我赶忙捂住耳朵:知道的事情越多,性命越是堪忧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陈争盐拉下我捂着耳朵的手:此事你真该听听,明贵妃被禁足一年。
我震惊的瞳孔微张:是你做的
陈争盐嘴角微微上扬:打了你她还想全身而退,做梦,不过,责罚的还不够,她该被打入冷宫。
我心念一动,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懂陈争盐。
12
我的伤养好后,陈争盐说金陵有个逆贼需要他亲自坐镇抓捕,趁此机会,带我去那边散散心。
颠簸了十几天,我们终于赶到,没想到陈争盐在金陵也置了处宅院。
这出宅院气派宽敞,比京城的督主府还要大了两三倍。
到金陵的第一夜,陈争盐依旧是抱着我入睡,只不过那晚他的力气格外大,好像要将我箍进血肉了。
督主。我轻声唤他。
怎么了他回应我。
你是有什么心事吗
陈争盐沉默片刻,复才又作答: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冷,好似比京城还要冷些。
我转过身,也将他拥进怀中。
第二日,陈争盐说自己有公务需要出门,让我帮忙招待一位朋友。
我来到前厅,发现站着一个清逸俊朗的年轻男人,看男人有些面熟,男人微笑着同我打招呼。
是督主夫人吧,我叫赵连,你同争盐一样唤我丰稷就好。
赵连赵丰稷!这不是驻守在南关的三皇子嘛!
阿兄曾做过三皇子伴读,对三皇子的为人给予极高的评价。
若是他人我不会疑心,可这是身份尊贵,且与阿兄交情匪浅的三皇子。
如今陈争盐故意引我同他碰面,目的绝不是为了以妻子名义帮他接待友人。
一切的蛛丝马迹在此刻串联起来,若说陈争盐早便知晓我的身份,那么今日碰面便是他有意为之,希望我能将赵家的冤屈呈给三皇子,借由三皇子之手,为我赵家报仇雪恨。
管不了许多我当即跪倒在地:殿下,臣女有冤情上报!
臣女
臣女乃赵氏蓝蓁,今日报的是五年前明贵妃的哥哥明太师,为贪图我赵家家产,污蔑阿父阿兄为兖王党羽,草草判决杀人灭口,一夜之间害我赵家七十余口性命!
三皇子有些震惊:你是泊壬的妹妹
听到阿兄的名字,我不由得鼻头一酸,头死死磕在地上:正是臣女!
赵家不是没人活着了吗
臣女当时贪玩不在府中,这才侥幸逃脱,留下一条性命。
三皇子将我扶起,他面色凝重:你说的这些可有证据
我立刻将贴身存放的证据交到三皇子手中。
三皇子一页页翻看,越看脸色约凝重,最后竟一掌拍在桌子上。
你放心,我定然为你!为泊壬!为赵家讨回公道!
13
那日回府,陈争盐并未有任何异常,就像从来不曾让我帮忙接待过什么朋友一般。
这让我更加确信他知道我的身份,也更加确信他正在帮我。
可是明明下令屠我赵家上下七十几口人性命的正是他,若是翻案成功,他难辞其咎。
可为何他三番五次救我性命,甚至不惜搭上自己也要帮我
陈争盐并未跟我透露太多,我也装作不明,我们便这样彼此心知肚明的过日子。
回到京城后,陈争盐变得忙碌起来,虽说不经常回督主府,可每次回来都会给我带些小玩意,我发现他好像特别喜欢茉莉香味的东西,茉莉香膏、茉莉酥饼、茉莉味道的胭脂。
但我并不喜欢,每每闻到茉莉味,我总会想到阿姐,想到阿姐带着我在院子中玩耍,春风拂面,将阿姐身上的茉莉味送到我鼻子中。
我不明白自己对陈争盐的感情,我决计不会爱上仇人,只是在他三番五次救我,和朝夕相处中,我好似对他产生了一种依赖。
那是种突逢巨变,独自一人孤独漂泊,而后忽然被一艘温暖的船搭救的依赖感。
我痛恨自己竟对仇人产生这种依赖,继而对陈争盐也实在做不出什么好脸色。
察觉到我的变化,陈争盐没过多强迫我,也减少了出现在我面前的频率,只是晚上睡觉的时候,总还是要抱着我。
那晚他照例将我拥进怀中,在我迷迷糊糊之际,我听见他说:蓁儿,我所作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活下去,活得更好,不再让人践踏凌辱我,但我忽略了身为人,还有许多更重要的事需要坚守,你不必记得我,只是我想让你知道,我虽没有那般好,但也没有传闻中那般坏。
第二日清晨,我被陈争盐身旁的侍卫唤醒,他引我到了一间密室,那里有足够我半年的水和吃食。
为何带我到这
侍卫如实回答:小人不知,只是督主吩咐,小人照办。
不知过了多久,我粗略估计有一两日光景,密室的门被从外面打开,是陈争盐。
蓁儿他唤我。
我起身走了几步迎他,而后他将我搂进怀里,如释重负道:结束了,都结束了。
14
后来我才知道,是陈争盐助三皇子起兵造反,他们其实有九成把握,只是陈争盐怕兵荒马乱有心人惦记,于是将我安置进了密室。
一场叛乱后,老皇帝被尊为太上皇颐养天年。
新任天子登基,自然要清算一些仗着太上皇宠爱肆无忌惮的佞臣,首当其冲便是明太师和她在后宫兴风作浪的妹妹明贵妃。
一条条罪证被摆上朝堂,其中便有我赵家枉死的七十二条人命,吓得臣子们纷纷垂首不敢言语。
但明太师在朝堂毕竟根基深厚,所以还需要陈争盐这个心狠手辣的督主出马。
不足三月,明太师党羽尽数被铲除,如此一来陈争盐手中的权力达到顶峰。
但朝堂之上对陈争盐弄权的不满声愈演愈烈,终于在一次陈争盐醉酒殴打言官时,满朝堂臣子上书谏言。
陈争盐目无王法、上无尊上、狂悖至极,与此人一同立于朝堂之上,吾辈深感为耻,诚宜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同谏书一起的,还有这些年陈争盐或为主谋、或为虎作伥的证据,整整五本。
陛下大怒,将陈争盐抓到监牢,待到三日游街示众后施车裂之刑。
得知陈争盐被赐死后,我心中并未有什么大波动,只是有些闷闷的钝痛感在心中蔓延。
陛下恩准我去监牢见他最后一面,我为他准备了丰盛的菜肴,送他一程,也算是全了我俩之间短暂的夫妻情谊。
见面后,陈争盐将和离书交给我,我面色平静看向他。
没必要吧,反正你也活不成了。
陈争盐比我还要平静:签了吧,我不想你同我这般腌臜之人再有任何牵扯。
在陈争盐坚持下,我在和离书上签了字。
看着和离书,陈争盐松了口气:终于将你还给你了,你不必再跟我有任何瓜葛,自此清清白白生活在世间,真好。
我能感觉到他发自内心为我感到高兴:蓁儿,大仇得报,日后不必背负包袱生活,好好过你的人生。
毁了我人生的人,临死前真诚的期盼我能过好自己的人生,如此荒谬的一幕,居然真真出现在我眼前。
陈争盐同我交待:陛下仁慈,金陵那处宅院不做充公,独留给你,我给你留了些钱财,就藏在后院那颗槐花树下。
好。
我俩就像是在叙旧的老朋友。
他问:日后你想做些什么
我答:四处游历,四海为家。
陈争盐长叹一口气,眼中有泪花翻涌,沉默半晌说了句:终究是我对不住你。
我理不清自己对陈争盐的情绪,也不愿意为他掉几滴眼泪,但终究还是愿意还他些三番五次救我的情谊。
我会替你收尸。我低声道。
说罢,我起身离开,就在这时,我听见陈争盐对我说的此生最后一句话。
正言,我叫陈正言,陈正义之言。
15
临行前,陛下召我入宫。
他说:关于正言,有些事朕认为有必要让你知晓,虽说正言这一生对不起很多人,偏偏与朕,是朕对他不住,就当朕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吧。
陈正言,原本是清流人家的孩子,自小便颇有才华,三岁能背千字文,五岁提笔做文章,父母恩爱,对他这个独子也疼爱有加。
若非命运捕捉弄,他原本该有个灿烂美好的未来。
七岁时,陈正言的父母因意外去世,没有旁的亲人,他被祖父母赶出家门的小叔收养,没想到这正是他噩梦的开始。
陈正言模样端正秀丽,又因为年岁尚小难以辨别男女,小叔本来不想养活这么一个累赘,但见他容貌清秀,动了旁的心思,这才将他收养。
起初是小叔动手动脚,而后演变成猥亵,再后来小叔会将他送给达官贵人当作娈童,以谋求利益,稍有不从,轻则三五天不给吃食、重则棍棒相加,只要不划伤脸即可。
小正言就在日复一日见不得光的屈辱中,被践踏被蹂躏。
十岁左右,趁着守卫松懈,陈正言逃了出去。
走到街上遇到了我阿姐,阿姐见他可怜,又听他说自己是孤儿,于是动了将他带回赵府的心思。
那是他脱离苦难人生最近的一刻,因此他迷恋上了阿姐身上茉莉香味,这让他有种安全感。
可寻常的茉莉花香同阿姐身上的并非那般相似,直到他遇到了我,发现我身上的味道加上茉莉花香才是记忆中令他安心的味道,于是他才日日抱着我入睡。
但不幸的是,没等阿姐将他带回赵府,他小叔带着一伙人先找到了他。
阿姐和他虽然费力抵抗,但终究双拳难敌四手,在小叔威胁再抵抗就将阿姐也抓走的时候,陈正言放弃了,他将阿姐推开,选择自己回到地狱。
回到赵府后,阿姐曾央求父亲寻找陈正言的身影,但无论父亲如何努力,他都再无音讯。
16
那帮达官显贵只爱幼童,随着陈正言年岁渐长,他便没了利用价值。
小叔本想将他送到楚馆,以他的姿色定然能卖上个好价钱。
但转念一想,又怕他报复,干脆将他送进宫做太监,小叔想断了他的自尊,碾碎他最后一丝希望。
只是小叔没料到,将陈正言送入皇宫才是他这辈子做的最错的决定。
陈正言入宫后,便改了名字,名唤争盐。
从正义直言到争权弄钱,陈正言自此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他想报仇,更想在这吃人的皇宫活下去,不再受人欺凌。
于是他心狠手辣、不择手段,摒弃了做人最后的良心与良知,只为能一步步爬上高位。
直到他奉明太师之命,伪造我赵家参与兖王谋逆一案的证据,在参与灭口时发现了奄奄一息的阿姐。
他认出阿姐是他灰暗人生中唯一有过的光亮,那一刻他如梦初醒般呆愣在原地,阿姐的惨死唤醒了他。
因着对阿姐的愧疚,他在知道我偷跑出府邸侥幸捡回一条命后,找了个同我年纪相仿的女尸,让我能逃过一劫。
又偷偷派人寻我,在得知我入宫后也悄悄照拂我,直到我被想要勾引陛下被明贵妃发现,不得已他才出面保下我。
他对我的保护也好,宠爱也罢,全然不是因为爱慕,陈正言原是良善之人,被命运裹挟着,做了许多丧尽天良之事,而我成了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是他最后的救赎,是被他所害之人和其家人的化身,仿佛只要护住我,便能护住他的最后的良知,残存的人性。
与此同时,他也逐渐认清,彼时的皇帝并非明主,于是他选择投靠三皇子,这个自小不受宠爱,但胸怀天下万民,以期海晏河清的皇子。
他俩一同铲除佞臣,整顿朝堂,好名声落在三皇子头上,坏果子便由陈正言吞下。
陛下叹了口气:正言说他这一辈子坏事做尽,总该做些什么补偿补偿,可只有朕知道,他这般品性的人,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地狱,和自我挣扎过后,才会变成如今这般。
17
有一阵风吹过,我觉得脸上有些凉意,抬手摸上去,发现我竟然哭了。
原本我觉得,我不会为陈正言留一滴眼泪,但我错了,因为我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我看过他亲笔所写的那些黑暗。
他在本子上写,小叔将他的头按进恭桶中,秽物混合着堵住他的七窍,他无法呼吸,被臭气熏出的眼泪又被秽物糊在眼眶里。
他也总在做梦,那些或是苍老干瘪,或是肥硕油腻的手在他身上游走的触感,让他被梦魇折磨的几乎活不下去。
有的老家伙变态至极,每每被送回小叔那里,身上或青或紫的痕迹,大小不一的伤口齿痕,烫伤、掌印,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在那种环境下活下来的。
进宫后,原本他以为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亦能闯出自己的一片天,起初他是打算挺直脊背重新做人的,但现实总是残酷,最下等的奴才甚至悄无声息的死了,都不会有人在意。
终于,陈正言下定决心,用对他来说最残忍的曾经,鞭笞如今的自己,他以色服侍彼时的内侍总管,换得步步高升,又或者说,换得有尊严的活下去。
他在本子上自嘲,为什么不去死呢想活下去这件事,都让他觉得自己恶心。
当陈正言在朝堂上崭露头角时,他遇到了幼时同窗,他原本没认出他,直到同窗直言进谏,讽刺皇帝放任宦官弄权,他调查才发现,原来的新科状元,竟然是他幼时学堂同窗。
他还记得他们入学堂的第一课,夫子便教给他们,读书明理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如今同窗承先人之鸿志,而他则活的不如阴沟里的一条蛆虫。
陈正言保下了同窗的命,但我知道,他保下的亦是曾有机会心怀天下、鲜衣怒马的自己……
陈正言为陛下、为大楚百姓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献祭自己的生命。
与其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因为惹了众怒而被处死,倒不如说他用自己的性命为盛世太平铺路。
只有他死,新登基的少年天子才能服众。
陛下眼角似有泪光:正言求朕的最后一件事,便是你,他说希望朕能护你周全,日后天高海阔,任你去闯。
我拜谢陛下后离开了皇宫,在陛下的默许下我将陈正言的墓放在了他父母旁边,墓碑上刻上原本属于他的名字。
陈正义之言,怜众生之苦,这本该是他一生写照……
对于陈正言,我恨不起来,却也无法原谅,天地渺渺浩荡,就让太平盛世来饶恕他所犯下的罪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