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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聚仙楼今晚的生意竟是出奇的热闹。很多食客都是闻风赶来,准备在此一睹京中第一才女方宝芹的绝代风华。
这时,从酒楼的第三层四十九级之高的凌空梯台望下去,闻名遐迩的那位圣手狂生白清卓正在师妹凌兰的陪同下,缓步走将上来。他穿着一身毫无纹饰的洁白衣衫,双肩披着夕阳浅浅的金辉,清逸秀挺如盛绽的白梅,唯有那一双深亮的瞳眸,顾盼之际凛冽如夜半的明星。
而方宝芹,则仿佛是刚刚从画卷中走出的临凡仙子,亭亭站立在梯台顶上,盈盈含笑地迎接着白清卓师兄妹二人步步走近。
她今天能见到白清卓,自然是被父亲解除了禁闭才行的。李成梁密函事件爆发后,方应龙自认为朱翊钧必会深深猜疑黄启祥案件也是辽东镇所为。一切的证物,似乎都把辽东李氏一派钉得死死的。他这个时候便不用再禁闭方宝芹了。反正她和方宝棠的证词信也改变不了辽东李氏被重重围堵的大局。他亦犯不着再在儿子、女儿面前做一个冷酷无情的恶人。
而方宝芹、方宝棠一经解禁之后,便派人邀请了白清卓、凌兰师兄妹二人来这聚仙楼参宴致谢。
其实方宝芹亦是心窍玲珑之人。她在得知李成梁密函事件后,结合自己父亲的种种表现,也在暗底下思忖了许多。李成梁密函在父亲的构思布局中,是一个天外流星般的变数。如果这封写给朝鲜国王的密函真的是李成梁自己写的,那么它一旦公开,则李成梁必将与皇上决裂。李成梁会乖乖束手当个解甲归京的岳飞吗辽东镇与京师近在肘腋,万一李成梁豁出命来搞个清君侧,父亲方应龙不是首当其冲的第一人吗父亲很有可能落个东市晁错的命运!
反过来,如果这封李成梁的密函是伪造的,那么就说明有第三股神秘势力深度介入了这场朝局之争。而父亲方应龙只是被这股势力牵引进来对付辽东李氏的一枚棋子而已。父亲既是为外人所操弄,又有什么可值得高兴的往深了去想,连兄长方宝棠的险些毙命也是那股神秘势力所为——父亲面临如此阴险的真正大敌,却还茫然无知,岂不危哉所以,通盘谋虑之下,方宝芹决定主动迈出一步,与白清卓握手深交,在真正的紧要关头还能为方家留有一线回旋的空间。
此时,方宝芹领着白清卓二人已是进了甲字号雅间。脸色略显苍白的方宝棠早坐在里面等候了。万历十八年之风起辽东凌兰一见他,讶然说道:方公子,看起来你似乎还未痊愈,不如在家静养,何必亲自来此
方宝棠此刻只能躺坐在锦垫软椅之上,不便起身。他看到凌兰,也是脸放笑容:凌姑娘那日见义勇为、妙手回春、救我性命,方某永铭于心。你不用过虑,我已无大碍。
凌兰正欲谦辞,方宝棠却从桌边取过一方木匣,轻轻打开,现出一支光华灿烂的珠钗来:这是小妹帮我为凌姑娘你挑选的一件礼物,希望你喜欢。
众人定睛瞧去,只见那珠钗钗身乃是纯金铸就,形如丹凤朝阳,而凤头所回环含衔的,却是一颗奇珠——通体显现着浅浅的紫蓝之色,在灯光映照下泛出一圈圈如同浪花般的水波光晕,莹莹似一泓小小的泉眼,甚是灵动生辉。
白清卓一见之下,便知这是传说中的水灵珠珠钗,价值不菲,稀世罕见,急忙说道:小兰只是举手之劳,如何受得起这份重礼——
他话犹未了,凌兰伸手一招,那珠钗就似自动飞到了她掌中。她把玩不已,心花怒放:还是方小姐懂得女孩子喜欢什么——我进京这么久,二师兄从没给我买过什么好看的首饰。那寒铁簪刀,只能拿来防身;这支水灵珠珠钗,我才能戴出去见客啊!
白清卓被她窘得面颊发红,欲言未言之际,方宝芹却浅浅笑道:来!小兰妹把它戴上,你看,哪个公子不欣赏你这英姿飒爽、艳光夺人的风采!……
方宝棠又拿出一册诗集,将话题带了开去:白公子,丹池诗会一番切磋之后,方某已视你为师友。这是方某的拙作,还望不吝赐教。
诗文之交,即是君子之交。白清卓懂得了方宝棠此举的深意,立刻接过了他的诗集,笑道:宝棠公子以诗相赠,白某自是心领。
方公子,你用这支珠钗来谢我救你一命,是把你自己的性命看轻了。凌兰戴起了那支水灵珠珠钗后,又眨眼一笑,等你伤好之后,还要请我吃一遍这京师最可口的美味才行呐!
方宝棠见她戴上珠钗后果然是英华绽放、艳光四射,也微微红了脸颊:好!从今以后,方某会每天派人给凌姑娘你送一道京中著名的美味来——金陵坊的炉闷烤鸭、春晓堂的杂炖牛蹄筋、四海全席的什锦鸡片、青芙阁的八味龟灵汤……包你天天吃得满意!
嘿!你这才真是够义气呢!凌兰大喜过望,走上前去,轻轻一掌按在方宝棠的肩穴上,为他体内输入一股纯厚实的内家真气,同时笑道,我一向是无功不受禄,就再为你补一补元气,让你很快就能生龙活虎的。
方宝棠侧过面颊,瞧着她天真烂漫、清甜可爱的笑容,一时竟然看得有些痴了。
果然是爱笑的女孩讨人喜欢啊!在另一边,方宝芹和白清卓并肩走到窗口旁。她笑吟吟地讲道,我很久没看到兄长像今天这么开心地笑过了。
依白某所见,宝棠公子经历过这一番出生入死的心路历程后,似是开悟了许多。白清卓含笑而答,这也未尝不是他浴火涅槃的一段机缘。
方宝芹微微颔首,清莹的目光转向街道对面的东霖院大门,若有所思地讲道:对了,清卓公子,我兄长的证词信送到唐鉴那里后,听说唐鉴的回复是,它能证明李井方参军不是杀伤我兄长的凶手,但不能证明李参军不是杀伤兄长的幕后主谋。看来,李督帅那张暗语指令字条若不推翻,李参军的冤屈就始终洗清不了。不过,我和兄长确实是尽力了。
你们兄妹二人的大义,白某没齿难忘。白清卓的语气微微一凛,不过,你相信那张字条真的会是李督帅写的吗
方宝芹悠悠一叹:唐鉴、高正思他们非要那么偏执……
白清卓抬眼望向那漫空的寒星,忽然深深言道:宝芹小姐,请让我们好好珍惜今晚的欢聚时光吧。今夜过后,我们或许后会无期啦。
为什么为什么方宝芹芳容失色,急促而问。
别问了。白清卓淡淡叹道,我们所要面对的势力太过可怕。白某不想连累你们。
没什么可怕的。方宝芹目光莹莹地注视着他,我相信你一定能让他们土崩瓦解。
这股势力胆敢伪造蓟辽总督的手书密函而兴风作浪,又胆敢以左都御史大人的嫡长子之性命为诱饵步步设局,这还不可怕白清卓的语气缓慢而沉重,仿佛在陈述一个冷酷的事实,我现在只担心,所有我在意的人,都有可能卷入这巨大的旋涡之中,变得危险重重……小兰且不去说了,还有你呢甚至,我坚持下去的话,或许还会连圣上都不容!你们届时怎么办或许,我们此刻分手,是彼此最好的选择。
方宝芹默然凝视着他,双手暗暗捏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捏紧:是啊,他俩于茫茫人海中相逢、相知,难道又要因不可测度的风险而相离相弃吗最后,她艰难地却无比凝重地一字一顿地说道:你错了。你我此刻分手,不是最好的选择;你我此刻携手,才是最好的选择。我,一定会站在你这边。无论这天底下的人都在谣传什么,无论有多少人背弃你、怀疑你、陷害你——你一定要记住,方宝芹,永远相信白清卓。
白清卓的眼眸瞬间变得通红,那里面的热潮无法抑制,即将决堤。他仰起了脸,深深地呼吸着,许久方才平抑了自己心口急促而激烈的跳动。
最后,他慢慢地低声说道:京中第一才女,你不该这么笨的。
在你身边,我就该这么笨的。她也慢慢地、低低地答了上来。
在京师东坊一座毫无名气的普通小酒馆第二层楼的癸字号厢房里,千面仙子和郑北雄对面而坐,她诧异地问:郑前辈今夜邀我来此,有何要事
仙子,老夫有一位至交好友,想向您购买一部分升仙丸。郑北雄捋着须髯,开门见山地讲道。
千面仙子犹豫了片刻,款声而答:我们炎阳宫确有不少升仙丸,但每一颗都自有妙用。请郑前辈见谅。
仙子,你们帮了我这位朋友,他亦会有所回报的。郑北雄沉沉一笑,炎阳宫素有一统江湖、独霸武林之大志,岂不应有山不厌高、水不厌深之度量吗
千面仙子被他这话逼得太紧,只得说道:您这位朋友也喜欢服食升仙丸本仙子可以赠送他几枚。
郑北雄深深地盯着她那一副并不真实的面庞:其实,除开升仙丸之外,他还想和仙子你们做一些交易。
交易千面仙子怔了一下,他们有什么交易和本仙子可做的
在京师之中翻云覆雨、翻江倒海,甚至翻天覆地,都是我这位朋友可以一手操弄的生意。
一听此言,千面仙子瞳眸中亮光闪烁:哦若真是如此,本仙子倒对你这位朋友颇感兴趣。
郑北雄抬眼瞧了瞧窗外,道:老夫现在就可以召他而来。
千面仙子妩媚一笑:这栋酒馆之外,本仙子布下的‘隐卫’高手不知凡几。你能召他,而他未必能进得来也。
郑北雄哈哈一笑:出神入化之人,自能踏云乘风而至。仙子,请你不可轻觑了。说完,他张口一撮,一缕细细长长的锐啸之声远远飞射而出。以千面仙子之耳力,也听出了它一瞬间已是传出了数里之遥。
半杯茶工夫过后,只听得楼房下一阵扑通之声响起。一位缁衣僧人宛然凌空飞步而来,走得不疾不徐,自然从容。那些隐卫高手纷纷跃身而出,扑去拦截——不料他们刚一沾到那僧人的衣角,便皆是如遭雷击,一个接一个似滚地葫芦一般跌翻开去。
站在窗边的千面仙子看得清楚,双眉微微一抖:好精纯的‘金钟罩’功力!
话犹未了,那缁衣僧人已是从窗口处一步跨进屋来,身法似行云流水一般来得轻快至极。
这位是——郑北雄正要介绍,那缁衣僧人却是一脸微笑,单掌一立,平和而道:贫僧法号‘洁柏’,‘洁净’的‘洁’,‘松柏’的‘柏’,徒众尊为‘上人’,今日特来参见千面仙子。
原来是洁柏上人,失敬失敬。千面仙子朝窗口外把手一挥,让那些不甘受挫而还欲扑近前来的隐卫高手们退了下去。她回眸在这洁柏上人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原来上人竟已炼成了无相神功,隐去了真实面目,但这一派高华超然之气却是可敬可感。
仙子亦是深通画皮大法,千娇百媚萃于一身——依贫僧所料,仙子的真容一旦显现,必是比贫僧眼前的这副美貌更胜十倍吧。洁柏上人淡然言道。自他出场之后,郑北雄便似仆隶一般退到一旁,恭然而立。
千面仙子莞尔笑道:上人的美意,郑前辈已经告诉本仙子了。我们炎阳宫其实只想耕耘江湖,并不愿做什么翻云覆雨、翻江倒海的交易。
仙子既见‘真佛’,便不应虚言。洁柏上人一开口便是掌控全局的咄咄气势,你们若是不想翻云覆雨、翻江倒海,又为何要悬赏刺杀白清卓呢
千面仙子感到了他言辞间一股重若山岳的莫名威压,暗吃一惊,便故作轻松地一笑:只因圣手狂生与我炎阳宫先前有一些恩怨。
这一两年炎阳宫崛起之时,白清卓作为圣手狂生早就退出了江湖,与你们有何恩怨洁柏上人步步紧逼,而且,白清卓现在是戚家军南兵营的主将,是辽东镇李成梁的特使,是内阁首辅申时行的高徒,还可能是当今天子朱翊钧的宠臣。他若被你们杀了,并不是武林之中翻江倒海,而是大明朝堂之上一定会翻江倒海。你还说你们这桩生意做得不大
千面仙子斜眼瞧了瞧他:有些内情,不足为外人所道。
洁柏上人合掌笑道:不是不足为外人所道,而是你们真正想要刺杀白清卓的目的不好明说,因为他是你们要搞乱大明国的一个障碍吧
闻得此言,千面仙子双眸顿时一阵紧缩,冰针似的目光掩不住地射了出来。
洁柏上人微微笑道:仙子,你放心,贫僧也想搞乱大明国,从这翻江倒海之中巧夺暴利。
千面仙子盯视着洁柏上人,红唇轻轻一勾,媚态毕露:不知上人是否真已修得大鹏法王的神通双翅一展,便真能翻江倒海
说罢,她貌似无意,只是一抬长袖拂了拂桌面上的浮尘。
郑北雄从旁一看,见到她衣袖拂过之处,坚硬异常的红木桌面上如遭刀劈斧砍,瞬间裂出无数道细缝。
同时,千面仙子直盯向洁柏上人的那一双明眸也隐隐似有精光流转,泛起一层层足可引人堕落的旋涡。
而洁柏上人却毫不在意地对视着她的眼波。在她眼里的层层旋涡之中,洁柏上人的双瞳变得无光无亮,却似渐渐虚化成了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反而让千面仙子始终捕捉不到他的焦点,更是反过来将她的视线深深地扯进了那两个黑洞的深处难以挣脱。
然后,在这莫名的静默之中,洁柏上人缓缓开口,念了四个字:阿弥陀佛。
刹那间,他这四个字音徐徐吐出之际,便似化成了一记接一记无形的巨锤,重如千钧,沉沉地砸在千面仙子的心房之上,震得她胸膛内一股股气血翻腾,险些脱口喷涌而出。
且住!千面仙子暗咬银牙,娇躯就地一旋,带着一阵香风,闪了开去。
洁柏上人自然是点到即止,停住了施功发力。
千面仙子稳住了心神之后,正视着洁柏上人,深深言道:上人神功盖世,实为仙子平生所仅见。
洁柏上人依然是那般山明水秀地微笑着:仙子,你看,今天这一番切磋,你也吃不了贫僧,贫僧一时也降不住你。你我互为劲敌,不如成为合击大明的朋友。对吧
千面仙子媚笑道:洁柏上人的神通其实远未亮底,你是更胜小女子一筹的。但是,合击大明之事,还须从长计议。
看来,仙子还是不太相信贫僧。洁柏上人收敛起了笑意,你总有一天会找贫僧合作的。那么,贫僧现在就和你们从升仙丸的生意做起吧。
升仙丸对武林人士的用处,是能在极短的时间内使人血脉偾张而功力暴增。洁柏上人购买它的目的,应是如此而无疑。千面仙子自知拒绝不得,只得淡淡地答道:这个自然可以。
洁柏上人端详着她的面容,突然说了一句:其实,贫僧觉得你非常熟悉。
千面仙子回视着他:本仙子也和上人你有着同样的感觉。
洁柏上人垂下双目,莫名地叹了一口气:何必呢你竟要杀他
千面仙子也将目光往窗外的夜空深深投去:那你呢不也正在对付他
八月二十二,白清卓是第二次奉召进入内阁值事房参与公卿议事了。
今天的会议由司礼监张诚主持,参会者为内阁诸辅臣、六部尚书官、都察院首领。其中,除了户部尚书石星称病告假之外,其余卿臣皆已到齐。白清卓自然又是陪位末座。
张诚身形坐得端正笔直,开口便道:这五六日来,京中流言四起、人心惶惶,陛下特命咱家前来与各位大人商议如何稳住大局,不能乱上添乱。说罢,他瞅了一眼申时行。
申时行咳嗽一声,缓缓讲道:张公公讲得不错。近日以来,一是李成梁密函事件,诸多言官飞短流长、怪话连篇。二是包天符被杀事件,案情扑朔迷离,令人震骇。各位同僚宜当在此各抒己见,以助朝廷正人视听。
他讲完之后,张诚便接过了话头,直接问向了方应龙:方大人,您先谈一谈
今天的方应龙却显得格外低调,讲话也是十分平和:张公公、申阁老,据顺天府衙所报,犬子方宝棠重伤在李成梁总兵的参军李井方主谋狙击之下,而且还有李总兵的暗语指令为证,老夫在此还能多说什么只盼有司衙门敢于排除干扰缉拿真凶。至于李总兵通朝密函等其余之事,老夫更不能以私乱政、妄加评议,自有天下士林之悠悠众口而辩论清浊。
白清卓听他讲得四平八稳、滴水不漏,而实际上则是示弱于人、以退为进,字字句句都在给张诚、申时行暗暗施加压力。
他话音一落,已经升为礼部尚书的上官平芝突然站了出来。上官平芝俨然说道:本座来谈一谈包天符之事。关于包天符的事情,内阁已经将相关材料给我们传阅了。但我们觉得包天符事件疑云重重。据相关案卷所示,包天符最后竟也是死在辽东猎刀之下,这又和辽东镇方面扯上了关系。白清卓参将,你和兵部的人虽是查出了包天符有私窃火铳暗通凶手的嫌疑,但又让我们觉得是辽东方面为了防止事情败露而将包天符杀人灭口啊!
众人的目光都随之投向了白清卓。
白清卓平平静静地言道:包天符暗通真凶嫁祸辽东镇,这已是有据可查,但要说他死于辽东李氏之手,却缺乏证据。况且,众所周知,包天符一向对我们蓟辽所属之南兵营补薪暗加反对,也从未亲近过辽东镇方面,他居然还会是李成梁督帅布置在朝中的暗桩这一点,恐怕无人相信吧
他讲罢之后,王一鹗马上补充道:白参将所言不错。辽东镇自己都有三眼神铳,还用得着遥控包天符来私窃武库司的存品而且,老夫可以证明包天符与辽东镇一直关系不佳。李成梁也曾亲笔写信给包天符,请他出力帮助南兵营补薪,包天符可全是当成了耳旁风!
上官平芝锐利的目光又剜了过来:你们的话说得明明白白,我们也都听得清清楚楚。本座向来是中立不倚之人,还是有些话语不得不吐。杀死包天符的凶手给包天符留下了‘窃国乱军’的警语罪名,‘窃国’且不去说,‘乱军’二字必与外藩军镇有关。既然你们都证明包天符与辽东镇不和,那么反过来不正说明辽东镇方面可能也把包天符视为了乱军之人吧
他的这一番话来得又刁又狠又准,连王一鹗一时竟也语塞了。
在一团沉寂之中,白清卓却是哈哈一笑打破开来:是啊!李成梁督帅可能是真的老糊涂了,糊涂到对包天符这样的国贼不上告不举报不弹劾,这本来是多省时省事啊!却巴巴地非要自己跳出来代替都察院、大理寺、刑部等有司出刀来以儆效尤!你们说他糊涂不糊涂
众位大臣听罢,也都哄地一下笑了起来。上官平芝的咄咄逼问,也在这一瞬间被化解得烟消云散。
场中安静下来之后,张诚敛容正色,沉声说道:包天符案件,该怎么查就怎么查,但谁也不许先入为主、妄加猜疑。就像这次李成梁密函事件一样,还在核实调查之中呢,都察院、翰林院等一些人就在吵吵嚷嚷了!方大人,您自己是避嫌缄默,可也应该过问一下。午门献俘大典正准备得如火如荼,结果言官们却让前线将士寒了心肠,这怎么行
方应龙见张诚直刺而来,便也硬硬地顶了上来:雒于仁都敢给圣上递进那样言辞尖锐的奏疏,更何况李成梁只是一个藩镇总兵老夫也是不好约束这些年轻人啊!
他此言一出,张诚、申时行等人顿时微微变了面色。
片刻之后,张诚冷笑了起来:既是如此,咱家今天就把话讲得通俗一点儿。这朝堂之上,就像一群人围着一张桌子吃菜,有的喜欢吃咸菜,有的喜欢吃酸菜,有的喜欢吃甜菜,各有各的口味,各有各的吃相,各有各的交换;饭桌之上,可以互贬,可以互夸,甚至可以互抢。但是,谁也不能吃独食,谁也不许掀桌子!若是有谁违反了这两条,司礼监、锦衣卫便会代表圣上将他赶下桌去、永不再来!大家听明白了吗
他这一席话甩下来,方应龙的脸色忽青忽红变了几变,终是闭上了口不再反驳。
申时行这时候才徐徐讲道:白参将对内阁反映了一些情况,今天要当着各位大人在此当面核验。
众人一听,齐齐盯向白清卓,目光里的意味复杂不一。
张诚淡淡说道:可以。其实白参将也托何远给司礼监带过话。你说你有把握证实李成梁密函和李成梁暗语字条存在可疑之处
不错。白清卓深深点头。
张诚丢了一个眼色,一名太监将李成梁密函、李成梁暗语字条两张纸笺原件铺在桌案之上。然后,申时行问道:顺天府交来的李总兵手书原件都在这里了。白参将,你现在可以指出它俩的可疑之处了。
白清卓摇了摇头:白某指不出来。
上官平芝似是憋不住了,冷笑道:白清卓,你前言不搭后语,莫非是有意在此戏弄我等
白某岂敢。白清卓走到桌案之前,缓缓提起一支毛笔,悠然说道,白某确实是指不出这两份所谓李督帅手书纸笺的真伪虚实。但,白某只凭手中之笔,亦能再制造出和这两份纸笺一模一样的东西来。
说罢,他再将那两张纸笺细细看过一遍,然后闭目静默半晌,突然双眼一睁,手中毛笔恰似龙行蛇游,在旁边的另外两张空白纸笺上面挥洒而下。
众人站在两侧,一时都看得有些呆了。
一盏茶工夫过去了,那两张空白纸笺上写满了白清卓默写出来的李成梁密函、李成梁暗语字条的内容,一字不差,一词不少——但更加让人瞠目结舌的是,他的字迹完全和那两份李成梁手书原件上的笔迹一模一样,连点画勾连之间的细微之处也全然相同!
张诚看得面色微变:你们都来看一看,白参将的笔迹仿写得怎么样
次辅许国认真看过,只叹了一声:雌雄难辨,几可乱真。
王一鹗也细细比对了一番,然后转头看向白清卓:老夫明白你的用心了。这可能是三国时期钟会仿写邓艾之笔迹而作伪书陷人入罪之毒计!
张诚又瞅向了方应龙、上官平芝等人:你们还有何话要说
上官平芝深深地直盯着白清卓,幽然一叹:果然不愧是‘圣手狂生’!
这时,白清卓容色一凛,向张诚、申时行等人侃侃而道:列位大人,白某既能将李督帅的笔迹模仿得分毫不差,那么这天下之大、世人之众,自然也有第三者能做到白某这般笔法的。
张诚再一次问向了方应龙:方大人
方应龙刚才看到这一幕情景,早已深深地怔住了。难道真的有第三者在天衣无缝地伪造出这一场大骗局来移花接木嫁祸给辽东李氏如此一来,满朝言官岂不是都被别人算计利用了……
他许久后才回过神来,只喃喃说道: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天底下真有这仿写得一模一样的字迹……看来,判定那份密函、那张字条出自李成梁之手,确也是有些言之过早……
张诚这才把那四张纸笺全部收好,开颜笑道:咱家会把白参将今天在值事房的所作所为一丝不漏地呈奏给陛下的。
白清卓微微一笑:以陛下之圣明,自然是不会偏听偏信先前那些不实之词、无根之谈的。
不错,不错。申时行也接过了话头,款款言道,近日内,辽东镇随行护送朝鲜秘宝的人就会到京了。现在京中关于辽东李氏的谣言四起,本不足为据。方才白参将指出那密函、那字条的不实之处,是让大家不要走得太偏,不要让辽东镇的人见了笑话!如今,列位都知道今天下去后该怎么办了吧
许国、王一鹗率众答道:我等下去之后,一定将问题条分缕析,有效解决,以正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