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东边的天空才泛起一丝鱼肚白。
陈平川一家就都起来了。
罗氏不知从哪里翻出了一件衣裳。
虽然也打了好几个补丁,颜色也洗得发旧,但却是家里相对最整齐干净的一件。
她仔细地帮陈平川换上。
一家人围坐在昏暗的堂屋里。
桌上摆着简单的早饭。
他们看着陈平川小口小口地吃着,谁也没有说话。
连一向活泼好动的陈平玉,此刻也异常乖巧。
她只是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
一会儿看看沉默不语的哥哥。
一会儿看看愁容满面的爹娘。
她的小手,自始至终都紧紧地拉着陈平川的衣角,仿佛一松开,哥哥就会消失不见。
早饭吃完了。
时候也差不多了。
陈平川站起身。
罗氏也跟着猛地站了起来。
她一把拉住儿子的胳膊,将他拽到门边,声音颤抖。
“儿啊,你听娘说。”
“那张家是大户人家,门槛高,里面的人心眼也多,弯弯绕绕的,不比咱们这些庄户人家简单。”
“你做事的时候,凡事多留个心眼,别傻乎乎地什么都信。”
“那位小少爷,他若是待你好,那自然是你的福分,也是咱们家的万幸。”
“可他若是……若是个被惯坏了的,骄纵蛮横,不知好歹的混不吝……”
罗氏的声音顿了顿,眼圈瞬间就红了。
“你……你千万莫要跟他硬顶,知道吗?咱们胳膊拧不过大腿,最后吃亏的还是你!”
“凡事多看,多听,少说。嘴巴放甜一点,手脚勤快点,让人家抓不住你的错处。”
“还有,遇事千万莫要慌张,先在心里头仔仔细细琢磨清楚了,再开口,再动手。”
“保全自个儿,才是最要紧的,你听见没有?”
罗氏说到这里,声音已经带上了浓重的哭腔,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万一……万一你在那张家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实在是待不下去了……”
她的声音哽咽起来:“你就想法子……想法子捎个信回来……”
“娘就算是拼了这条老命不要,倾家荡产,也……也一定去把你接回来!”
话未说完,罗氏再也忍不住。
她猛地捂住嘴,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泣不成声。
这个坚强的女人,此刻脆弱得像风中的残烛。
陈平川伸出小手,擦去罗氏的眼泪。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用稚嫩的声音安慰母亲:“放心吧,娘。”
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孩儿会照顾好自己,不会让您和爹担心的。”
千叮咛万嘱咐,一家三口才依依不舍地将陈平川送到了院门口。
寒风似乎都带上了三分萧瑟。
大房的窗户,“吱呀”一声被推开半扇。
大伯母探出个脑袋,伸长了脖子,眼珠子滴溜溜地朝着这边张望。
三房那边,王氏正端着一盆洗脸水准备泼出门,瞧见这阵仗,脚步骤然顿住。
他们都注意到了。
陈平川这小子,今天竟然没牵那头瘦牛!
身上还换了件平日里过年都未必舍得穿的“体面”衣裳,虽然依旧打着补丁,却浆洗得干净。
这反常的举动,让他们心里很好奇。
“哎哟喂,这不是平川大侄子吗?”
大伯母那标志性的大嗓门骤然响起,故意拔高了音调,确保能传进正房陈老太爷两口子的耳朵里。
“今儿个这太阳是打西边儿出来啦?不去放牛,倒穿得人模狗样的,这是要上哪儿玩去呀?”
话音刚落,正房那块洗得发白的门帘猛地一掀。
陈老太太如同出笼的饿鹰,领着柱着拐杖的陈老太爷,一阵风似的快步走了出来。
老太太那双精明的三角眼,先是刀子般刮过院子中央垂头抹泪的罗氏和一脸木然的陈仲和,最后才定格在快要走出院门的陈平川身上。
见他今日果真没牵牛,穿得也比平日里齐整些,老太太心里的火气“蹭”就上来了,按捺不住,扬声厉喝:“老二家的!你家平川那小兔崽子,今儿个胆肥了啊?!牛不放了,穿得跟个小少爷似的,想干嘛去?是不是又琢磨着偷懒耍滑!”
罗氏猛地转过头,脸颊上未干的泪痕在晨光下分外刺眼。
她双目通红,布满血丝,却只是死死咬着干裂的嘴唇,终究没有吐出一个字来。
“老二,你哑巴了?问你话呢!”陈老太爷喉咙里发出一声重重的咳嗽,手中的拐杖在青石板上“笃笃”地顿了两下,发出沉闷的声响。
陈仲和被父母这般疾言厉色地逼问,本就佝偻的腰弯得更低,脑袋几乎要垂到胸口,声音细得如同蚊子哼哼:“平川……他,他……去张财主家……当书童了。”
他艰难地喘了口气,仿佛说出这几个字已经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声音里带着绝望的沙哑。
“他……他把自己给卖了,换了二十两银子……给,给平玉……”
此言一出,整个陈家大院仿佛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瞬间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所有人都像是被点了穴道一般,僵在原地。
一个才八岁的孩子,把自己给卖了!?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短暂的沉寂过后,大伯母那双原本就小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贪婪的精光!
她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子,那股子喜不自胜的劲儿差点没掩饰住,却又在下一瞬硬生生压了下去,脸上挤出一丝假惺惺的“惋惜”,语气夸张得令人作呕:“哎哟!平川这孩子,可真是……真是太懂事了!小小年纪就知道为家里分忧解难!这下可好了,仲文去府城秋闱的盘缠,可算是有着落了啊!”
这话像是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潭,瞬间打破了众人的惊愕。
陈老太爷捋着下巴上那几根稀疏泛黄的山羊胡,浑浊的老眼微微眯起,脸上露出了几分“欣慰”的表情,慢条斯理地点了点头:“嗯,为了他大伯的功名前程,也为了咱们陈家的脸面,平川这孩子此举,也算是识大体,有孝心了。”
他那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好像陈平川的牺牲是天经地义,甚至是值得夸赞的壮举。
三房的王氏掏出块绣花的旧帕子,掩着嘴,“咯咯”一笑,尖细刺耳,语带着毫不掩饰的阴阳怪气:“二嫂,你可真是好福气!生了这么个有出息的好儿子,小小年纪就知道替家里分忧。不像我们家那几个皮猴子,整天就知道调皮捣蛋,让人操碎了心!”
旁边的陈仲武也跟着干笑两声,附和道:“可不是嘛!我早就说平川这孩子机灵懂事,你们看看,这不就是了!”
罗氏听着这些扎心窝子的话,气得浑身都在发抖,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渗出了血丝,却浑然不觉疼痛。
“何事如此喧哗,扰了我的清梦?”
一个带着几分睡意未消的慵懒声音,从大房的屋里传了出来。
门帘一挑,大伯陈仲文打着哈欠,手中还摇着一把破旧扇子,慢吞吞地踱了出来。
他好像还没睡醒,头发有些凌乱,身上的青布长衫也皱皱巴巴的,沾染着一股子陈腐的书卷气,却依旧不减他那副自命不凡的“读书人”派头。
目光懒散地扫过院中神色各异的众人,最终落在面色铁青的罗氏身上,陈仲文不悦地皱了皱眉,“莫不是,又为了我秋闱的银子,在这里争吵不休?成何体统!”
大伯母一见自家男人出来了,立刻像条哈巴狗似的凑了上去,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
她眉飞色舞,添油加醋地将陈平川“自愿卖身筹钱”的事儿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
“我说当家的,你可得好好谢谢你这个好侄儿!他为了你能安心去府城参加秋闱,主动把自己给卖了!真是懂事得让人心疼死喽!”
在她那张颠倒黑白的嘴里,陈平川俨然成了“顾全大局、舍生取义、孝感动天”的绝世典范。
至于这背后的被迫、无奈与辛酸血泪,她却是半个字都未曾提及,仿佛那些都不值一提。
陈仲文听罢,脸上先是露出一丝惊讶,随即,竟真的挤出两滴鳄鱼泪来。
他故作沉痛地长叹一声:“哎!平川这孩子,当真是……当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担当与胸襟,实乃我陈家之幸,家族之福啊!”
他煞有介事地抬起袖子,在眼角象征性地抹了抹,说道:“待大伯此番金榜题名,高中魁首,定然不会忘了你的这份拳拳之心!”
话虽然说得冠冕堂皇,感人肺腑。
但他那双看似悲悯的眼睛,在转向罗氏的时候,却带上了一丝不耐烦的催促。
那眼神,分明在说:既然银子已经到手了,还不快点把钱拿出来给我?!
罗氏抱着双臂,身体因愤怒而微微颤抖。
她冰冷的目光,缓缓扫过眼前这一张张丑陋不堪、贪婪无度的嘴脸,胸中翻涌的怒火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燃烧起来,却依旧紧咬牙关,一言不发。
陈老太太见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本就阴沉的脸色骤然一变,厉声喝道:“还傻愣着干什么?!快把银子拿出来!这二十两银子,本就是为了仲文科考筹措的!难道你还想昧下这笔钱不成?!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
她一边说着,一边一步步朝着罗氏逼近,那只枯瘦得如同鸡爪般的手指,几乎要戳到罗氏的脸颊上,唾沫星子横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