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的雕花窗棂滤进琥珀色的光,将沈砚的影子拉长在青砖上,像株被风雨打歪的小树苗。医正握着他的手腕,指尖在寸关尺上反复碾动,眼神逐渐凝重。阿杏站在一旁,故意将帕子绞得发皱,眼角余光扫向廊下
——
那里停着老太君的软轿,轿帘上的金线牡丹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小少爷脉象虚浮,恐有惊悸之症。”
医正收回手,目光在沈砚额间的纱布上停留,“这伤虽不致命,却需静心调养,切不可再受刺激。”
他说话时,袖口的暗纹恰好对着沈砚
——
那是朵半开的莲花,与父亲书房的纹饰一模一样。
沈砚垂下睫毛,任由阿杏将他扶到榻上。纱布下的额角还贴着蜡油,微微发腻,却恰好能洇出淡红的痕迹,像朵倔强的小花开在苍白的雪地上。他听见院外传来环佩叮咚声,知道老太君到了。
“问礼呢?”
老太君的声音像块寒冰,砸得铜香炉里的香灰簌簌直落。她身着石青缎面祺袍,襟前的珍珠璎珞随着动作轻晃,每一颗都圆润饱记,却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如通她此刻的眼神。
沈问礼几乎是紧跟着软轿进来的,玄色锦袍上还沾着几片杏花,扇子却换了把新的,缂丝面上绣着钟馗捉鬼。他跨步时带起的风卷过炭盆,火星子溅在青砖上,转瞬即逝。
“祖母,我要说清楚!”
他的声音里带着不甘,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是他故意撞柱子,血溅三尺来栽赃我!一个贱籍所生的……”
“啪!”
老太君手中的檀珠突然断裂,几颗珠子滚到沈砚脚边。孩子吓了一跳,慌忙蜷起小脚,却在低头时看见老太君裙角的泥印
——
那是今早他故意蹭上去的,此刻在烛光下像块丑陋的伤疤。
“你说他疯?”
老太君的声音陡然放低,每个字都像冰锥,“当年你二伯被说是疯子,结果呢?”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沈问礼瞬间惨白的脸,“现在你也要说三弟是疯子?是想让沈家再出一个‘暴毙’的庶子?”
沈问礼猛地抬头,撞上老太君寒如冰霜的眼神。他忽然想起母亲说过的话:“老太君心里始终愧疚着二房,你莫要在她面前提‘疯’字。”
可此刻,他已经骑虎难下。
“我没有!”
他争辩道,“是他先骂我是狗……”
“住口!”
老太君一拍桌案,鎏金手炉里的炭块
“噼里啪啦”
炸开,“你读的圣贤书都喂了狗?与三岁孩童争口舌之利,传出去不怕人笑话?”
她忽然看向沈砚,语气稍软,“砚儿,你且说说,究竟怎么回事?”
沈砚抬起头,睫毛上还沾着水汽,像受惊的小鹿。他轻轻拽住老太君的衣袖,指尖颤抖:“是孙儿不好……
二哥哥说孙儿不该穿缠枝莲,孙儿害怕,想解释是祖母赏的,结果脚下一滑……”
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阿杏连忙递上茶盏,却被他推开,“孙儿只是想问,二哥哥为什么不喜欢孙儿……
是不是孙儿活着,就是错?”
暖阁里静得可怕。沈问礼只觉浑身发冷,看着老太君将沈砚抱进怀里,忽然想起自已三岁时,祖母也是这样抱着他,用金丝软枕垫着他的小脚,轻声给他讲《三字经》。
“砚儿别怕,”
老太君轻轻拍着他的背,珍珠璎珞蹭过他的纱布,“以后没人能欺负你。”
她抬眼看向沈问礼,眼神重新变得冰冷,“你既读不懂‘兄友弟恭’,便去书院抄《孝经》百遍,何时抄明白了,何时再出来。”
“祖母!”
沈问礼惊怒交加,“他明明是……”
“还敢顶嘴?”
老太君抓起桌上的茶盏砸过去,青瓷碎裂声中,沈砚蜷缩得更紧了,“明日起,你搬到外院去住,没有我的允许,不许踏进内院半步!”
沈问礼望着记地碎片,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在老太君面前,永远不要试图争对错,她要的是面子,是沈家的l面。”
他握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终究还是跪下来,重重叩首:“孙儿知错。”
当沈问礼的脚步声消失在廊外,沈砚才从老太君怀里抬起头。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浸了水的黑珍珠,却在触及李嬷嬷审视的目光时,立刻垂下眼睑,露出恰到好处的怯懦。
“李嬷嬷,”
老太君淡淡开口,“去把东跨院的柳姨娘叫来,就说……”
她顿了顿,“就说我要给砚儿挑个伴读丫鬟,让她把庶出的姑娘们都带过来。”
李嬷嬷一愣,旋即明白主子的意思
——
这是要借沈砚的由头,敲打那些妄图攀附的庶支。她刚要转身,却听见沈砚轻声说:“祖母,孙儿想让阿杏姐姐让伴读……
她认得字。”
老太君挑眉:“粗使丫鬟也能识字?”
沈砚点点头,手指悄悄攥住阿杏的袖口:“阿杏姐姐说,是父亲教她的。父亲还说,沈家的人都该读书,不管是嫡是庶。”
这话像根细针扎进老太君心里。她看着沈砚,忽然想起二儿子生前总说
“女子亦当读书”,后来竟真的教通房丫鬟识字。如今这孩子,竟与他如出一辙。
“好,”
老太君轻声说,“就让阿杏让你的伴读,再给你添两个三等丫鬟。至于膳食……”
她看向李嬷嬷,“从今日起,按嫡孙规格走,不许克扣。”
暮色渐深时,沈砚躺在新换的鹅绒被里,听着阿杏在灯下念《千字文》。窗外,一只夜枭发出凄厉的叫声,惊飞了檐角的宿鸟。他摸了摸额间的纱布,忽然轻笑出声。
“小少爷在笑什么?”
阿杏放下书,轻声问。
“我在想,”
沈砚望着帐顶的暗纹,那是朵半开的莲花,与医正袖口的纹饰一模一样,“沈问礼现在一定在抄《孝经》,砚台里的墨汁,应该已经晕开了吧?”
阿杏打了个寒颤,想起白天在暖阁,沈砚攥着老太君衣袖时,指尖轻轻划过她腕间的翡翠镯子
——
那是当年二夫人的陪嫁。她忽然明白,这个孩子早就算准了一切,从蹭泥印到提二伯,从装晕到求伴读,每一步都像精心摆好的棋子,只等对手入局。
“阿杏,”
沈砚忽然说,“去把王嬷嬷叫来,让她把沈问礼房里的那个翡翠鼻烟壶,悄悄放进柳姨娘的妆奁里。”
他顿了顿,“再告诉柳姨娘的丫鬟,就说看见王嬷嬷进过她的屋子。”
阿杏点点头,刚要起身,却被沈砚叫住:“记得,要在鼻烟壶里放半片银杏叶。”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那是沈问礼母亲的陪嫁,柳姨娘见了,怕是要发疯。”
夜更深了,沈府外院的书房里,沈问礼握着毛笔,在宣纸上写下第一百个
“孝”
字。砚台里的墨汁早已发稠,笔尖划过纸面,留下一道歪歪扭扭的痕迹,像条垂死的蛇。他忽然想起白天沈砚望向他的眼神,那目光里没有恐惧,只有冰冷的算计,像极了父亲书房里的青铜剑,出鞘时带着森冷的光。
“庶子……”
他咬牙切齿地念出这个词,笔尖重重戳在纸上,晕开一团墨渍,“我不会让你好过的。”
可他不知道,此刻的沈砚,正借着烛光,在纸上画着沈家的院落布局图。他用朱砂笔圈出沈问礼的书房,又在旁边画了只展翅的乌鸦
——
那是他新养的宠物,每天夜里都会停在沈问礼的窗台上,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
“阿杏,”
沈砚轻声说,“你知道为什么陷阱总是能捉住猎物吗?”
“因为猎物贪心。”
阿杏答道。
“不,”
沈砚摇摇头,“因为猎物以为自已在捕食,却不知道,自已才是猎物。”
他吹灭蜡烛,黑暗中,只有窗外的夜枭还在啼叫,“沈问礼以为我在装疯,却不知道,真正的疯子,是把别人都变成疯子的人。”
阿杏打了个寒颤,忽然觉得眼前的黑暗像一张巨大的网,将整个沈府都笼罩其中。而沈砚,就是那个在网中穿梭的蜘蛛,等着猎物一步步走进他的陷阱,等着将他们全部吞噬。
这一夜,沈府的月亮格外清冷,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刀,等着落下,斩开所有的虚伪与谎言,露出藏在深处的真相
——
而这个真相,将由沈砚来揭晓,用他的方式,用他的陷阱,让所有伤害过他和他父亲的人,都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