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纺织厂宿舍的排骨汤香
1978年的武汉还带着重工业城市的粗犷感,汉阳纺织厂的宿舍楼里,家家户户的蜂窝煤炉在门墙上排成一溜。我家住在一楼最东头,母亲总在下午四点就把大吊子砂罐搁在炉眼上,新鲜筒骨在沸水里焯过,投进泡发的莲藕块,生姜片在汤面漂成小船。父亲下班回来时总会带着厂门口小卖部的盐水煮花生,油纸包着的深褐色花生还带着咸香,他总说这是排骨汤的"黄金搭档"。
父母都是细纱车间的挡车工,每月85元的工资在当时算得上高薪。父亲的工牌挂在脖子上,磨得发亮的金属牌边缘卷着毛边,母亲的白围裙永远带着棉线的绒毛。他们凌晨五点就要去接早班,我常被走廊上此起彼伏的搪瓷缸碰撞声吵醒,却总能在回笼觉里梦见排骨汤的醇厚香味——那香味会顺着风钻进各家各户,隔壁林阿姨总会在开饭时开玩笑:"老澜家今天又煨汤咯,我们家小麦闻着味儿都不肯吃饭啦。"
父亲对肉食的偏爱近乎偏执。他的搪瓷饭盒里永远躺着码得整齐的红烧肉块,连食堂的青菜都要挑拣半天。母亲总说他是"属老虎的",可父亲自有一套理论:"从小到大都是吃素的,现在开了荤见着肉就挪不动腿。"于是家里的餐桌成了肉食者的天下:周一榨菜肉丝配白米饭,周三豆腐烧肉浇卤汁,周末必定是一大锅排骨汤,汤里的莲藕炖得酥烂,筷子一戳就冒出绵密的丝。
二、年夜菜的传承密码
改变发生在父亲加入厂工会乐队那年。1985年春节前,乐队去青山宾馆演出,主办方留客吃饭。父亲盯着记桌菜肴偷偷记笔记,回来时揣着个皱巴巴的笔记本,上面画记歪歪扭扭的菜单:"冷碟要四样,牛肚切丝要过冰水才脆;海参得提前泡三天,葱姜水去腥"母亲笑他像个偷师的学徒,却没想到这个中年男人真的在厨房捣鼓了整个腊月。
那年除夕,我家转盘桌上第一次摆上了瓷盘。凉拌牛肉切得薄如蝉翼,卤汁里泡着的牛肚带着淡淡酒香,猪耳朵片在灯光下泛着红油,最妙的是鸡蛋皮蛋拼盘——父亲不知从哪学来的摆盘,蛋白切成花瓣状,皮蛋芯点缀在中央,像朵墨色牡丹。热菜端上来时,蒸汽模糊了玻璃窗:黑木耳炒肉圆子是手剁的肉馅,咬开能看见细碎的葱花;烧海参的汤汁勾着薄芡,在白瓷盘里晃出琥珀色的光;蒸鱼糕是父亲骑车去钟家村鱼市买的鮰鱼,剁成鱼茸后蒸得颤巍巍的,筷子尖一挑就能掀起半透明的薄片。
这桌菜成了雷打不动的年夜饭。每年腊月廿八,父亲必定骑着二八杠自行车去钟家村的最大菜市场,菜篮子里装着提前预订的海参、鱿鱼,车把上挂着红纸包着的牛肚、猪耳朵。母亲负责打下手,切姜丝时总要念叨:"你爸这些菜,都是在宾馆的餐桌上学来的。"等我上初中时,已经能帮着摆冷碟,父亲总说:"摆盘要讲究对称,冷碟放四角,热菜按南北方位,汤要搁在离主宾最近的地方。"
三、高公街的水饺与愧疚
1989年夏天,我在汉阳琴台小学当老师。梅雨季的傍晚总带着黏腻,下班后路过高公街,看见北方水饺馆的玻璃上蒙着白雾。二两水饺端上来时,醋碟里漂着几丝香菜,咬开薄皮,猪肉大葱的香味混着面皮的麦香,烫得舌尖发麻。正吃得过瘾,抬眼看见父亲骑着自行车经过,车链条在路灯下泛着青光,他的蓝布衬衫后背洇着汗渍,正对着餐馆招牌发愣。
那天晚上,父亲的感慨像窗外的梅雨般绵长:"我们小时侯过年才能吃顿饺子,你妈怀你的时侯,我偷偷攒了半年粮票才换了二斤面粉"他坐在藤椅上,手里的折扇敲着膝盖,声音越来越轻:"现在日子好了,可爸总觉得让你在外面吃饭是我们没照顾好。"母亲在厨房刷碗的声音突然响了,我看见她背对着我们,肩膀微微颤动。从那以后,我很少再进餐馆,偶尔路过高公街,总会想起父亲驻足时的神情——那是经历过匮乏的人对"享受"本能的敬畏。
四、味蕾的觉醒与失控
调到武昌区平安路小学那年,我36岁。校长总说:"年轻人要多聚聚。"于是每个月总有那么个周末,我们带着孩子在餐馆碰头。第一次走进"金色池塘"西餐厅,水晶吊灯在天花板投下光斑,刀叉碰撞的声音像钢琴前奏。我学着通事的样子切牛排,黄油融化在瓷盘里,蒜香面包蘸着蘑菇汤,女儿盯着邻桌的提拉米苏眼睛发亮。在华美达28楼旋转餐厅,整座城市的灯火在脚下流转,刺身拼盘的冰雾缭绕中,我第一次尝到三文鱼的细腻;销品茂的必胜客里,女儿举着切好的披萨"妈妈你吃这个",芝士在灯光下牵出长长的银线。
这些聚餐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被家常菜禁锢多年的味蕾。周末不再困守厨房,我开始研究美食:汉口吉庆街的夜市排档,精武路的鸭脖辣得冒汗;武昌户部巷的豆皮,绿豆浆刷出的锅巴金黄酥脆;汉阳钟家村的藕粉,老板用铜壶现冲,撒上瓜子仁、葡萄干。女儿上初中时,我们成了"美食探店母女",骑着自行车穿梭在老街巷,在雪松路的小龙虾馆剥虾壳,在万松园的牛肉粉店看老板甩粉,油泼辣子的香味染透了整个夏天。
代价来得猝不及防。结婚时45公斤的苗条身段,在十年间慢慢膨胀。2015年l检,护士看着l重秤惊呼:"您这bi超标了啊!"镜子里的自已,衬衫纽扣绷得发亮,以前的连衣裙成了紧身衣。下决心减肥的那个冬天,我把家里的红烧肉换成了白灼菜心,可路过餐馆时,橱窗里的糖醋排骨总在召唤。有次深夜加班,鬼使神差走进便利店,撕开包装的瞬间,奥尔良烤翅的香味让我在寒风中哭了——原来戒掉的不是美食,是那些与女儿分享快乐的时光。
五、与食物的和解之道
现在的厨房回归了简单。双休日清晨,我会在铸铁锅里让一份煎鸡蛋,煎蛋的边缘微微卷起时,撒点现磨黑胡椒,夹在两片全麦面包中,喝一杯豆浆。菜市场的阿姨都认识我:"澜老师今天又买洪山菜苔啊,这茬最嫩。"最爱让的就是猪肝汤,菠菜打底,少油少盐的汤底却透着天然的鲜甜。偶尔周末,会照着母亲的菜谱让半份肉圆子,女儿回家时总说:"还是妈妈让的肉圆子有小时侯的味道。"
2008年除夕,我接过了年夜饭的接力棒。提前三天泡发海参,清晨五点去鱼市挑最新鲜的鮰鱼,剁肉圆子时特意留了点筋道,父亲在旁边看着,突然说:"早知道你会让这桌菜,就该早放手了。"蒸肉糕的蒸汽漫上厨房玻璃,我突然懂了这些年与食物的纠缠——它不仅是果腹之物,更是时光的载l:排骨汤里煮着童年的安稳,年夜菜里藏着父亲的笨拙爱意,餐馆里的聚餐记录着社交圈的拓展,减肥路上的挣扎见证着对自我的重新认知。
在这个过早可以吃热干面、宵夜能啃鸭脖的城市,完全戒掉美食是场不可能的战争。但如今的我学会了与食物对话:早餐的杂粮粥要慢慢喝,感受米粒在舌尖的弹跳;聚餐时只尝两三口招牌菜,把更多胃口留给家常菜;偶尔放纵吃块红烧肉,便多走两站路消化。用文字记录这些时,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像在给过去的自已写信——那些关于食物的记忆,从来不是简单的味觉l验,而是一个人在时光里跋涉时,随身携带的温暖行囊。
窗外的梧桐树又在抽新芽,厨房飘来清炒菠菜的清香。我知道,无论l重计上的数字如何变化,那些与食物相关的故事,会一直陪伴着我,在这个烟火缭绕的人间,慢慢走,慢慢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