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的梆子声碾过咸阳宫鸱吻时,扶苏正立在太庙九鼎投下的阴影里。玄色深衣被穿堂风掀起下摆,露出内衬暗绣的二十八宿星图,星斗的银线在烛火下泛着冷光。西南角的云纹鼎微微倾斜,鼎足与青砖的缝隙间蜿蜒着暗红水渍,腥气混着松烟墨的焦苦在殿内游荡,像一条吐信的赤蛇钻入鼻腔。太庙令匍匐在地,獬豸冠的丝绦已被冷汗浸透,随着他颤抖的身躯在砖面勾出凌乱卦象。
“子时三刻,地底金戈声如郢都破城战鼓……”老者干裂的嗓音忽被殿外铁甲铮鸣斩断。中尉军士拖着的青袍尸首撞开殿门,冻僵的指节在地面刮出刺耳锐响。扶苏转身刹那,烛火被疾风撕扯得明灭不定,尸身翻卷的袖口露出后颈刺青——展翅玄鸟衔着项氏族徽,羽翼末端却扭曲成韩地符文。军侯呈上染血素帛时,梁间栖鸦惊飞撞碎窗棂,残雪扑簌簌落在“荧惑现,金人泪;祖龙死,扶苏继”的谶语上,血渍正蚕食帛背丹砂勾勒的骊山暗道图,像极了东郡陨石那句“始皇帝死而地分”的诅咒。
清泠嗓音破开凝滞:“牵机引遇犀则显。”白芷素纱襦裙拂过门槛,腕间银螭项链嗡鸣如剑啸。她蹲身时木簪滑落,鸦青发丝垂在尸首青紫面容上,映得狰狞死相显出诡异静谧。玉指翻起尸身眼睑,瞳孔蛛网状血丝令她眉心微蹙。未等扶苏应答,她已解下他腰间犀角佩,玉佩触及尸身唇畔刹那,蛛网血纹自七窍蔓延,在颈项织就南疆蛊图。
梁上瓦片轻响,承尘间掠过非攻剑的冷芒。扶苏佯作未察,指尖摩挲白芷刮开的木牍仿纹,“云梦”二字篆书被齐地鱼胶洇染,边缘渗着燕地靛青。这精妙嫁祸之局,倒让他想起上月清查乐府时,那个因错弹徵调被鞭笞的楚国琴婢——她染血指尖在地上勾画的符文,与此刻鼎耳焦桑叶背的龟甲灼痕如出一辙。
《黍离》变调自西偏殿飘来。扶苏循声穿过回廊,见芈昭跪坐抚琴,茜色裙裾在青砖铺展如血泊。七弦琴轸缠着的赤色天蚕丝泛幽光,这是辽东戍卒传密信的特制丝线,此刻却被她素手调出楚地巫祠的招魂曲。广袖翻飞间,三枚银针没入地砖,针尾凤鸟纹与尸首刺青暗合。
“奴婢参见长公子。”芈昭盈盈下拜,袖中滑落的香囊滚至扶苏靴边。囊口松脱漏出的蜀椒碎末,与博浪沙刺客箭簇毒物气味别无二致。扶苏俯身拾起香囊,指腹触及她冰凉的指尖,那腕间跳动的脉搏竟与十二金人足底机关震颤频率暗合。
骊山方向的狼烟突撕裂夜幕,快马嘶鸣撞破宫门,斥侯滚落时军报已浸透鲜血:“十二金人目渗铜泪!辽东戍卒营现诅咒人偶!”狂风卷雪扑入殿内,案头素帛腾空而起,骊山暗道图与琴轸银针倒影在墙上拼出屈子祠轮廓。扶苏握剑的手背青筋暴起,剑穗墨家机关锁突然自行转动——三年前墨鸢刺杀未遂时留的战利品,此刻锁芯弹出的铜片正指云梦泽方位。
白芷的银螭项链缠住他手腕,冰凉触感带着警示的颤栗:“公子请看。”她指尖点向军报边缘的靛青晕痕,燕地松烟墨遇热显形的密文渐浮:“胡马异动非外患,巫蛊之源在萧墙。”
杀伐琴音骤起,墨鸢倒悬檐下的身影如夜枭展翼,非攻剑尖挑着的竹筒滴落墨汁——筒内绢帛绘着金人泪痕纹路,竟与楚国王陵镇魂鼎铭文分毫不差。她蒙面巾上的骊山红土簌簌而落,在青砖拼出半幅齐地海防图。
“环环相扣。”扶苏碾碎掌心的蜀椒,辛辣冲散血腥。九鼎阴影中的星图忽明忽暗,他想起章台宫摹写《谏逐客书》那夜,白芷送来解忧汤药时发间沾着的药草碎屑,正与此刻尸首指甲缝中的南疆蛊虫通源。而芈昭调弦时袖口闪过的金线,分明是少府特供的骊山陵封棺丝。
更漏声里,咸阳城的暮色在十二金人铜冠上流淌。扶苏抚过云纹鼎的裂痕,指尖朱砂在鼎腹勾出半阙楚辞。暗处推动九鼎的手或许正拈着他昨日折断的狼毫,在《徙民疏》批注上落下新杀招。当骊山铜泪与辽东巫蛊里应外合,当博浪沙弩箭通云梦泽木俑遥相呼应,这场始于星变的博弈,终将以血火重写二十八宿的轨迹。
芈昭的琴声不知何时已止,她立在廊柱阴影中,望着扶苏在鼎前沉思的背影。袖中暗藏的玉璧触感温润,那是今晨从太庙令尸身上摸来的陪葬品——璧心阴刻的“芈”字,与骊山陵冰玉棺中女子眉间朱砂痣如出一辙。昨夜潜入水银河道的记忆突然翻涌,那些逆流的银浪中浮沉的楚国巫袍碎片,此刻正在她贴身暗袋中散发着淡淡腥气。
墨鸢的身影如烟消散在梁柱间,非攻剑在承尘刻下的记号正被鼠群啃噬。三年前沙丘那场未竟的刺杀,让她记住了扶苏剑穗机关锁的转动声。此刻锁芯铜片指向的云梦泽,恰是她追踪三年的墨家叛徒最后现身处。檐角铜铃忽响,她瞥见白芷在偏殿檐下捣药,药杵撞击玉臼的节奏,暗合着十二金人足底机关齿轮的咬合频率。
子时的雪粒突然变得密集,扶苏推开太庙沉重的夔纹门。宫道尽头,蒙恬的亲卫正押送着三车密封木箱疾行,车辙在积雪中压出的纹路,竟与九鼎移位轨迹完全吻合。他想起昨日少府禀报的十二金人机关匣失窃案,那些消失的齿轮此刻或许正在某处转动,将咸阳城推向深渊边缘。白芷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她发间的药香混着血腥,银螭项链缠绕的素帛上,赫然拓着尸首后颈刺青的纹样——放大十倍的图谱清晰显示,玄鸟羽翼末端的韩地符文,实为阴阳家失传的“荧惑守心”占星密语。
“公子可曾想过,”她的指尖划过帛面星图,“九鼎移位非人力,而是天象牵引?”
扶苏望向东北方赤芒暴涨的星野,那里正是荧惑徘徊的心宿。章台宫方向突然传来沉闷轰鸣,十二金人的长戟影子在地面扭曲成狰狞兽形。当第一滴铜泪坠地的脆响穿透夜幕时,他知道,这场棋局真正的执子者,早已将咸阳城化作星盘上的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