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裳死死握紧拳头,指甲几乎要陷入掌心,可疼痛却远不及胸中翻涌的恨意。
三个月了,她终于要再次直面这个害她家破人亡的仇人。
三月前那场祸事犹在眼前,锦州云家,以瓷器名动京城,却在一夕之间大厦倾颓。
一纸罪状突降,满门锒铛入狱。
唯有她在长姐的拼死护送下,从密道侥幸逃脱,却从此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而害她家破人亡的元凶,此刻就站在她面前,近在咫尺。
赵德令年近不惑,生得肠肥脑满。
滚圆的肚皮将墨绿色官服被撑得鼓鼓囊囊,活像只裹了绸缎的巨大蟾蜍。
他大剌剌地坐进太师椅,目光慢条斯理地扫过众人,落在云裳脸上,“张仵作,这便是今日新招的仵作?”张仵作连忙躬身作揖,指向身后低眉顺眼的云裳,“禀县令,就是这位,明日即可当值。
”云裳心中恨意翻涌,声音却压得平稳,“草民云尚,参加县令大人。
”“云尚?”赵德令低声重复了一遍,把玩翡翠扳指的动作顿住,浑浊的眼珠在她脸上转了两圈,“这名字倒是雅致,可有什么出处?”云裳垂首而立,却能察觉到打量的视线如毒蛇般一寸寸爬过后颈,阴冷黏腻,教人遍体生寒。
“大人谬赞,小人祖籍原在锦州安阳,自幼丧父丧母,奔波至清平县,被仵作师父见我可怜,才收留门下,取此名,不过仵作之职,唯崇尚真相耳。
”她装作不懂其中深意,自然地将早已烂熟于心的话说了一遍。
“小小年纪,志向倒是远大。
”赵德令神色松动,肥厚的手指一下接着一下敲着太师椅的扶手,“不过仵作可不是靠脸吃饭,光有张漂亮的脸蛋可不顶用啊。
”赵县令当场发难,一时堂上众人都屏息凝神,齐齐将目光投向了立在中央的清瘦少年。
云裳心里一凛,早已料到此行不会这般顺利。
她又想起那夜,爹娘被衙役拷着拽出府门,长姐的身影湮没在滔天火海中。
而她隐姓埋名,如此费尽心机混入衙门,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为云家洗冤报仇,绝不可功亏一篑。
绝不能。
“大人放心。
”云裳攥紧掌心,上前一步,“小人自幼随师父验尸,虽不敢说技艺精湛,但绝不会辱没衙门威名。
”赵德令不置可否,眼里的情绪变幻莫测。
眼见气氛凝滞,一旁的张仵作适时咳嗽一声,帮着打了圆场,“大人,这孩子验尸手法老练,虽年纪尚小,却是个难得的好苗子,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当真?”赵德令挑眉,“能让张仵作作保,看来是有些本事。
”他缓缓起身,踱步到尸体旁时随手掀开白布扫了一眼,那双浑浊的眼睛在尸体和云裳之间来回扫视,“这是你方才验得那具尸?可看出死因了?”“回大人,死者是中毒身亡。
”云裳垂眸如实禀告。
“中毒?”赵德令的眼皮骤然收紧,他眯起眼,三角眼里意味不明,“死者是瓷商王家,不容小觑,既是你验的,这案子便交由你跟着李捕头来办吧。
”“务必给本官查得清清楚楚。
”赵德令往外走去,最后一句咬得格外清晰。
“草民定当竭尽全力。
”云裳俯首称是。
赵德令满意地哼了一声,与她擦肩而过时,肥厚的手掌拍在她肩上,“仵作这行啊,不光要靠手艺,还要学会听命令办事。
莫要让本官失望!”绣着云纹的官服擦过耳畔,带起一阵浓重的熏香气息。
云裳附身称是,竭尽全力才勉强抑制住自己想要躲开的冲动。
直到赵德令的身影消失不见,她才缓缓松了一口气。
走出衙门时,已接近暮色,天边残阳如血,映得门楣上“明镜高悬”的匾额也染了一层薄红。
云裳凝视着那四个鎏金大字,嘴角浮起一丝讥诮。
这世间若真有明镜,又怎容豺狼横行,良善蒙冤?终有一日,她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手斩断这虚伪的公正,让那人的血,真正洗净这块匾。
————次日拂晓,云裳早早赶往衙门,在转过最后一道巷子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厉喝:“站住!”她脚步微滞,回身望去,只见昨日奚落过她的赵勇不知何时跟在了她身后。
他眼底布满血丝,显然一夜未眠,粗壮的手臂拦在巷口,将去路堵得严严实实。
“你这小兔崽子昨日跑的倒是挺快,不过今日可算给我逮着了吧!”赵勇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
昨天落选后,他回家被自家娘们指着鼻子骂了半宿,还在酒肆里被同行冷嘲热讽。
想他赵勇入行十年,最后却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抢了饭碗,这口气他如何咽得下?“抢了老子的饭碗,还想安稳当差?”赵勇啐了一口,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仵作这碗饭,可不是你这种乳臭未干的小子想端就能端得起的!”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同样膀大腰圆的同伙,三人呈合围之势将云裳堵在墙角。
此时天光未明,街上一片寂静,几乎无人注意到这条幽深小巷。
云裳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心中不断思索着对策。
她武功不算多出色,当年跟姐姐一起出门游玩遭遇土匪,事后为了自保跟拳馆的师父学了几招防身。
若只有赵勇一人,她还有把握对付,可三个人加起来……怕是有些困难。
“几位有何指教?”云裳小心周旋着,背在身后的手腕轻翻,一柄薄如蝉翼的验尸刀已滑入掌心。
“指教?”赵勇冷哼一声,似乎是觉得可笑,他狞笑着上前一步,拳头掰得“嘎吱”作响,“老子今日就教教你这行的规矩!”说罢,伸手去揪她的衣领。
云裳眼神一冷,在他抓来的瞬间侧身避过,趁其不备将手里的验尸刀划了过去。
那刀薄如蝉翼,却锋利无比,刀锋过处,赵勇的手腕顿时绽开一道细长的血线。
赵勇只觉腕间一凉,还未察觉到痛意,血已经顺着腕骨流了满手,滴答滴答流向地面。
“你……”他踉跄后退,发出一声怒吼,没想到这小子还留了一手。
身为仵作,他再清楚不过手腕连着浑身经脉,这样下去不消半刻便会失血过多而亡。
他慌忙撕开一片衣角裹住了手腕,阴鸷的目光死死盯住云裳的脸,“好啊!没想到你这小子还挺阴。
”余下两人见势不好,对视一眼,抡起墙角的木棍,同时冲了上来。
云裳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里的薄刃,正欲迎击。
“衙门重地,岂容肖小放肆!”巷外忽地传来一道清冷嗓音,如珠玉相击,泠然生寒。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狭小的巷口一道颀长身影负手而立。
那人约莫弱冠之年,身形挺拔,玉冠高束,生了一副清贵如玉的好相貌,通身气度矜贵不凡。
那两人听到动静脸色骤变,待看清来人不过是个锦衣玉带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时,顿时胆子又大了起来。
“哪来的小白脸?这可没你的事,识相的就趁早滚远点,别耽搁老子办事!”那公子步履未停,闻言丝毫不惧,“清平原是这般做派吗?”他声音不大,甚至称得上温和,却莫名让人觉得脊背发寒,“我倒不知这衙门口都有人敢妄图生事!”“你是什么人?还敢管老子的事!”其中一个麻子脸的男人见他如此不识好歹,勃然大怒,他调转方向,抄起棍子就抡了上去。
“既然你给脸不要脸,那我就先解决掉你!”那公子轻嗤一声,轻轻松松地避过这一击,抬手扣住他的手腕轻轻一折。
棍子应声而落,麻子脸立刻捂着手腕跪倒在地,哀嚎连连。
他疼得一脸扭曲,却不忘招呼同伴,“你还愣着干嘛?上啊!”另一人举着棍子犹豫了一下,也只能硬着头皮冲上前去。
“砰——”众人还未看清发生了什么,那人已经被当胸一脚踹飞过去,重重跌在了麻子脸身旁。
“还要继续吗?”谢皖南慢条斯理地抚平袖口云纹,连气息都未曾乱上半分。
他看向倒在地上的几人,语气轻描淡写,却让赵勇等人冷汗涔涔,生起一阵后怕。
这人绝非善茬!“我们走!”赵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明白这不是自己能招惹得起的,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拖着伤手招呼两人仓皇往深巷逃去。
巷子里重归寂静,那锦衣公子周身凌厉倏然收敛,恢复了那副清冷疏离的贵公子模样。
他目光极快地扫过云裳身上,在察觉到她腰间的验尸包时,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暗芒,“你可有受伤?”明明说着关切的话,音色却如寒泉激石,却让人听不出半分温度。
云裳不动声色地将手里的刀刃滑入袖中,同时暗中打量着眼前之人。
这公子身着墨蓝云纹锦袍,举手投足间尽是世家风范,绝非寻常人物。
方才听他所言,貌似不是清平人氏,一个外乡人,此刻出现在衙门口,到底意欲何为。
还是小心为上!“多谢公子出手相助,并无大碍。
”云裳按下心中诸多疑虑,后退一步,朝他抱拳施礼,“在下尚有差事在身,先行告辞,以后若有机会,再答谢公子!”谢皖南略一颔首,侧身让路。
深巷处灯火昏暗,他面容隐匿在光影里显得忽明忽暗,将本就清冷的面容衬得愈发疏离凉薄。
“请便。
”云裳并未多言,颔首告谢后旋即转身离去,甫出巷口,便与值夜归来的李捕头迎头撞上。
清平县最近案子频出,李洪威忙得脚不沾地,又熬了大夜,眼下青黑,罕见地带了几分倦容。
“李捕头。
”云裳在昨日考核时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拱手见礼。
李洪威回礼时目光一凝,盯住她袖口若隐若现的血迹上,又联想到方才隐约听到的动静,顿时警觉起来,“可是遇到什么事了?”云裳不动声色地掩住袖口,语气平淡:“不过是个醉汉闹事,已经解决了。
”李洪威眉头一皱,正欲追问,就见一名衙役狂奔而来,老远就扯着嗓子在吼。
“头儿!大事不好!昨日那桩命案的夫人带人围了衙门!”他跑到两人跟前,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们非说新来的仵作验尸不公,要讨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