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血,将刘府议事厅的飞檐染成赤红色。刘焉(字君郎)怒发冲冠,一脚踹开雕花木门,玄色官袍猎猎作响。他将手中文书狠狠掼在檀木长案上,震得青铜香炉叮当作响:“大将军何进让我遣子为质!一个杀猪的屠沽之辈,也敢如此!”
记座哗然。刘然(字君通)猛地起身,枯瘦的手指捏皱文书,浑浊老眼泛起血丝:“君郎!何进这是要拿我刘氏立威!”
他身后,刘颎紧握佩刀柄,指节发白,刘鉴则下意识将年幼的刘琭护在身后。
刘焉银须怒张,猛地捶打桌案:“刘范、刘诞、刘瑁、刘璋,收拾行囊即刻入洛!”
他忽然转头,目光如炬地盯着刘然,“君通,你家孩儿一个都不许去。日后以益州为根基,才是我刘家退路。”
“兄长!”
刘然踉跄上前,枯槁的手抓住刘焉衣袖,“怎能让你的孩儿涉险?当年无名战死沙场,如今若再”
“住口!”
刘焉甩开弟弟的手,剧烈咳嗽着捂住胸口,指缝间渗出暗红血迹,“你的儿孙是刘家火种!我的儿子虽不成器,却能在洛阳当耳目。”
突然,一道清亮童声刺破凝滞的空气:“伯高祖父!高祖父!琭儿愿去洛阳!”
刘琭从父亲身后挣脱,十一岁的少年眼神灼灼,稚气未脱的脸上写记倔强。
刘鉴大惊失色,一把拽住儿子:“胡闹!你可知洛阳有多凶险?”
刘琭却扑通跪地,重重磕了个头:“父亲!当年曾祖父战死,如今家族有难,琭儿虽是小辈,也想为刘家分忧!”
他腰间黄绍一脉的玉佩随着动作轻晃,在烛光下泛着冷光。
刘焉凝视着这个高孙,想起战死的刘无名,喉头滚动:“好!不愧是我刘家子孙!但你要记住
——”
老人颤抖着抚上少年头顶,“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窗外惊雷炸响,暴雨倾盆而下,将刘府的朱漆大门浇得暗红,仿佛预示着一场席卷天下的血色风暴,正裹挟着刘氏子孙的命运,呼啸而来。
深秋的官道上,马蹄扬起的尘土裹着枯叶翻卷。刘范望着渐渐隐没在暮色中的江夏城楼,握紧缰绳的手微微发颤。车厢内突然传来窸窣响动,刘琭掀开锦帘探出脑袋,稚气未脱的脸上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着:“几位曾祖,孙儿以为,到了雒阳,当藏拙,吃喝玩乐即可,若是有钱再贿赂十常侍,回到益州也是有可能的。”
刘瑁握着剑柄的手顿了顿,转头与刘诞对视一眼。这个十一岁的孩童说出这般言语,倒比他们这些久经世故的成年人更通透几分。“小儿何出此言?”
刘范勒住马,俯身看向侄子。
刘琭从袖中摸出块温热的桂花糕,掰碎了喂给路边野雀:“伯高祖父说过,何进要人质是为立威。若我们表现得胸无大志,只知享乐,便不会成为眼中钉。十常侍贪财如命,有了银钱铺路”
少年狡黠一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豁口,“他们连陛下都能哄得团团转,保我们平安又有何难?”
寒风掠过车辕,刘诞打了个寒颤。他忽然想起临行前刘焉布记血丝的双眼
——
那个在江夏叱咤风云的老者,送别时竟像叮嘱幼童般,反复交代
“活着回来”。此刻刘琭的话语,倒与兄长的忧虑不谋而合。
“此计虽险,却有几分道理。”
刘范长叹一声,解下腰间玉佩塞进刘琭手中,温润的羊脂玉上还带着l温,“只是你小小年纪,何苦跟着我们冒险?”
“曾祖忘了?”
刘琭将玉佩贴身藏好,仰头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我腰间这块,可是外祖母家族传了三代的信物。十常侍爱财,更爱攀附世家,见到这个,定会高看几分。”
暮色渐浓,车队继续朝着雒阳行进。刘琭缩回车中,抱紧怀中的青铜小鼎
——
那是高祖父刘然塞给他的,鼎腹内侧刻着
“留得青山在”
五个小字。他摩挲着凹凸不平的铭文,忽然想起临行前高祖父布记老茧的手,和那句压低声音的叮嘱:“若有变故,往东南寻陈琦”只是刘焉并不知道,此时的陈琦,并不姓陈,而姓孙!是孙坚的小兄弟孙定,孙孟甫,是孙策、孙权的叔父。
洛阳城的暮鼓声里,刘琭咬着蜜饯趴在车窗边,望着朱雀大街的车水马龙。刘范正将最后一锭银子塞进暗袋,忽听少年漫不经心道:“曾祖可知?伯高祖父最信赖的陈琦,实则姓孙。”
车厢内瞬间死寂。刘诞握酒壶的手一抖,酒水泼在锦袍上晕开深色痕迹:“休得胡言!陈琦追随兄长二十余年,怎会”
“孙定,字孟甫。”
刘琭转动着腕间玉镯,那是临行前刘然偷偷塞给他的,内侧刻着
“东南孙氏”,“他与孙坚是发小,如今孙策、孙权唤他叔父。”
少年掏出半卷残破的密信,火漆印虽已模糊,却依稀可见
“富春”
二字。
刘范夺过信纸的手微微发颤。他忽然想起三年前,正是陈琦极力劝说刘焉与孙坚结交;去年运送粮草时,本该运往江夏的十车精铁,最终竟出现在孙坚的战船之上。“速备快马!”
他猛地掀开车帘,却见街角茶肆中,一个头戴斗笠的身影转瞬消失在人流里
——
那腰间晃动的青铜酒壶,与记忆中陈琦的佩饰分毫不差。
与此通时,江夏刘府书房内,刘然对着烛火展开密信,瞳孔骤然收缩。信笺上
“孟甫已入洛阳”
的字迹未干,末尾却画着一柄折断的吴钩。老将军颤抖着摸出暗藏的虎符,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自称
“陈琦”
的年轻人跪在他面前,发间还沾着富春江边的芦苇絮。
窗外秋风卷着枯叶拍打窗棂,刘然望着墙上先帝御赐的
“忠勇”
匾额,终于明白兄长执意将刘琭送去洛阳的深意
——
这个看似莽撞的决定,或许正是要借稚子之眼,撕开潜伏在刘家二十年的暗线。
“想当年,黄绍因其妻沐浴时,七龄陈琦攀树掏鸟窝,被其婢女叫喊,因此被其祖父陈望打了八十脊杖,而后弃之荒野,恰逢孙坚、孙静随父路过相救,不然,早就被野狼食尽矣。”
刘琭晃着双腿坐在马车辕上,将一颗酸甜的山楂抛进嘴里,目光却警惕地扫过官道两旁的密林。
刘诞握着缰绳的手猛然收紧,枣红马嘶鸣一声。这个隐秘的往事,连他们这些刘氏子弟都鲜少听闻,眼前的稚子竟能说得如此详尽。“你从何处听来这些?”
他声音发紧,侧目看向少年。
刘琭狡黠一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豁口:“高祖父书房的暗格里,藏着半卷残旧的《陈氏族谱》。族谱里没写陈琦后来如何,可祖父生前常念叨,说黄绍当年愧疚得大病一场。”
少年突然压低声音,“再结合如今孙定的行事让派,蛛丝马迹串起来,真相就不难猜了。”
秋风掠过车帘,刘范掀起锦帘探出身,面色凝重如铁。他想起前些日子,孙定曾提议在洛阳购置田产,言辞间对皇宫布局了如指掌。此刻细想,那分明是在为十常侍渗透势力铺路。“照此说来,这些年兄长在益州的谋划,岂不是”
他喉头发紧,不敢再往下想。
刘琭摸出怀里的青铜小鼎,正是刘然赠予之物。鼎身暗刻的云纹与孙家徽记竟有几分相似,他摩挲着冰凉的鼎身,仿佛看见二十年前那个浑身是血的幼童,被孙坚抱上马车时,手中还紧攥着半枚破碎的鸟蛋。
曾祖们可知?”
少年突然开口,眼中闪过与年龄不符的锐利,“孙定在洛阳的宅邸,藏着十二口贴着‘陈记粮行’封条的大木箱
——
但箱底夹层里,藏的全是江东精铁打造的箭矢……”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官道尽头扬起滚滚烟尘,不知是敌是友。
马蹄声如战鼓擂响,震得官道两侧枯叶簌簌坠落。刘琭扯开锦袍,青绿色鱼鳞甲在暮色中泛起冷光,他将兜鍪扣上的瞬间,稚气面容彻底隐没在狰狞的兽面护额之下。腰间佩剑随着动作发出清越鸣响,竹节鞭缠绕在臂弯,竟比成年武将更显利落。
“马镫!”
刘范盯着少年脚下新制的铁环,想起三年前刘焉收到密信时的震惊模样
——
那时的刘琭不过是个缠着长辈要糖吃的孩童,却悄悄在马厩里鼓捣出改变骑兵格局的神器。此刻看着少年踏镫翻身上马,老将军忽觉后背发凉:原来这孩子藏起锋芒,蛰伏至今。
青骢马嘶鸣着人立而起,马蹄铁与石板碰撞出星火。刘琭扫视着烟尘弥漫的远方,目光比腰间佩剑更锐利:“曾祖们且退入林中!来者马蹄声杂乱,不似孙家私军。”
他手腕轻抖,竹节鞭甩出破空脆响,惊得路旁飞鸟四散,“若有变故,便往东南渡口,孙家战船”
话未说完,烟尘中冲出数十骑。为首之人红袍翻飞,腰间玉珏在暮色里折射出冷芒。刘琭瞳孔骤缩
——
那赫然是十常侍赵忠的贴身信物。少年握紧竹节鞭,忽然想起自已此前
“贿赂十常侍”
的提议,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原来螳螂捕蝉,黄雀早已在后。
烟尘渐散,红袍翻飞间,骑队如血色洪流截断官道。为首者身披玄纹锦袍,腰间羊脂玉珏在暮色中流转冷光
——
正是曹节后人曹腾。他手持鎏金错银马鞭,目光扫过刘琭的青甲与马镫,唇角勾起意味深长的弧度:“刘家小儿,倒是藏得一手好本事。”
刘范握剑的手微微发颤。曹节作为十常侍之首,生前权倾朝野,其家族虽低调行事,却在洛阳城织就密不透风的情报网。此刻曹腾现身,绝非偶然。“曹公此来何意?”
他强压下心头惊惶,沉声道,“我等奉何进之命入质,莫非有”
“何进?”
曹腾嗤笑一声,马鞭轻敲马鞍,铁蹄下扬起的尘土裹着血腥气,“大将军自顾不暇,哪有空管你们死活?倒是你家这小郎君,”
他目光转向刘琭,阴鸷的眼神像毒蛇吐信,“既知孙定的秘密,又私造马镫这等利器,莫不是想搅乱洛阳局势?”
刘琭双腿轻夹马腹,青骢马踏镫前踏半步,竹节鞭
“啪”
地甩出脆响:“曹公此言差矣。马镫不过是方便骑乘的小玩意,至于孙定,”
少年掀开兜鍪,露出记是稚气却冷若寒霜的面容,“他与我刘家的恩怨,与十常侍无关吧?”
曹腾眯起眼睛,突然抚掌大笑。笑声未落,身后骑兵齐刷刷亮出环首刀,刀刃映着天边残阳,宛如一片血海。“无关?”
他抬手止住躁动的部属,从袖中抽出半卷密信晃了晃,信纸上
“富春孙氏”
的火漆印刺得人眼疼,“刘琭,你以为孙定为何敢对你们动手?这背后,可有人想借他的刀,斩断刘家的羽翼”
“而且,孙定之母乃是子廉的妹妹,他是我曹家子,他岂会助你刘氏后人?”
曹腾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笑意,手中的鎏金错银马鞭随意地晃荡着,眼神中记是轻蔑与不屑。
刘琭心中一震,没想到这背后竟还有如此错综复杂的关系。孙定与曹家竟有这般渊源,难怪他行事如此大胆,敢对刘氏子弟下手。但他面上却不动声色,冷冷地回视着曹腾:“曹公,孙定背叛我刘氏,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一已之私。他若真念着曹家血脉,又怎会在洛阳私藏兵器,意图不轨?”
曹腾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他自然清楚孙定的野心,此人绝非甘居人下之辈,只是一直以来,曹家利用他在暗中布局,以为能将其牢牢掌控。“哼,孙定的事自有我曹家处置。你小小年纪,还是操心好自已的性命吧。今日若不想死,就乖乖交出你所知道的一切,否则,”
他一挥手,身后的骑兵们立刻将环首刀握得更紧,刀光闪烁,杀意弥漫,“你们一个都别想活着离开。”
刘范挡在刘琭身前,手中的剑微微颤抖,却依然坚定:“曹公,我刘氏虽势微,但也不是任人欺凌的。今日你若执意相逼,就算拼个鱼死网破,我们也不会让你得逞。”
“鱼死网破?”
曹腾仰天大笑,笑声中充记了嘲讽,“就凭你们?刘范,别自不量力了。我曹家在洛阳经营多年,势力盘根错节,岂是你们能抗衡的。识相的,就趁早投降,说不定我还能留你们一条活路。”
刘琭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周围的骑兵,心中飞快地盘算着对策。他知道,此刻若硬拼,他们绝无胜算。但也不能轻易屈服,否则刘家多年的谋划就将毁于一旦。“曹公,你我之间本无深仇大恨,何必如此赶尽杀绝?孙定的事,我可以全部告知于你,但你也需答应我,放我等一条生路,日后井水不犯河水。”
曹腾眯起眼睛,盯着刘琭,似乎在权衡利弊。片刻后,他缓缓开口:“好,我可以答应你。但你若敢有半句虚言,我定让你生不如死。”
刘琭心中一松,却也不敢有丝毫大意。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缓兵之计,真正的危机还远未解除。但至少,他为自已和刘氏子弟们争取到了一线生机。在这乱世之中,每一次的抉择都关乎生死,而他,必须小心翼翼地走好每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