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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缕冬日斜阳洒在揽客的幌子上,将青石街一分为二,左侧是馄饨铺升腾的烟火气,右侧是卜算摊位独占的半街清冷。
竹凳吱呀一声,她窝了整两日的脊背已泛起针扎似的疼,左等右等那人还没来。
扭了扭发僵的上身,她从怀里掏出个崭新的龟壳,轻轻摇晃,方站直起身,便猛然瞧见西边暮色中缓缓走来一人。
她目光紧紧地锁住那人,直到旁边传来一阵马嘶声,才唤得她回神。
刹那间,那容色明丽的脸上晃起一丝笑,雀跃地扬声:“他,来了!”赶忙坐回竹凳,手里握着龟壳一下下敲击在桌案上,和着内心扑通扑通地跳动声,默数着:1、2、3。
噗嗤——一尺长的木棒裹着凉风猛地呼啸而下,满脸横肉的男人气都喘不匀,逞凶的尖细嗓几乎要破音,隔桌径直薅住她袖笼。
“捉了这神棍,去见官!”于嘉心内暗暗为糙汉的这声怒吼折服。
五天前开始排练,如今终于等到了唯一的看客——徐渭。
他的官名被有心人驱使着如今愈发声名狼藉,与前世朝廷拿他祭百姓怒火的劫难逼近了。
她卯劲排这出戏就是为了——救他的名声。
她身子往后躲,湿漉漉的眼眸里聚满了惧怕,带着颤音哭喊道:“你……放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怎敢欺辱女子?”可谁知,她越后退,那恶人越是得寸进尺,用力扯住她钳制到了街中央。
推搡间还碰洒了桌案上的墨汁,黑乎乎地沾湿了她整个前襟。
原本冷清的摊位这会儿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将本就逼仄的商街围了个水泄不通。
那黝黑壮汉与她对峙而立,厉声大骂:“你这蛇蝎妇人,竟咒我小儿,害得他今日饭食中了毒,看我不打杀了你!”情绪激动之下,他猛地甩开手中木棒,围观的人群纷纷避退,原本聚拢的内圈又往外扩了一圈。
于嘉捏住湿漉漉的袖口,用手帕掩住通红的眼眸,晶亮的眼偷偷扫视了一圈,随后对众人哭得凄惨无比,柔弱地喘息出声:“求大家评评理,这汉子昨日来我摊位,我卜卦提示他不要买来路不明的私盐。
可谁想,他不好好看顾住孩子,中了毒竟往我身上怨怪,不仅打砸了我的摊位,还对我一个弱女子拉拉扯扯毫无避讳,这太没天理了啊!”女子羸弱,周围百姓见她几绺凌散发丝贴着脸,盈盈热泪倾泻而出,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果不其然,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哽咽着一口气没上来,竟差点歪倒在地上,众人齐声惊呼“唉唉”,离得近的人纷纷出手,幸好被一英气女子及时撑住了臂弯。
周遭人都觉得那黝黑汉子行径实在太过分,陆续为那娇弱女子打抱不平。
你一言我一语,夹杂着女子哭哭啼啼的娇声,众人俨然化身正义人士,纷纷指责那汉子。
还有人起调,“这是个言出法随的大师啊!”此言一出,也有人附和:“我之前也找她算过,很准的!”“对,很准!私盐的确不能吃了,这汉子太过分了!”十天前,徐渭奉命围剿了私盐矿,随即朝廷严惩买卖私盐的一纸告文惹得百姓怨声载道,公盐价格一朝被黑心商户哄抬到百姓卖儿卖女也吃不起的地步。
明面上不敢迁怒天子,徐渭的大名就成了文人墨客和市井小民口诛笔伐的咒骂对象。
自古,那些被贴上“踩着白骨升官发财的斜佞”名号的官,都不得好死!好在,这一世,于嘉重生了!由不得他们这么糟践他,世道维艰忠奸难辨,索性他的名声就由她来护!被人群合拢住的于嘉,先朝那汉子眨巴下眼,眼睛里假意害怕,视线兜了半圈后,朝徐渭的方向轻抬了抬下巴。
这是提前对好的暗语。
而这一幕恰好掩在了人群遮挡的昏暗光线里,没人注意到。
在百姓视线里,一时舆论竟都偏袒那女子,激得那黝黑汉子恼羞成怒,竟疯魔一样地甩棒杀来。
娇弱女子吓得慌忙绕开四散的人群,直奔玄色直的男子,即将歪倒的身子紧紧攥紧他的衣襟才止住了势,颤巍巍地哀求道:“公子,救我!”一时慌乱,碟碎碗打,鸡飞狗跳。
几个壮硕的江湖汉子将发疯那人缚住,声称要带见官,这才止了这场闹剧。
于嘉轻抚着锦袍料子,心里痒痒地驱使她顺着手感滑溜的布料缓缓下移,熟悉的体温让她迷醉地攀住了身旁的男子,眼中满是柔情和依恋。
上一世还是猫时,她最惬意的时光,便是慵懒地趴在这一端方的锦袍之上,温晒着太阳,毛尖莹莹地泛着油亮地光,任由他干燥的手掌轻抚在自己身上。
然而,下一刻,她的身体却陡然一僵——徐渭竟毫不犹豫地将她从怀中推开,那嘴角还勾起一丝笑,可目光却是凝着冰刺:“竟未算到自己今日有一劫吗?可见功夫不到家啊!离我远点!”短短一句话,像是一盆冷水兜头浇下,瞬间浇灭了于嘉心底刚刚涌起的热流。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像是被冻结了一样,险些要窒息了。
男子早已转身离去,只留下一道孤傲挺拔的背影,和那一句冰冷的话,在她耳边久久回荡。
方才扶她臂弯的英气女子,走到近前,低声回禀:“少主,那些参与演戏的百姓酬银已结清。
”她犹自沉在刚刚的打击里,瞳孔紧缩,不可置信地瞪大眼——前世的他可不会这么对待自己。
下意识盼着身旁的人能给予安慰,喃喃道:“竹桥,他……”却又恍然醒悟,徐渭不再是前世将她捧在掌心的权臣了。
而她,也不再是他身边依偎着的那只白猫了!庄重自持的徐渭,还是那般厌烦女子近身!她收敛了心神,径直向远去的背影追去。
“公子,等等我!”徐渭听得方才那作怪女子的声儿,反而加快了脚步,心底闪念:真是阴魂不散!转角时遇到了卸货的商铺,一时拖慢了脚步,竟被身后那蛮力拉住,他转过身低头盯着那葱白手指,沉声道:“放手!”“我放手!……”她扶着货箱边缘急喘,发髻中的珠钗随着沉落的动作一颤,和缓了呼吸,她故作郑重地续道:“公子,承你救命之恩,我方才为你卜了一卦。
今日你需要捐些银钱赈济灾民,才能化解血光之灾。
漕帮正以杜绝私盐为由,广邀各界人士伸出援手,为那些吃不上盐的难民筹集善款搭建盐棚。
”“哼……”他嘲弄地嘴角勾起,反问道:“你今天在街上演的一出好戏,就为了让我信你是个神棍,然后乖乖奉献银两?”一时被戳破,她竟有些招架不住,梗着脖子道:“我算得很准,你要信我!”他眼底笼着黑色的影,将声音压低,目光淬毒地威胁道:“再跟着我,就不会这么轻易揭过了!”随即端方地旋过身,绕开店家堆积的货物,长身如玉般离开了!于嘉又气又急,踢开脚边的箱笼,朝那背影大喊:“我说的是真的,你有血光之灾!”街角传来了马车碾压青石板的声音,竹桥跳下来,走到她近前劝道:“少主,那人走远了……”于嘉叹了口气,这人脾性真的是欠修理!她之所以想用卜卦方式与他相识,是知道徐渭的恩师比较推崇《易经》卜算,门下已有十七名弟子,原本打算此生不再收徒。
因为三个“六”会构成纯阴之卦,卦象为“万物凋零,纯阴无阳”,被视为大凶。
无奈,因着徐渭的才情,碰巧破了恩师的例。
可谁想,卜卦一事在徐渭那愣是没奏效。
竹桥见那白玉般的脸庞上,眼窝处红通通一片格外显眼,遂再轻声提示:“少主……”她系紧了大麾,闷闷地朝于府方向走去。
津沽城的枯木在凛冽的寒风里,更显衰败,更萧瑟的景是沿街那些皮包骨头的乞讨妇孺。
流年不利,官盐价格飞涨,又不让交易私盐,苦的只是穷苦百姓。
“求求,给点吃的吧!”路上行人目不斜视步履匆匆,有不落忍的扔几个铜钱币,便能得一连串的磕的山响的头。
“咕噜咕噜……”从昨天下午到现在,她也分米未食,显然肚子在抗议了,携竹桥在街边的馄饨摊找了个位置。
刚坐下,就听一个衣袍洗得发白的书生跟同伴低声言语:“听说了吗?这次清剿私盐案全是都察院徐渭的杰作,黑心肝地踩在一堆白骨上升官发财!”同伴显然消息滞后,疑惑道:“他不是先帝帝师杨继茂的徒弟?那该是清流啊?”“我呸个清流,他都被杨大儒放了义绝书,逐出师门了!”于嘉顿住手,不由得心内阵阵发紧:徐渭还是走了前世的老路,丝毫不爱惜当官的名声,以至于树敌太多,与恩师割席,即使后期登了内阁,也因为意外挑起战火,被政敌们围攻反杀。
又回想起上一世:他死了,朝廷立即颁布了声讨权奸的檄文,锦衣卫奉旨查抄徐府,府内的下人们四处逃窜,珍宝珠翠掉了满地,不时传来凄厉的惨叫声。
而依仗着徐渭宠爱,高人一等的她,也没活成。
一只白猫,竟转世成了漕帮少主“于嘉”。
都说猫狗转世的契机,在于遇到最后一世的主人,能为它取个名姓,还要把它当个人看。
直到循着店家上菜汤汁的热气才回过神,她叹了口气,匆匆扒了几口吃食,离了摊位。
室内悠悠暗香,她瘫坐在桌案前,盯着透过窗棂的光慢慢汇成一线而又天光大现,辗转思量了一整夜,瞪得眼眶都发了红。
及至依希听得几声鸡叫,突然脑子转过筋来:一定还有转圜余地,我得帮他正名,以全了他护佑自己一世的情谊。
于嘉心底暗下决心。
随即喝了口冷茶,清冽的茶水滑过喉间,倒也提了几分精神。
在案几上抹平一张纸,沾水磨墨,抬笔将买私盐的种种害处,用百姓能懂得语言掰碎揉细写了九个要点出来。
核心之处,便是吃私盐是会中毒,还将几个大受其害的案例附上,言明吃私盐不仅害张家二儿子和李家媳妇丢了性命。
长此以往,还会让公盐愈发昂贵,越来越买不起。
写到落款时,于嘉的手微微一顿,心中泛起一丝犹豫。
倘若以漕帮名号,将买卖私盐有九害的邸报传扬出去,一则可能公信力不足,二来还可能会为漕帮招致祸患。
思索了片刻,她笔锋一转,在纸张角落处翩然落下了一个双手托举水滴的纹样,下方还配了“慈善会”三个小字,笔法灵动。
写罢,她揉了揉手腕,扬声唤道:“竹桥,醒醒。
”竹桥正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被这一声喊惊得一个激灵,赶忙起身接过邸报。
“这份邸报是慈善会义士向我们漕帮传来的密信,速去给长老们传告,组织帮众连着三日念读学习,每日学习计工分,三日后举行小考,凡是缺席念读课或是小考不合格者扣工分。
”竹桥领命方走出门槛,于嘉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再找几个坊间写话本的,将私盐受害者的故事写进话本里,要生动易懂,再让茶楼里的说书人传唱,用银子从我私库里走,尽快去办。
”竹桥虽有疑惑,纸上明明是少主的字迹,偏说是慈善会的义士,但深知少主行事自有深意,便也没多问,匆匆离开了。
于嘉望着竹桥离去的背影,心中暗自盘算着。
若百姓知道清剿私盐是件正义之事,那么对徐渭的牵怪也会轻减许多。
清晨冬阳照进菱花窗,一声尖细嗓炸响,惊起庑廊枯枝上的几只离群孤雁,扑簌簌地振翅飞离了去。
“少主,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