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巷的黄昏总带着股酸腐味,像谁把整个京城的泔水桶都掀翻在这里。陆沉蹲在巷口的阴沟旁,从发绿的馊水里捞起半截馒头。霉斑在指腹搓出滑腻的触感,他掰下稍显干净的部分,剩下的扔给蜷在墙根的阿囡。
"沉哥儿,别吃那霉头。"老跛子用豁嘴的陶罐敲着地面,"昨儿东市刘掌柜倒药渣,我抢了把甘草根"
话音未落,巷尾传来铁器刮地的刺响。十几个乞丐齐刷刷缩进阴影,这是"净街骡子"来了——那群专门清理乞丐的官差,靴底钉着铁掌,专往人手指上踩。
陆沉把阿囡塞进废弃的狗洞,转身时后腰撞上硬物。是周寡妇的骨灰坛,那疯婆子临死前非说自已是前朝贵妃,硬要大伙把她的骨灰撒在皇陵风口。坛口的封泥早被老鼠啃烂,此刻正簌簌落着灰。
"跑啊!怎么不跑了?"官差的铁尺挑起陆沉的下巴,他闻见对方牙缝里的羊肉腥气,"今日是镇北王凯旋,你们这些臭虫"
突然有温热的液l溅在陆沉脸上。他愣愣地看着老跛子歪倒在墙边,豁嘴陶罐在青石板上骨碌碌滚着,甘草根撒了一地。官差的铁尺滴着血,却还在骂骂咧咧:"晦气!老子新换的皂靴!"
陆沉的手摸到怀里的碎瓷片。这是上元节从城隍庙供桌上顺的,沾过香火的瓷片能伤修士。可阿囡还在狗洞里发抖,他想起三年前张麻子反抗官差,被吊在城门上晾成肉干的模样。
"大人,您靴子脏了。"他忽然匍匐在地,用袖口去擦官差的靴面。铁锈混着老跛子的血,在皂靴上擦出暗红的纹路,"前头李记酒坊新泼了酒糟,最是祛味"
官差一脚踹在他肩头,陆沉顺势滚进阴沟。腐臭的泥水灌进鼻腔时,他死死攥着那半截馒头——阿囡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戌时的梆子响了七声,当陆沉从臭水沟爬出来时。月光照见老跛子的尸l,几只绿头苍蝇正往他豁开的嘴里钻。周寡妇的骨灰被夜风卷起,倒真像是朝着皇陵方向飘去。
"沉哥儿"阿囡从狗洞探出头,脏兮兮的小手里攥着个东西,"老跛叔早上塞给我的。"
是半块枣泥酥,边缘还留着牙印。陆沉突然想起去年除夕,老跛子偷了酒楼的残羹,却把唯一完整的荷花酥掰成两半。那晚他们躲在关帝庙里,老跛子说等开春要教阿囡编蝈蝈笼子。
巷子深处传来车轮声,陆沉把枣泥酥塞回阿囡怀里。金丝楠木车辕碾过青石板的声响他太熟悉了,三年前礼部侍郎的马车在这翻过,光是车帘上坠的玉珠子就养活他们三个月。
"阿囡数到一百。"他扯下阿囡头上的破布条,蘸着阴沟水把她涂成花脸,"数不完不许睁眼。"
摸到马车边时,陆沉闻到一股奇异的腥甜。这味道他在乱葬岗闻过——今晨挖到的婴孩骸骨裹着明黄绸缎,腕上褪色的红绳和他脚踝胎记一模一样。当时骸骨突然化作飞灰,只剩几片沾着黑血的龙鳞。
"有东西!"车帘里爆出尖啸。陆沉后颈汗毛倒竖,这声音像是夜枭掐着脖子在笑。
太监惨白的面孔探出车帘,眉心血痣红得发黑。陆沉注意到他腰间玉佩在疯狂颤动,那是钦天监的探灵玉。怀里今早捡到的铁疙瘩此刻烫得心口生疼。
"小畜生倒是会藏。"太监的指甲裂开,露出里面蜈蚣般的步足,"把龙符交出来,留你全尸。"
陆沉转身要跑,却踩到团软乎乎的东西。是周寡妇的裹脚布,不知被谁扔在道中央。他突然想起这疯婆子常念叨的话:"紫薇星黯的时侯,往坤位撒泡尿能破煞。"
一泡尿浇在太监脚面,滋滋冒起白烟。太监发出非人的嘶吼,车帘轰然炸裂。陆沉看到密密麻麻的蜈蚣腿从锦袍下伸出,每条腿都套着绣花鞋——和乱葬岗那些裹小脚的婴尸脚上一模一样。
碎瓷片划破掌心时,墙头传来嗤笑:"小崽子,符要贴在涌泉穴!"
邋遢道士倒挂在檐角,道袍下摆露出记是补丁的里裤。他甩出酒葫芦接住陆沉甩出的瓷片,抬脚往自已脚底板拍张黄符。陆沉分明看到道士的草鞋破洞里,大脚趾上纹着条青龙。
"走你!"道士醉醺醺地踹向马车。
紫雷在车辕炸开的瞬间,陆沉扑向狗洞里的阿囡。气浪掀翻青石板时,他死死护住怀里的丫头,后背火辣辣地疼。周寡妇的骨灰纷纷扬扬洒下来,在月光下竟像是场小雪。
"沉哥儿"阿囡突然举起脏兮兮的小手,指尖沾着亮晶晶的东西,"你背上在发光。"
陆沉扭头看见自已影子扭曲成龙形,巷子里的黑雾正疯狂涌入后心。乱葬岗挖到的兵符嗡嗡震颤,上面的锈迹剥落后,露出半句刻文:
【天墟龙乞,噬尽紫薇】
墙头传来瓦片碎裂声,道士抱着三眼狸猫摇摇晃晃地逃。他腰间的盐罐漏了,在屋顶拖出一道雪线:"小子!明日子时去城隍庙磕三个响头,道爷教你讨饭的规矩!"
陆沉抹了把脸上的血,发现掌纹里嵌着细小的龙鳞。阿囡正捡着地上的金粉往破碗里装,那些镇北王凯旋用的鎏金,此刻混着老跛子的血,在碗底凝成颗暗红的珠子。
梆子声又起,陆沉背起阿囡往窝棚挪。经过老跛子尸l时,他把枣泥酥塞进那只僵手里。夜风卷着骨灰掠过墙头,恍惚有人哼着《霓裳羽衣》的调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