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阁 > 仙侠小说 > 商倾九阙 > 第1章

昭明四十六年霜降,京都夜府后巷飘着细雪。十九岁的夜霜枫攥着半片冷透的炊饼,蹲在青瓦墙头数更漏,玄铁算盘在膝头压出一道浅红印子。西角楼传来三更梆子响时,他忽然听见祖祠方向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你当真要抗旨?”父亲夜鸿羲的声音像浸了冰,“今科会试主考官收了三万两盐引,涉案举子名单已呈御前。吏部推你做替罪羔羊,是为父用二十年人脉换的生机——”
“生机?”夜霜枫捏紧算珠,指腹被磨得发疼,“让我顶下‘科场舞弊’的罪名,流放三千里,再借边疆战乱‘病故’途中?父亲当我是账房先生拨弄的算盘珠子么?”
隔着雕花槅扇,他看见父亲袍角上的金线牡丹纹在烛火下扭曲,案头摊开的《会典》被风翻得哗啦响。七日前他在茶寮听书,偶然听见两个盐商谈论“纳银入仕”,顺藤摸瓜竟查出吏部侍郎私卖官卷。原想借父亲的手整顿吏治,却不想反被推入局。
“跪下!”夜鸿羲拍响惊堂木,青玉镇纸磕在砚台上溅出墨点,“商贾之子才会锱铢必较,我夜家世代簪缨,岂容你满脑子铜臭!你母亲若泉下有知——”
“母亲?”夜霜枫忽然笑了,笑声混着呵出的白气散在檐角冰棱上,“父亲可知,母亲临终前塞给我的不是玉佩,是半卷《货殖天机卷》?她指甲缝里的靛青,是算盘算珠磨出的痕迹吧?”
槅扇内突然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响。夜霜枫摸着怀里用油纸裹紧的残卷,想起十岁那年,母亲在厢房教他打算盘,窗台上摆着晒干的金银花。她说:“霜儿,这天下最精巧的算盘,不在账房,在人心。”次月她就染了时疫,临终前用血在绢上写“去扬州找……”,话未说完便咽了气。
更漏又响一声。夜霜枫甩甩发麻的腿,顺着青藤溜进祖祠后院。墙角堆着三具半旧的柏木棺材,是去年给族中老人备的。他摸出火折,借微光撬开最左边那具,里面塞着给乞丐的破棉袄——白日里他让书童阿福去城西乱葬岗收了具无名尸,此刻正裹在浸透火油的棉布里。
“对不住了。”他对着尸体作了个揖,将玄铁算盘放在尸体右手,又把自己常穿的月白长衫套上。算珠相撞的声音惊飞了梁上栖鸟,他忽然看见棺材内壁刻着细字:“商道九印,得盐铁者掌枢机”,笔迹与母亲当年教他写字时如出一辙。
后院角门“吱呀”一声开了。夜霜枫吹灭火折,贴着影壁往角门挪,忽听前院传来马蹄声。六扇门的捕快到了。
“大人,祖祠方向有火光!”有人高喊。夜霜枫心头一紧,转头看见祖祠屋顶窜起火苗,火星子被风卷着飘向碑林。他突然想起那具尸体怀里还揣着母亲的遗书,正要折返,却见父亲的身影出现在月洞门,腰间玉佩在火光下泛着冷光。
“霜儿,你终究是要走的。”夜鸿羲的声音比雪还冷,“但你该知道,踏出这道门,便再不是我夜家子弟。”
夜霜枫摸了摸袖中半片炊饼,饼上还留着午后在街角买时的余温。那时他看见个小乞丐蹲在当铺前啃窝头,便分了半块饼,顺带把阿福准备的三套旧衣给了他。此刻那小乞丐该穿着他的衣裳,带着三枚刻了夜府标记的铜钱,往三个不同方向跑了吧?
火越烧越旺,梁柱“咔嚓”断裂。夜霜枫忽然转身,对着父亲的方向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头。额头抵着青石板时,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混着火势:“父亲,二十年前扬州盐商案,母亲是不是被人灭口?那半卷《货殖天机卷》,还有商道九印——”
“住口!”夜鸿羲突然拔剑,剑光映着通红的眼,“你以为凭这点伎俩就能逃?六扇门的天罗地网——”
话音未落,西北角传来喧哗。“追!是穿月白衫的!”有人喊。夜霜枫趁机翻身跃上角门,却在墙头看见父亲盯着火场的眼神,那不是痛失亲子的悲恸,而是看见棋盘上弃子的漠然。
他顺着后街狂奔,拐进巷口时,怀里的残卷突然发出细微的震动。路过城隍庙时,墙角突然窜出个黑影,扯住他的袖口:“公子救命!”
是午后那个小乞丐,此刻脸上有道血痕,怀里抱着个胡桃木匣子。夜霜枫正要说话,巷口传来马蹄声,灯笼光映出捕快腰间的铁尺。他突然想起母亲教他的“金蝉脱壳”,解下外衫罩在乞丐身上,又把匣子塞进对方怀里:“往西跑,到运河码头找‘铁算盘’周老头。”
乞丐刚跑出去两步,就被捕快截住。夜霜枫趁机闪进城隍庙的香案后,听着捕快的斥骂声渐远,才敢摸黑出来。香案上的烛台忽明忽暗,照见神龛里的范蠡像,手中算盘竟与他的玄铁算盘形制相同。
他摸着神龛底座,忽然触到一道刻痕:“盐印在淮,漕印在河,钱印在京。”想起母亲遗书中提到的“商道九印”,心跳突然加快。正待细想,庙外传来更夫打四更的声音,梆子声里混着隐约的马蹄急响。
夜霜枫从后窗翻出,顺着排水沟溜到西街。街角的当铺已经关门,却见门缝里透出微光。他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未说完的话,扬州,铁算盘周老头,还有这半卷残卷——或许,一切的线索,都在运河码头的那个老账房先生那里。
雪越下越大,他躲在巷口喘着气,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衣料摩擦声。转身时,一柄短刀正抵住他的腰眼,月光下,看清对方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鬓角插着朵枯萎的木槿花,衣襟上绣着半朵残缺的商字纹。
“把《货殖天机卷》交出来。”少女声音发颤,却强装镇定,“我知道你从祖祠火场里拿了夜家的秘卷。”
夜霜枫突然轻笑,玄铁算盘在掌心转了个圈:“小娘子认错人了吧?我不过是个街头算卦的——”话未说完,手腕突然被制住,少女另一只手已经探向他怀中。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六扇门特有的响箭声。少女脸色一白,松开手就要跑,却被夜霜枫反手扣住脉门:“姑娘既是来夺卷的,总该告诉我,夜家祖祠的火,是不是你们放的?”
少女咬着唇不说话,眼中闪过挣扎。夜霜枫忽然听见前街传来捕快的呼喝,知道不能久留,扯下腰间玉佩塞给她:“带着这个去运河码头,找‘铁算盘’周先生。天亮前若我没到,就把玉佩浸在醋里——”
话没说完,巷口已出现灯笼光。夜霜枫松开手,转身拐进旁边的药铺后院,踩着堆药材的木架翻上墙头。落地时,听见药香混着雪气,忽然想起母亲教他辨认药材时说的:“商道如医道,需辨真伪,知缓急。”
等他在五更天赶到运河码头时,天边已泛出鱼肚白。码头上停着三艘漕船,船头立着个拄拐的老头,正借着晨光拨弄算盘。听见脚步声,老头头也不抬:“夜家小公子,可是来寻你母亲的?”
夜霜枫浑身一震,玄铁算盘“当啷”落地:“您是……铁算盘周先生?”
老头终于抬头,左眼蒙着皮眼罩,右眼里映着初升的朝阳:“二十年前,我和你母亲在扬州盐运司当差。她临死前托我给你留了句话——”他从怀里掏出半片残破的竹简,上面用朱砂写着:“九印归位之日,便是朱门烬雪之时。”
码头远处传来漕工的号子声,混着冰面开裂的脆响。夜霜枫捡起算盘,忽然看见算珠上凝着的霜花,在晨光中渐渐融化,如同夜府祖祠那场火,终将烧尽所有伪装的繁华。他忽然明白,自己踏出的这一步,不仅是逃离官宦世家,更是踏入了母亲未竟的商道江湖,而前方等着他的,是漕运码头的明争暗斗,是盐铁专营的层层关卡,还有那传说中能掌天下财脉的商道九印。
雪停了,运河水载着碎冰流向远方。夜霜枫望着滔滔河水,忽然想起母亲教他的第一句商谚:“财如水,通乃活。”此刻,他手中的玄铁算盘,即将拨开这昭明盛世末年的迷雾,在官商交织的棋局中,落下属于商贾的第一子。而身后的夜府,正笼罩在晨雾里,祖祠的余烟还未散尽,如同这个表面繁荣实则腐朽的王朝,正等着一场由商道掀起的变革,来烧尽所有的朱门积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