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苍立二十六年,于沈昀渊来说是他数十载人生里最难涯的一年。
那年的隆冬极寒,大雪连下了数日,已然积起厚厚的一层。上元那夜,沈尧阳作为仓监,御随伴圣,忧心仓廪粮食受冻,特意派了两人去扫雪。
可谁也没想到的是,传回来的,却是粮仓大火的噩耗!
沈尧阳甚至顾不上御随擅自离开的罪责,跨马直奔粮仓。火起之地已然乱作一团,满天的火光烧得沈尧阳眸光惊惧,耳边是下属的嘶喊——
粮仓走水了,快通知沈大人!
武侯铺的人呢!!怎么还不到!
来不及了——武侯铺的官员外调了!
里面还有人啊!!!
是扫雪的孩子!
沈尧阳双目骇然,他几乎窒息,粗喘着气。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脱去大氅,又是向何处问来了水桶,他只是本能地抓起水桶,直直冲进了烈焰之中。
少年沈昀渊跟着其他御随官员姗姗来迟时,仅仅见到沈大人义无反顾的背影。周遭惊呼四起,有人喊着沈大人冲进去了!,也有人哭嚷我孩子还在里边——。
可沈昀渊却已然对这些充耳不闻,他只觉自己如坠冰窟,他听到自己大声地呼喊。爹——
父亲却什么也没听到,一头扎进了大火里。
那年,沈昀渊十五岁。
然而,更糟糕的消息接踵而至,粮仓火灭,可余烬里却没有一丝粮食的影子,数以万计的粮食一夜之间如人间蒸发一般踪迹全无,这几乎是天方夜谭。
当日夜里,沈尧阳沈仓监行贿受赂、拉拢朝臣、大量敛财的通信文书便被秘密呈上了圣上的御案,往来书信里甚至有聚粮起军的字样,谋反之罪板上钉钉。
龙颜大怒,尽管证据并不完全,但盛怒之下,罪臣沈尧阳一朝下狱,抄满门、诛九族。
那夜的沈府灯火通明,是沈昀渊看得最为清晰的一晚——身披胄甲的士兵似烧杀抢掠的土匪一般冲进沈府,提着弯刀对准府上下人们的脖颈,鲜血侵染了木色的地板,渗浸青砖瓦石里。
官兵压着他和母亲,他眼睁睁看着父亲被人摁在泥泞里,血水污了雪地,他从此再也没有父亲。
他也怨恨,父亲清廉一生,不得善终。他也庆幸,他们全家黄泉相伴,至少不算孤寂。
可他没死。
沈尧阳旧友、大理寺卿萧怀清,从京城大街一路磕到太和殿外,一千八百步尽染血痕,他高呼:沈家妇孺何罪!请圣上三思——
万青山以死谏保下沈昀渊和他的母亲,沈夫人圈禁沈府,沈昀渊打入罪容所,此后辞了官,离开了荣安。
突遭此大劫,本就体弱多病的沈夫人愈发缠绵病榻、时日无多。临终前,她递给沈昀渊一封检举信。
告诉他,阿渊,你听娘的话,你要把这个交给皇上,你要爬出去,为沈家报仇!
沈昀渊死死咬住牙关,他哽咽到无声,只能倔强地摇头。
沈夫人已成泪人,阿渡,沈府唯余你一人,若是你爬不出罪容所,你父亲永远等不到沉冤昭雪的一天,他如何瞑目!
他妥协了。
雪飞云起,夜窗如昼。
太和殿八千长阶下,沈昀渊直挺挺地跪着,脊背倔强而悲戚地不肯弯曲分毫。
他双目猩红,声嘶力竭——
罪臣沈尧阳之子沈昀渊。检举我父,里通外国,叛军通敌。我,揭发!
爹,我别无他选,你可会怪我......
罪臣沈尧阳之子沈昀渊,检举我父,里通外国,叛军通敌。我,揭发!
我罪无可恕,待我为沈家沉冤昭雪,我再赴黄泉,任您处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