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临三年,青石砖瓦贴着夜色泛出刺眼的寒光。
各户门前贴着福字,屋檐下挂着赤色灯笼。
豆大点的烛光映在姒兰君侧脸,薄唇干裂,眉心微蹙,牢牢握紧袖口内的匕首,碎发被冷汗打湿,牢牢吸附在脸颊,后背贴着漆寒的石砖。
姒兰君出门穿的是一套藏蓝色宽袖棉袍,兔绒绸靴,因着长年畏寒,姜泽柔特意为她做了一件灰鼠皮袄,减轻了夜风和石壁带来的冷冽。
牢房的布局左右两处各设立一房,唯独姒兰君这间,在里侧拐角最深处,迎面一道铁窗,寒风顺着窗口尽数溜进她的袖口,距离到这已经过了大半日,姒兰君冷眼瞧着同住的两人。
为首的男子名叫许广,样貌粗狂,眉心一条疤顺着眉骨往下,脸颊两侧布满风茧,与他一齐那两人都是同村的弟兄,一个叫阿三一个叫张六,三人身穿一件深褐色麻布棉袄,袖口和裤腿处几个补丁,汗巾随意围在腰上,系上死结。
阿三被带走审问,许广吊儿郎吹起口哨,盘腿躺下,“姒家主,兄弟几个也不想为难你,你一口认了。
”抬起下巴,看了眼四周,“让咱们也舒坦舒坦不是?”张六眼珠转动,瞧着自家大哥那消遣样,不约而同劝道:“是啊,您可是响当当的人物,总不能拉我们这些小的垫背吧。
”姒兰君嗤笑一声,这两位到现在还认为死命咬住她,就能活着走出牢房,“许大哥,怪姒某眼拙,实在记不清你们是一家分行的合作商。
”“不知是受到谁的手令,前来交货?”“自然是姒当家亲口吩咐,要不然咱哥几个怎么敢在这京州地界,干这样的买卖?”都说这姒兰君天生一副好摸样,今个近距离一瞧,十九岁的年纪,小脸嫩得和那些十五六岁刚及笄的少年一般。
许广不由咽了一把口水,手指在裤腿随意扒拉几下,说着便要朝脸上摸去,女人的滋味他也消受过,就不知道这大户人家的公子哥,是什么感觉。
霎时只见银光擦过,烛光一闪,那双布满粗茧的掌心,留下一道深壑的裂口,“大哥!”墙缝撒入鲜红的血珠,内层的污垢忽隐忽现,许广拧着眉,狠狠瞪着眼,碰的一声,牢房门锁打开,方才带走审问的阿三被丢了进来,沉闷的触地声混着灰尘扑入眼中。
“阿三!”许广顾不上手上的伤口,焦急把人放平在大腿,那位名叫阿三的男子,脸部臃肿,衣块残缺不堪,一眼便能瞧出受了极大的折磨,脓液混着血液不断流出,吊着一口气轻声呜咽。
姒兰君眼前一丝晕眩,盯着墙沿处的油灯稳住心神,血液打湿她的衣角,好似察觉不到一般,叹息说道:“许大哥,我不知道你们受了谁的蒙骗。
”随意扫过那具半死不活的尸体一眼,“你们的家人若是知道如今的现状,只怕是”许广气道:“姒家主这是打算过河拆桥?”粗粝的呼吸好比厮杀的野兽,仿佛下一秒便要将她撕碎。
“姒是”阿三虚弱呻吟,伸出手想要拉住她的衣角,姒兰君不动声色挪开几寸,喉间涌出的血液还未等他说完,尽数咽回肚里,怀里的人抽搐几下,便没了气息。
姒兰君冷眼瞧着,眼底闪过一丝快意,死到临头的醒悟,没有任何利用价值。
一早萧戕差人告知两家合作的船只建造完毕,姒兰君赶去查看,刚巧碰见许广三人,在人群聚集的码头,工人统一穿着墨色工衣,偶尔来看货穿的都是华绸,或者繁样的袄裙,粗麻的布料衬的他们与这繁华的京州格格不入,怀里抱着油布包裹的木箱,好似在等什么人,姒兰君只当是往常的外来经商者,并未在意。
外来经商在京州地段早就成了常态,交易价格高低,一靠货色,二靠运气,遇见富裕的买家,不出几句就收了。
若是遇见个别吝啬压价,低于京州市场价收走你手里的东西,也会比他们原先在县城那边高得多,因次很多外地人不远千里跑来,对此早就见怪不怪,码头三百米外的云市,两侧都是外来的商贩撑起的小摊,各式各样的物件应有尽有。
——转身进入茶楼,姒兰君挑了间光线良好的雅间,今日她到这除了看船,还有另外一件要紧事,指尖轻轻敲着茶盖,混着檐下滴落的融雪,别有一番滋味。
窗外一株盛开的山茶花,含住清润的雪水,隐约察觉一道目光,枝叶攀缘掩住她的眼尾,姒兰君大致看清,玄青色紧身翻领长袍,腰身挺立,领口处暗纹顺着日光淡淡泛起银光,腰间挂着一枚玉佩,纹理繁琐,枝叶间错开来瞧的并不真切。
正要细瞧时,一道光束刺入眼中,立时背过身去,食指蘸上茶水覆在眼睑,眼前迷雾淡淡。
良久,眼中刺痛缓解,端起茶盏轻抿一口,随意瞟向对面,若说刚因花枝的缘故,没有瞧清对方的模样,现下那人伫立在窗口,身姿颀长,眼眸淡淡垂向窗沿。
腰间那枚玉佩刻着麒麟花纹,麒麟本是瑞兽,他那块倒是添上几分肃气,剪子切断花茎,刀尖泛点寒意。
她的贴身侍卫蓝玉先前花费五两黄金,在一个官府手里得知,京州近日来了一名新贵,年龄左右不过十七,素喜这间茶楼的雪茶。
姒兰君这才来碰碰运气,不知是不是眼前这位。
还未来得及细想,云市响起一阵骚动,高喊:“我们可都是姒当家的人,耽误了生意,谁也别想好过。
”原是那外来的几人,此刻抱着怀里的木箱四处逃窜,身后跟着几位捕快,为首正是京州办案有名的刘捕头。
茶盏见底,姒兰君快速想要下楼查明情况,正巧在楼角和他打上照面,少年身姿傲立,眉宇之间透着不加掩饰的傲气,“风光霁月少年郎”这是姒兰君对这位一眼评价。
不巧刘捕头带着缴获的木箱,拦住姒兰君下楼的步伐,撬开铁锁,姒兰君眼眸轻颤,衣角轻晃了几下,箱子里居然躺着一整完面的血玉,色泽艳丽,质地温润,乃是血玉中的上品。
血玉藏于深山地底,对开采者有着极高的工艺要求,极考验开采者对地形的熟悉,不然在挖掘中很容易出现土石松动,上一秒脚下是严实的土地,下一秒坠入自己铲下的深渊。
一块血玉的背后至少藏着两条人命,物稀价贵,曾经有人凭借一块血玉雕刻的玉珏,卖出五千两黄金的高价,一时群潮沸涌,最为鼎盛的时期当属先皇宠爱的贵妃娘娘,独爱血玉做成的首饰,号召天下工人为她挖采,血玉横出不断,随即因血玉丧命的人不计其数。
当今圣上继位后,明令颁布禁止开采,除开朝廷管辖商户根据官府的通文开采外,其余私自偷采者,当走私罪论处,数量较大者,轻者流放,重者株连九族。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她的九族竟就被暗中安算好了。
门外几人不依不饶叫嚷奉了自己的命令,一时流言四起,瞧出刘铺头的来意,姒兰君率先开口:“这位公子和姒某非亲非故,望刘铺头切勿牵连无辜,不然兰君可就罪大恶极了。
”刘铺头目光在两人之间辗转,让出道:“姒当家的,得罪了。
”——刘三惨死,姒兰君那张无动于衷的模样,许广额间青筋暴起,“都是你害死了阿三,你个扫把星,克死了你爹,现在来祸害我们。
”张六死死搂住自家大哥的腰,阿三死了,要是姒当家出什么意外,那他们就真的没了活路。
“许大哥…”叹气一道。
“京州地界各大家族做生意时,需要提前在官府取得通决文书,详记何年何月何日何地的商议事宜,走私血玉可是万万不能干的,莫说朝廷不会批准这样的文书,京州也没几个人敢做这样的买卖。
”“许大哥,糊弄朝廷,走私血玉,条条都是杀头的死罪。
”闻言,许广不由停下挣扎,踉跄几步,刘三的惨状在脑中回放,“你胡说,那里面明明只是珠宝。
”姒兰君神色淡然,并没有出现炸出他们的话后得意的神色。
许广和张六对视一眼,舔了舔唇,尾音轻颤:“你确定里面装的是血玉?”姒兰君点头,把刘铺头在茶楼给她看的场景说出。
穿堂的幽风绊得烛火闪烁,许广后颈一凉,额间生出一层薄汗,那些人明明告诉他里面藏得都是来路不明的珠宝,只要死死咬住她不松口,毁掉她在京州的名声,他们三人顶多打上几板子丢出衙门,没想到竟是血玉,双腿一软,直直落在地面,双手缓缓合住刘三的眼皮。
起初他也是打量着姒兰君不过十九,小兔崽子翻不出什么花来,接了这项买卖。
没想到走私朝廷违禁商品,公然挑衅皇命,官府不会放过他们,就算他两人供出幕后主使,那些人也不会放过他们的家人,云市上毁坏姒兰君的名声,姒家更不会放过他们。
许广和张六面色恍如惨白,眼底一寸寸流出的绝望,狠狠咬住后牙,仰头:“我们兄弟二人愿意给官府一个交代,血玉是我们密谋偷采,和姒家主无关,只求姒家主大人有大量,护着孤母寒孀平安。
”交替的撞击声,混着窗外一长四短的更鼓,地面渗出血迹,血水混着汗液没入眼尾,许广像是感觉不到疼般。
他的京州话说的并不流利,偶尔掺和几句奇怪的地方口音,搭配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倒显得有些滑稽。
情况和姒兰君猜的并无差别,许广几人掌心常年劳作的粗茧,脸颊两侧布满硬壳,那是常年吹风日晒留下的皮藓,一看便知不是开采血玉的工人,可这番认罪的举动,并不能让姒兰君动心。
对方派许广几人意图在那位新贵面前毁掉自己的名声,就凭几箱来路不明的珠宝,不能坐实她为商不清的恶名,两人身上肯定藏有其他的东西,静静等着许广下一步表演。
姒兰君不为所动,许广和张六心里没底,又慌又怕,张六戳了戳他的后腰提醒,磨蹭脱下鞋袜,将那张盖有姒家首印的字据摊开,这本是轮到他见到了那位新上任的大人后,拿出证明姒兰君涉赃的罪证,现下成了他和张六留给家人最后的保命符。
姒兰君眸间闪过一丝趣味,指尖隔空点上他的唇角,得到授意,张六抢过字据,胡乱搓成一团吃下,粗粝的砂纸磨着后舌,酸臭的气息涌上鼻尖,几番想要吐出。
张六怕了,他有妻子也有孩子,他害怕许广在关键时刻动了心思,妄图拿这张字据和她谈条件,姒家是京州大族,他们三人不过是青州的小罗咯,俗话说得好,大腿拧不过胳膊。
对上姒兰君玩味的注视,脖子撑得涨红咽下,张大口让许广检查。
见两人如此识趣,眸意轻点,扶起两人,“许大哥张大哥,既然你们如此看得起小弟,兰君自当竭尽全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