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还未成年的女孩,林起云想。
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可是,她分明透过这双眼看到一个敏感脆弱、孤立无援的瘦弱身影。
下一刻,在大部队赶来之前,女孩突然松开了小手。
林起云心脏狂跳,顾不得再去探究内心满到溢出的疑惑,火速钻出栏杆,大步奔跑着追赶前头的人影。
两人一前一后,深一脚浅一脚踏着积雪,回到来时那条狭窄的石子小路。
在原始力量与恐惧的支配下,甚至不敢停下喘口气。
胸腔里稀薄的空气被不断挤压,喉咙里像被浓痰糊住,那股淡淡的血腥气甚至钻进鼻腔。
林起云也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群人没再追来。
她手伸向鼻尖,触到一点沁人心脾的凉。
顺手抹在干燥的嘴唇上,舌尖试探,只尝到半分松针的清冽。
龙江又下雪了,一场无人在意,甚至无人知晓的雪。
小路上昏暗的灯光稀稀落落,驱不散笼罩着的浓重雾气。
林起云刚想放慢脚步,下一秒,猝不及防地撞进一个又冷又硬的怀抱。
她轻轻嘶了声,手抚着胸口,额角一片通红。
在剧烈奔跑中松散的发圈彻底放弃禁锢,一头瀑布似的黑发径直倾泻在肩头,零零星星地沾着湿雪。
这人很高,身上浸着酒气。
看不清脸,只瞥见一条泛着柔和光泽的深蓝色领带,向上紧紧束缚着脖颈。
莫名使人联想到他的额角、鼻梁、肩膀处也许皆凝着经久不化的冰霜。
他一手扶住她腰,一手托着她胳膊。
林起云朝他点头表示歉意。
“哎!没事吧?”前边的彭巧见不着人估计又拐了回来,一手架住林起云,“快走快走!”等到招待所楼下时,两人皆是满头大汗,鬓发散乱,裤脚上沾满黑渍,鞋子也湿了个透。
彭巧叉着腰喘了会气,忽然伸手抹去林起云鼻子上的泥点,放弃抵抗似的一屁股坐在肮脏的地上,放声大笑起来。
或许因为气息不够,她笑起来跟鸡打鸣似的,听得林起云汗毛倒竖,一脸惊悚地警惕着她。
彭巧抹了把汗,解释说:“我突然有一种回到了童年的感觉,和小伙伴约定好一起去陌生的地方探险,撞见一堆稀奇古怪完全超出自己认知的事情,然后几个人你追我赶,在空无一人的街上疯跑出一身汗,最后回到家被爸妈臭骂一顿。
”“可惜……”彭巧顿了顿,眼神黯淡下去,“算了,也没什么好可惜的!你觉得呢,evelyn?”不知是不是夜色太过朦胧,林起云的五官线条明显柔和下来,一双杏眼似笑非笑,长长的睫毛投下错落的阴影,别有几分含蓄的妩媚。
她动容地说:“你让我想起了小太阳。
”“什么?小太阳?”“……嗯,我过去最好的一个朋友。
”嘴上说着是最好的朋友,表现出的却是一副明显不愿多提的态度。
彭巧神经大条,兀自捧着脸洋洋得意:“懂了,我是不是就像小太阳一样热烈地发着光,把身边人都烤成了甜丝丝的巧克力?”“你和她一样,叽叽喳喳个不停,吵得人头晕。
”林起云伸手借力将彭巧拉起,并肩往楼上走。
“所以你怎么看今天的事?”林起云问。
“已经很明显啦,刘经理把坟场租给那些玩杂技的,收来的钱伪装成正常的业务收入,给墓碑上贴假遗照伪造成已经卖出去的假象。
”彭巧把手机递给林起云,界面上显示着几个帅哥新鲜出炉的九宫格营业照。
“可惜活儿做的太糙了,把我们当瞎子呢!”可林起云下意识觉得,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
刘经理对赵域的暧昧态度、赵域的业绩和墓碑上的照片、那个松手的女孩……许许多多的疑团海绵似的充斥在她脑子里。
她躺在招待所的床上翻来覆去,打开点进去无数次的聊天界面,一周前发出的消息石沉大海般仍然没有回复。
整个人像是只剩下一副体面的躯壳,内里空荡荡地漏着风。
索性关掉手机,借着稀薄的月光翻起随身携带的日记。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林起云就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无论是欣喜、痛苦,亦或难以忘怀,统统都会变成纸页上娟秀的字句。
但稍显特别的是,她的日记并不记录当天的事情,往往大篇幅的以回忆为主线。
手上翻到的这页或许很是甜蜜,她不自觉地弯了嘴角,很快就有睡意袭来。
第二天一早,刘经理办公室。
“解释什么?我根本不了解的事情你们要我怎么解释?”刘月慈换了件黑色高领毛衣,脸上挂着浓重的黑眼圈,似乎一下老了好几岁。
林起云关掉手机里播放的视频,冷静道:“如果不是有人开门,这群人如何在大晚上进去墓园?”刘月慈明显不耐烦,将手里的文件夹往桌上一掼,厉声质问:“我还没追究你们是怎么进去的呢!”“那墓碑上贴的假遗照呢?难不成也是别人偷偷溜进去贴的?”彭巧站出来问。
刘月慈显示出几分好奇:“什么假遗照?拿出来我看看。
”她们忘记拍照片了。
彭巧手足无措地呆愣住,给林起云递了个慌乱的眼神。
林起云:“刘经理,神秘团伙的事,我们已经报过警了。
等警察抓到人,你收钱为他们提供活动场所的事迟早会被爆出来,不如早点去交代清楚。
”不想刘月慈目光陡然犀利起来,指甲把实木的办公桌敲得叮当作响,一字一句道:“我最后再说一遍,我刘月慈,从没收过一分不该收的钱!”此刻办公室门扣响三声,得到允许后被推开一掌宽的缝隙,赵域的半张脸探进来。
三人不约而同循着声望过去,林起云注意到,赵域身后站着一个寸头,刚转过身急匆匆要走的样子。
赵域说:“刘经理,小韵来了。
”“不是跟她说过别来办公室找我吗!”刘月慈放开嗓子吼着,似在发泄积攒已久的怨气,额头上青筋狰狞。
她闭上眼右手扶额,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抱歉,我面对我女儿总是有点控制不了情绪。
”“赵域,你让她站院子里等会,我马上来。
”赵域见怪不怪,似乎早已习惯,答应一声带上门走了。
“小林,小彭,我跟费会计安排好了,等下午的时候让他带你们去墓园做盘点。
我年纪大了,体力不比年轻人,你们少来折腾我一点,我就谢天谢地了。
”大约到了下午四点,三人拿着准备好的存货清单和盘点表,跟着费会计逐一核对。
奇怪的是,前一天晚上发现的那一排墓碑上贴的假遗照全都不翼而飞,除了整体数量出现较小不符外,没有任何其他问题。
林起云皱着眉问:“小卉,我让你抽检的销售合同有发现不对劲的地方吗?”吴卉摇摇头,说:“会不会抽检的比例不够高?”“我们也没那么多时间无差别地全部检查一遍啊!”彭巧右手挠着头,绞尽脑汁地想着问题到底出在哪。
无奈还是戳了戳身边的人,问:“起云,这下怎么办?”林起云拿着盘点表,垂着眼睛沉思,“昨晚的照片八成被换掉了,从进刘经理办公室到盘点,中间足足有四五个小时。
但刘月慈的反应不似作假,假遗照的事,或许另有他人。
”从办公室谣言,到假遗照,再到刘月慈对女儿的反常态度,这种种事件看似毫无关联,但都和一个人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我去找赵域。
”林起云把手上东西递给彭巧,交代道,“你们继续走原流程,把基础的底稿做好。
”“赵域?”彭巧疑惑不解,“他怎么说也是那边的人,你为什么觉得他会帮我们呢?”林起云语气中带着三分笃定:“他是垫底王啊。
”垫底王其实说的是最近一年的业绩。
永恒公馆龙江分馆销售人员占比最大,一共十来个,会被安排到火葬场、医院、养老院这些地方去拉业务,谈合作。
这份工作的风险不小,碰上失去至亲悲伤到难以自拔的家属,若是语言动作上有些微不当,极有可能挨一顿眼泪含量超标的拳脚。
在近三年的业绩中,赵域前两年都表现不错,今年才轮上了“垫底王”的称号。
“赵销售,你做事沉稳,性格也好,长得又……端正,你的业绩怎么说也不该是倒数啊。
”傍晚一家颇为小资的咖啡馆里,林起云坐在赵域对面,手里捧着杯热奶茶。
这奶茶还是林起云问赵域有没有时间时买给他的。
当时她看赵域红着脸支支吾吾,以为他对刘月慈有所顾忌,不愿意跟审计人员走得太近。
意外的是,赵域一口答应下来。
办公室自然不能聊,两人出门找了个咖啡店,路上冷,赵域又把奶茶递给林起云捂手。
或许是听到有人夸自己端正,赵域局促地低下头,谦虚道:“没你说的这么好。
干我们这行,比较看运气。
”“对了,你喝点什么吗,我去买!”林起云还没回答,赵域就腾地站起来,气氛立刻有些僵住,估计他自己也有所察觉,两只手反复地搓着。
林起云本想拒绝,但她估摸着若再让赵域原地坐下,估计他得窘迫到手脚都没处放。
可他平时看上去又挺外向挺自来熟的。
于是林起云微微笑着:“来杯热咖啡吧。
”没想到赵域回来时,不仅端了杯热咖啡,还捧着个格外精致的小蛋糕。
蛋糕用巧克力打底,上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新鲜水果。
似乎意识到什么,林起云颇为疑惑地盯他几秒,还是大大方方道了谢。
她抿了口热腾腾的咖啡,抱怨道:“我来这边几天,发现办公室有的人,说话难听还没分寸,也就你脾气好。
”赵域立马接道:“你说罗夏毛宁他们?罗夏是有点儿,毛宁其实挺单纯一小孩,就是说话不大中听。
”罗夏说的应该是那个寸头销售。
林起云附和着点头,状似不经意地提起:“你和刘经理关系不错?”“……嗯?”赵域放下奶茶,显然有些惊讶,“哦,不是,刘经理家……出了点事,她女儿挺可怜的。
我有时候帮点小忙,送她去舞蹈班之类的。
”林起云语气变得郑重,“我接下来的问题或许有点冒昧,你可以不回答,当然,你说的话,我一定会保密。
”她直视他的眼睛,问:“小韵是不是有一些……心理上的疾病?”赵域嘴角抿着,若有所思:“为什么这么说?”“今天你带她出门时,我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很多,譬如频繁地摸头发,玩手指,脚不停在地上蹬踏。
眼神也很游离,像是没有焦距。
这些是焦躁症的表现。
”她大学学过相关的心理学课程。
赵域摇摇头,又点点头,“我确实也察觉到……一些异常,但并没听我们经理提过。
”林起云下定决心去刘经理家一趟,为了一个更严峻的危机。
因为,她没有跟赵域说的是——她认出了那双眼睛,和小韵书包上的金色小□□挂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