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二十五年六月,炎炎夏日,意识从凛冬归来时,蝉鸣正撕扯着耳膜。
小院里的水汽裹着荷香扑来,鼻腔却还残留着冬日炭火的气味。
恍惚看见自己呵出的白雾,在盛夏的烈日里凝结成霜。
尤锦一醒来的那一刻怔愣了半晌,好一会才适应已经重生这件事。
长宁公主萧玉瑶的生辰宴是京中贵女期盼已久的大事,届时大殿下萧乾元与二殿下萧羿清皆会出席,她们亦可与之相见。
先前因为萧羿清与尤锦一的关系,她们也只能将目光放在萧乾元的身上,可比起温润如玉的萧羿清,冷漠的萧乾元让一众贵女望而却步。
如今将军府落败,她们自然欣喜不已,竟比长宁公主还要期待这次的生辰宴。
她要去公主的生辰宴,有她要谋划的事情,自然不能真的同萧羿清一起前往。
在银钿狐疑的眼神中,她将最后一支银簪插入发髻,素白的绫衫裹着单薄身形,更显楚楚可怜。
将才听到她让楚竹准备马车的时候,忍了许久的银钿撇撇嘴还是开口:“小姐不同二殿下一同去吗?”尤锦一犹豫片刻,觉得有些话还是需要告诉她们,勿要再添不该有的念想:“银钿,如今我已经不是什么大将军的千金,若不是众人念着阿爹的军功,我恐怕早就被人踩进泥潭里了,一介孤女自然配不上风华卓越的二殿下。
”银钿垂眸,声音压的极轻:“小姐何必自苦,二殿下待你不同,自然不会在意这些。
”尤锦一忽地低笑一笑,指尖抚过袖口的素纹,像在触碰一道陈年的疤。
她前世何尝不是如此自信,高估自己在箫羿清心中的分量,现下回想起来,甚是可笑。
“银钿,他可以不在意,我却不能不介意。
”“为什么?”小她两岁的银钿眉头微皱,似在想什么极其深奥的问题。
楚竹掀帘而入,一身清风,案上的烛火摇了摇,化作一缕青烟升入空中。
“小姐,马车准备好了。
”尤锦一起身,手指轻浅的敲在银钿的额头上,以至她更加委屈巴巴的瞧着她:“从现在起,你只需要记得,你家小姐我不属于任何人,懂?”银钿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尤锦一抬眸看向楚竹,一贯没有波动的眼中倏地亮起一簇光,长睫忽闪,掩不住那雀跃的神采。
这一世,她一定护住自己,护下身边的人。
尤锦一抱着锦缎包裹的青玉匣踏上马车,指尖摩挲过河面上细密的缠枝纹,是一件未曾言明的心事。
她是打算缓和同长宁公主的关系,但不是为了萧羿清,而是为了自己。
一介孤女要在奉京城中站稳脚,男人是靠不住的,还是有权利握在自己手里才稳妥。
六月的宫苑,榴花照眼。
十几位锦衣丽人执绡纱团扇,逶迤行过九曲白玉桥。
为首的长宁公主着杏子红单罗纱衣,衣摆扫过石阶缝隙里探出的地锦草,惊飞几只停在蜀葵上的蝴蝶。
初入宫苑时,银钿抱着贺礼前去寻礼房先生记录在礼薄上。
尤锦一一袭素衣踏入宫苑,满婷的喧笑霎时凝滞。
原本簪花斗艳的贵女们忽地收了声,连枝头的海棠都似失了颜色。
长宁公主只是冷冷的瞧了她一眼,对于她只身前来倒有些意外。
罗怕掩唇的窃语声在苑中游走。
“她不是还在守孝?怎地敢来公主生辰宴。
”“咦?她一人来的,莫不是……”众人心照不宣的噤了声。
尤淮书大将军夫妇已经不在人世,尤锦一已是无依无靠的孤女,她若还想嫁给萧羿清为妻是不可能了。
即便萧羿清有心想娶,还有慧贤贵妃拦着。
为了储君之位,也断不会由着他娶一个一无所有的孤女。
“我听爹爹提起,说兵部尚书何崇倒似有意请旨将他的女儿许给二殿下。
”“何燕初?她那泼辣无理的模样怎么能做……”声音渐小,即便她仔细分辨,也听不得分毫。
原来这么久之前,萧羿清就已经在谋划要娶何燕初,而前世此时的她满心期盼着嫁于他为妻。
昔日缱绻情深终抵不过权力诱惑。
经历前世之事,她不想在儿女情长上浪费时间。
为今之计,她要尽快让自己变的有话语权,如此才能改天换命。
宫苑中的花开的极盛,芍药攒着露珠,如美人含醉;海棠垂丝,似少女低眸。
风过时,连廊下的金铃都染了三分花香,叮铃声礼抖落一地斑斓。
“你们听说了没有,城西的一户人家昨夜遭了窃贼,连女儿都被……”一袭鹅黄罗裙的女子说到此处掩住口鼻,脸上升起一丝愠色,“那户人家连日便将女儿嫁给一个奴仆,连婚事都草草了事。
”“听闻近日城中有盗贼出现,不太平。
”……众人议论纷纷,尤锦一眉眼微动,想起前世所发生的事,哪里是什么盗贼,分明是日日猖獗作案的采花贼。
无数女子遭受迫害,就连……她的目光落在角落里身披月白色锦帛的女子身上,太仆寺卿之女季瑶也未能幸免于难。
当时并未传出确切的消息,只知那日季府遭遇盗贼,次日季家千金便悬梁自尽了。
虽然没有明说,但众人也都心知肚明,季瑶定是被采花贼污了清白,从而以死明志。
不知她们说到什么,其中一名女子拢了拢身上的披帛,连连摆手:“可别说这些了,甚是骇人。
”有人为了缓解紧张的气氛,有意将话题引回到眼前美景身上。
“记得去岁凛冬,公主殿下也曾邀咱们雪中赏红梅。
”尤锦一手指微颤,前世的记忆在脑海中翻滚。
天元二十八年,一场大雪飘然而至,就在那一日,萧羿清邀她去赏雪,一盏下了药的酒。
等她再次清醒后,身边是不着寸缕的何云军,而她已然被……“尤锦一,你怎么了?”她面色苍白,好像随时要倒地的样子引起萧玉瑶的注意。
萧玉瑶眉头微皱,一副不想理会她却又不得顾着她的样子刻在尤锦一眼中。
不等她缓过心神,已经有人来报二殿下至,尤锦一心中更是慌乱如麻。
目光扫过宫苑,来的不只是二殿下,还有那个何云军。
“臣女突感不适,想先行告退,还望公主允准。
”因为心中着急,额头上已经沁出一层汗水。
“你这副模样,我也不放心你独自离去,不如你先去偏殿歇息,待这里结束,我再去瞧你。
”萧玉瑶微微皱起的眉头下,是一双略有担忧的双眸。
不远处一前一后的两个人影已经踏进宫苑,此刻再走怕是来不及了,尤锦一点点头,自宫苑一角退了出去。
“公主,方才大殿下不是去偏殿小憩了吗?”身后宫婢的提醒让萧玉瑶面上一紧,这二人向来不合,若是碰面不知道又会生出什么幺蛾子,她得赶紧前去阻止。
“怎么二哥哥来了,你就要走?”身后传来了萧羿清的声音。
萧玉瑶神色难看,她这位二哥哥很是宝贝那位尤家千金,若是被他知道尤家千金与大哥哥同处一室……她决定隐瞒下来,嘴角上扬,又撇撇嘴:“方要为众人再去备些点心茶水,二哥哥来的晚了,得罚酒一杯。
”“那是自然。
”萧羿清嘴上回着话,视线却将一众贵女扫视了一遍,没有瞧见心中的人影后,低眉询问:“锦儿不是也进宫了吗?怎未见她人?”“她……她有些不适,便命她先去休息了。
”萧玉瑶的话音刚刚落下,萧羿清便急不可耐的要寻找:“我去瞧瞧。
”兵部尚书何崇之子何云军一言不发的跟在萧羿清的身后,大有也要跟去的架势。
萧玉瑶心中一慌径直拽住萧羿清:“这里如此多的贵客,二哥哥好歹打了招呼,才不失礼数,何况尤小姐小憩,你去了才多有打扰。
”见萧羿清还在犹豫,萧玉瑶不给他拒绝的机会,拽着他就返回一众小姐身边,引得一片浅浅的惊呼声。
尤锦一哪里是真的难受,不过是为了避开萧羿清与何云军。
正好她也好好思虑一下,接下来究竟该如何行事。
长宁公主的性子虽有些张扬,喜好却尤为雅致,连门前的屏风都是青色淡雅的纳绣屏风,绕过屏风准备稍微小坐一下的时候,却在看到卧榻上的人后大吃一惊。
他怎么会在这里?榻上的人正是与她素来不和,却又使她身陷陷阱挥剑救她之人——萧乾元。
若是前世,她定然转身离去,说不定还要捉弄他一番。
现在她轻挪几步,离着榻上的人更近了些。
他斜靠在锦织织造的软榻上,一手支撑着脑袋,熟睡时仍抹不掉眉眼间拢着云雾般的忧愁,修长的睫毛随着呼吸颤动,好似下一秒就能醒来。
前世他们彼此相看两厌,他看不惯她娇惯百依百顺的模样,而她也看不惯他处处争强好胜得理不饶人的嘴脸。
既然如此生厌,为何提剑杀入将军府,又为何又唤她锦儿?许是想的太过出神,竟连眼前的人是何时睁眼的都未察觉。
“原来尤小姐喜欢这么近的距离观察别人。
”清冷淡漠的声音骤然响起,来不及后退的尤锦一一脚踩在了自己的裙摆上,狼狈的跌坐在地上。
萧乾元阖上眼,似是不满的坐起来,复又睁开的眼眸中多了一丝的不耐烦:“尤小姐每次出现在我面前,都要这么狼狈吗?”若是前世的她,此刻她早已同他针锋相对了。
如今重活一世的她深知前世唯有他杀入狱中想要救她,嘴角忍不住颤动,连眼睛也蒙上了一层雾水。
是而她看不清萧乾元脸上一闪而过的担忧,依旧微微握成拳头的右手。
“你不会是要在我面前哭吧?”声音也不似先前那般淡漠。
尤锦一倔强的摇摇头,自己站起来,她只是没想过,会在这里同他见面。
前世,她出事之时,萧乾元并不在京中,所以他是为了救她特意赶回来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没有回答,倒让萧乾元脸上浮现不悦之色:“今日怎么舍得同你的羿清哥哥分开了?”她哑然失笑,让萧乾元一怔。
“外面着实太热了,我看咱们还是进屋凉快凉快再说吧。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明显是向着偏殿走来,尤锦一与萧乾元对视一眼,二人皆是一愣。
随着殿门打开,一阵寒风吹了进来,为首的是何云军的妹妹何燕初:“方才还见尤锦一在宫苑,怎么这一会的功夫就不见了?”“定是不知道跑到哪里贪玩去了,也就公主惯着她罢了。
”卧榻之后,一道秀丽的屏风将二人与外面众人隔绝开来,狭小的空间让两个人紧贴在一起,一阵清冽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那气息掠过她耳畔的碎发时,鎏金步摇的坠子竟无端的轻颤起来。
“等公主更衣回来,估计皇上与皇后娘娘也就到了,届时那尤锦一不在,看她有什么理由能推脱。
”“她一介孤女自然是没办法同何小姐比了,先前只有冷漠无情的大殿下可以选择,如今倒好了,温润如玉的二殿下将会迎娶哪家千金呢?”“自然不会是尤家千金。
”外面传来一阵哄笑。
听到这种充满讽刺的话语,躲在暗处的尤锦一并不为所动。
忽然察觉到一股气息自上而下落在她的头上,抬眸陷进一双深邃带有探究意味的眼眸中。
“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尖锐的声音自殿外响起,众人一番凌乱后消失在殿中。
皇帝面前必不能失了礼数,心一急便容易出事。
她疾步走起,想着若还来得及,神不知鬼不觉的跪在一众贵女中间,任谁也发现不了她。
可是当她走了两步之后,一股强大的拉扯感将她迅速拉回,硬生生的撞在宽厚的胸膛上,身后的人没忍住发出一声轻哼。
她想要转头,却发现自己的头发被他的銙带所缚,使她动弹不得。
听见外面响起跪拜的声音,尤锦一的心中生乱,不管不顾伸手就要去解除某人身上的銙带。
许是被她胆大包天的动作吓了一跳,身后的人不由自主的后退一步,连带着她也被迫跟着退了一步,再一次撞到他宽厚有力的胸膛上。
只觉的身后人的身子僵直全无半点反应,尤锦一再次伸出手要解开他的銙带,却被一双修长的手抓住。
“你要做什么?”萧乾元压低嗓音的嗓音有些暗哑。
“解开你的銙带啊,不然你想让我这样一直拴在你的銙带上吗?”萧乾元许久未说话,片刻推开她的手,快速的解下自己的銙带。
尤锦一的头发得到解脱,在看到他的銙带后,终于明白自己的头发为什么会被束缚住,金缕玉的銙带上一些镂空的花纹,而她的头发像一根根藤蔓紧紧的缠绕在上面。
她低着头解决眼下的麻烦,全然不知身前的男子波澜不惊的眼眸中涌现出的那点点光芒。
“快点来帮忙呀,你也不想我头上戴着你的銙带出去吧。
”尤锦一抬起头,萧乾元已经变了神色,不知为何因为她的这句话,脑海中浮现出一幅香艳的画面,她素白纤细的小手为他解下銙带……“殿下?”萧乾元回过神来,轻咳一下缓解自己的尴尬,他伸手帮忙,握着她柔顺的头发在他的銙带上绕过一圈又一圈。
察觉到松动的尤锦一,迫不及待的将头发扯了回去,一阵痛感传来,她终于自由。
她慌乱的福身,行了礼就退出偏殿,趁着众人方起来,急忙站在最后面,佯装刚刚行礼起来。
殿内的屏风后,萧乾元看着銙带上的那一缕发丝,陷入沉思,他轻轻的将那缕发丝绕下来,不慌不忙的穿戴上銙带。
那缕发丝已不知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