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无话,只有风声在耳边呼啸。
顾文清的心,却比这凛冽的寒风还要冷。
他此去江宁,名为索要补给,实为探入虎穴。
那个在兵马司里对他似笑非笑的中年军官,那个可能早就知道他底细,却故意把他扔进寒鸦谷等死的家伙……
他必须去见他,必须弄清楚对方的态度。
是死是活,总得有个了断。
两天后,尘土仆仆的顾文清再次站在了江宁府兵马司那威严的大门前。
还是那个偏厅,还是那个面白无须、穿着绯色袍服的中年军官。
对方正端着茶盏,慢悠悠地品着,看到顾文清进来,眼皮抬了抬,脸上没什么表情,既不惊讶,也不热情。
“卑职寒鸦谷百户张洪业,参见将军!”顾文清抱拳行礼,声音洪亮,不卑不亢。
“哦?张百户?”中年军官放下茶盏,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击着,“不在你的寒鸦谷待着,跑到我这儿来做什么?”
“回将军!”顾文清挺直腰杆,“卑职奉命驻守寒鸦谷,日前遭遇西岭蛮部主力来犯,幸赖将士用命,浴血奋战,斩杀敌酋赤狼,击溃蛮兵五百余!”
“然我部亦伤亡惨重,如今营中兵不满三十,粮草告罄,伤药匮乏,刀枪损毁严重,实在难以为继!”
“恳请将军念及边关苦寒,将士浴血之功,速速拨发粮草、药材、军械补充,否则,寒鸦谷危矣!”
他一口气说完,目光直视着对方,将一个打了胜仗却处境艰难、急需支援的边关百户形象演得十足。
中年军官听着,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只是那敲击桌案的手指停了下来。
他盯着顾文清看了半晌,久到顾文清手心都开始冒汗。
“赤狼……是你杀的?”他忽然问,语气平淡。
“侥幸得手。”顾文清硬着头皮回答。
“呵呵……”中年军官忽然笑了,笑声有些干涩,“张百户倒是……有几分本事。”
“听说前几日,御史大人还亲自去你那儿巡查了?”他又看似随意地提起。
顾文清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是,钦差大人前来犒劳,已于两日前离去。”
中年军官点了点头,端起茶盏又抿了一口,不再说话了。
偏厅里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顾文清站在那里,感觉自己像个被剥光了衣服扔在雪地里的人,对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在无声地嘲弄和审视。
他知道,对方一定知道了什么。
钦差的突然到访,绝非偶然。
而此刻对方的态度,更是说明了一切。
他没有当场发作,没有揭穿他,是因为……他还有用?
这个念头让顾文清感到一阵恶寒,但也抓住了一线生机。
“将军……”他再次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寒鸦谷虽小,却是我大周西面屏障之一,若失守,蛮兵长驱直入,江宁府亦将……”
“够了。”中年军官抬手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你的难处,本将军知道了。”
他站起身,走到顾文清面前,个子不高,气势却很足。
“粮草、军械,眼下各处都紧缺,江宁大营也困难。”他慢悠悠地说,“不过嘛……张百户你此次立下大功,也不能让你寒了心。”
他拍了拍顾文清的肩膀,凑近了些,声音压低了许多,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这样吧,我先调拨一批最急需的伤药给你,至于其他的……你得拿出点诚意来,让本将军看看,你守的那块地,到底值不值得朝廷下本钱。”
“拿出……诚意?”顾文清心头一跳。
中年军官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寒鸦谷那地方,邪门得很,鸟不拉屎,蛮子却抢得凶。张百户,你得向上面证明,你能把那地方牢牢攥在手里,让它……安分下来。”
“只要你能做到,让本将军看到你的价值……以后,你的好处,少不了。”
话说到这份上,已经再明白不过了。
对方不点破他的身份,是把他当成了一枚可以用的棋子。
用他去守寒鸦谷,去和蛮子死磕,去趟平那块“邪门”之地的浑水。
至于“好处”……怕是等他没有利用价值时,卸磨杀驴的屠刀吧。
顾文清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但他别无选择。
起码,他暂时安全了。
起码,他争取到了一点时间和喘息之机。
“卑职……明白!”他低下头,声音沉稳,“定不负将军所望!”
中年军官满意地点了点头,挥手道:“去军需处领药吧,然后,尽快回你的寒鸦谷去。”
“记住,本将军等着你的诚意。”
顾文清躬身行礼,退出了偏厅。
门外阳光刺眼,他却觉得浑身冰冷。
他从阎王手里,暂时赊回了一条命。
但这笔账,迟早要还。
而且利息,怕是高得吓人。
几日后……
顾文清带着那点杯水车薪的伤药回了寒鸦谷。
药是好药,金疮药,止血散,都是军中上品。
可看着营里那几十张饿得发慌、冻得发抖的脸,这点药带来的那点暖意,很快就被更深的寒冷盖了过去。
赵氏迎上来,看到他平安回来,悬着的心放下一半,可瞧见他带回的东西只有那么一马车,眼底的忧色又浓了几分。
“相公……”
“先进去说。”顾文清拍了拍她的手背,声音有些哑。
冯子厚也凑了过来,脸上是掩不住的失望和焦急:“大人,就这点?”
顾文清没答话,径直走向自己的营帐。
帐内,他把江宁府的见闻简略说了,强调了补给困难,以及那位中年军官模棱两可的态度。
“……总之,想指望江宁那边雪中送炭,难。”他做了个总结。
冯子厚一拳砸在破桌子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那帮狗娘养的官!咱们在这儿拿命填,他们……”
话没说完,帐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负责外围警戒的老兵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是见了鬼的表情。
“大人!不好了!谷……谷口来了个蛮子!”
“什么?”冯子厚噌地站起来,抄起了手边的刀,“多少人?”
“就……就一个!”老兵喘着气,“骑着马,打着白旗,说是……说是来送信的!”
蛮子?送信?打白旗?
顾文清和冯子厚对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浓浓的不可思议。
前几天才打得你死我活,赤狼的脑袋还在营里风干呢,这就派人来送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