寥寥几句,却勾勒出一个残酷的真相。
底下彻底安静了。
那些原本还带着疑虑和惊慌的眼神,渐渐变得复杂起来。
有同情,有理解,更多的,是一种同病相怜的悲凉。
谁不是被逼到绝路上的可怜虫呢?
顾文清看着他们,继续说道:“我告诉你们这些,不是想博取同情。”
“是想让你们知道,我顾文清,跟你们一样,早就没了退路!”
“咱们现在要走的这条路,比之前任何时候都凶险!”
“诈降蛮子,无异于与虎谋皮,一步踏错,就是万劫不复!”
“说实话,这计策能不能成,我心里也没底。”
“我不能骗弟兄们跟着我去送死。”
他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所以,今天,我把话撂这儿。”
“愿意留下的,从今往后,咱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是过命的兄弟!有我顾文清一口吃的,就绝不会饿着你们!要死,我陪你们一起死!”
“不愿意冒这个险的,现在就可以走!”
他指了指旁边几个装着零碎物资的破箱子。
“这里还有点搜刮来的银钱,不多,但够你们离开这鬼地方,找个安生点儿的去处。”
“我只要你们一句话,出了这寒鸦谷,忘了今天听到的一切,忘了我顾文清这个人!”
“我绝不追究,也绝不记恨!”
“是走是留,你们自个儿选!”
一番话说完,谷口静得落针可闻。
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顾文清。
火光跳跃,映着他年轻却写满沧桑的脸,映着他那双黑沉沉、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眸子。
没人立刻做出选择。
留下,是九死一生。
离开,或许能苟活,但从此就要背负着秘密,亡命天涯。
这是一个无比艰难的抉择。
时间一点点流逝,空气仿佛凝固了。
终于,人群里,一个断了条胳膊的老兵,叹了口气,颤巍巍地走了出来。
“大……顾……顾大人……”他声音干涩,“俺……俺家里头,还有个老婆子跟娃儿等着……”
“俺……俺不能死在这儿……”
他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朝着顾文清磕了个头。
“大人活命的大恩,俺下辈子做牛做马再报!”
“俺发誓!今天的事,烂在肚子里!带进棺材里!绝不吐露半个字!”
顾文清看着他,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冯子厚走过去,从箱子里摸出几块碎银子,塞到那老兵手里。
“走吧,趁天还没亮透,找条小路,别回头。”
老兵抹了把眼泪,又磕了个头,踉踉跄跄地转身,消失在谷口的阴影里。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陆陆续续,又有四五个伤势较重、或是脸上明显带着牵挂的老兵走了出来。
他们说的理由都差不多,家有老小,不能把命扔在这没指望的地方。
每个人都跪下磕头,发了毒誓。
顾文清没有阻拦,也没有多问。
他理解。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都有放不下的牵挂。
他能做的,就是给他们一个选择的机会,然后,尊重他们的选择。
很快,谷口又恢复了平静。
原本就稀稀拉拉的队伍,又少了那么几个人。
剩下的人,不到五十个了。
个个带伤,人人疲惫。
但他们的眼神,却好像跟刚才不一样了。
那份惊疑和动摇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悍不畏死。
冯子厚拄着刀,走回到顾文清身边,他看了一眼那些留下来的弟兄,然后,猛地单膝跪地!
“大人!”
他这一跪,身后那几十个汉子,呼啦啦全都跟着跪了下来!
“我等!愿追随大人!共赴死生!”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子斩钉截铁的狠劲儿,在寂静的谷口回荡。
他们选择了留下。
不是为了什么狗屁的张洪业,也不是为了虚无缥缈的忠义。
他们选择的,是顾文清这个人!
是这个敢说真话,敢担责任,敢带着他们这群残兵败将,去跟天斗跟地斗、跟狗官斗跟蛮子斗的……顾文清!
顾文清看着跪在面前的这群人,看着他们眼中燃烧的火焰。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猛地冲上他的心头。
是感动是沉重,更多的是一种……被彻底捆绑在一起的宿命感。
他缓缓吸了口气,伸手将冯子厚搀扶起来。
“好!”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
“从今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
“要活一起活!”
“要死……”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所有人。
“……也要拉够垫背的!”
又熬过了三天。
寒鸦谷,像个捂着盖儿的烂疮一天比一天臭,活下来的四十多号人,个个带伤蔫头耷脑。
没人吭声,也没那力气。
偶尔有磨刀的声音响起,刺啦刺啦的刮得人心尖子发毛。
药早就没了,草木灰和唾沫就是最好的金疮药。
干粮也快见底,一天就巴掌大一块黑饼子还得掰开了吃。
顾文清没闲着,白天黑夜在谷里转悠,犄角旮旯都看遍了,心里盘算着手里这点可怜的本钱。
那几个反水的江宁府兵,被他拉到一边,把杨敬的老底又问了个干净。
赵氏还是老样子,话不多,默默帮着换药,熬些黑乎乎的汤水。
没人摸得透她,也没人敢多嘴。
第四天,天边刚翻鱼肚白。
呜——!
一声尖得能捅破耳膜的号角!
来了!
“蛮子!是蛮子!好多人!”瞭望哨上的老兵嗓子都喊劈了,抖得不成样子。
谷口,嗡一下炸了锅。
残兵们哆哆嗦嗦抓起手边的家伙,脸上白得像纸。
顾文清几步蹿上瞭望台,朝外头望。
谷口外头,黑压压一片,全是人头。
旗子乱七八糟,瞅着就不止一个部落,至少三四种花花绿绿的图腾在风里晃荡。
粗略一扫,少说也得两百号人!
虽然没赤狼那次全是骑兵那么吓人,可人头实打实摆在那儿,还是几个部落凑一块儿来的!
最前头,一个壮得跟头熊似的汉子,骑着高头大马,离老远都觉得那股子凶气扑面。
八成就是那个新头领,赤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