鎏金烛台上跳动的烛火,将雕花屏风上的并蒂莲映得摇曳生姿。商枝意盯着案上摆的蟹粉豆腐,忽然发现碗边多了颗晶莹的荔枝——是母亲惯用的缠花银筷夹来的。
“慢些吃,没人与你抢。”长公主看着女儿鼓着腮帮子的模样,眼尾的细纹都浸着笑意。她转头吩咐侍婢:“把温在琉璃盏里的桃胶雪燕羹端来,昭昭最喜这甜口。”
“母亲还记得?”商枝意的眼睛亮起来,她非常开心,自已写给母亲的信她都记住啦!!忽然瞥见大哥商时序正憋着笑往她碗里添笋片,“大哥!我都说了最讨厌吃笋——”
“哟,昭昭如今倒是会告状了?”二哥商时徽晃着酒杯凑过来,玉坠子碰在青瓷碗沿叮当响,“当年是谁偷穿母亲的霞帔,被我撞见时还威胁要烧了我的兵书?”
商枝意幼时在自家父亲房间翻出一套凤冠霞帔,便偷偷穿,还开心的问白芷自已好不好看,却不巧被自家二哥看到了,自尊心作祟的小枝意死死拦住二哥不让他对别人说。
“你还好意思说!”商枝意抄起绣帕要打,却被长公主轻轻按住手腕。母亲指尖的薄茧蹭过她手背,是常年握剑留下的痕迹,却又比记忆中温暖许多。
商昱衡放下酒盏,目光在妻子身上停了一瞬:“明婳,这道蟹粉豆腐的火侯倒是与你当年在丞相时一般无二。”他忽然从袖中取出个锦盒,“你瞧,昭昭十岁那年你寄来的狼牙,她一直收在床头。”
上官明婳打开锦盒,见那枚染着暗红纹路的狼牙被金丝缠成吊坠,绳结处还系着半片风干的梅瓣。商枝意的耳朵尖突然红了,想起自已曾对着狼牙偷偷掉眼泪,以为母亲忘了她的生辰,却不知每颗牙齿都藏着北境的月光。
“明日随我去演武场。”上官明婳忽然夹起一块鲈鱼,挑去细刺放在女儿碗里,“听说你近日总缠着你爹爹对练,怎的不用我教你的‘回风十三式’?”
商枝意的筷子“当啷”落在碗沿:“娘亲竟知道我偷学你的剑谱?”她忽然想起上个月在藏书阁翻到的绢画,画上女子执剑立在雪山之巅,衣袂上绣着与自已襁褓相通的缠枝纹,“那日在库房看见您的盔甲,护心镜上刻着‘昭’字……”
“傻孩子。”长公主忽然伸手替她擦去嘴角的羹汤,指腹掠过她眉间朱砂痣,“为娘在甘州每夜擦拭盔甲,总想着若有一日战死,这‘昭’字护心镜便替我护着我的昭昭。”
商时徽突然轻咳一声,举起酒杯:“母亲既已归来,不如明日教我们兄妹三人合击之术?当年您在信中提过的‘雁翎阵’,我与大哥演练了百回都不得其法。”
“合击之术?”长公主挑眉看向商时序,见长子耳尖微红,便知这是兄妹俩商量好的借口,“也罢,明日卯初一刻,演武场见。”她忽然转头对商昱衡笑道:“你父亲当年与我练剑,总爱使诈用绊马索,如今倒要看看咱们的儿子有没有长进。”
商昱衡低笑出声,烛光映得他眼角细纹柔和:“那时你总说我不拘小节,如今倒要看看咱们的昭昭,是随了你的利落,还是随了我的随性。”他忽然夹起一筷鹿肉放在妻子碗里,“这些年在塞外,可曾吃过像样的中原菜?”
上官明婳咬了口鹿肉,眉梢微挑:“甘州的烤全羊倒也不错,只是总少了府里厨子调的孜然味。”她忽然看向商枝意,“明日教你调酱料如何?当年你外祖母传的秘方,连你舅舅都偷学不去。”
商枝意忙不迭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掏出个香囊:“娘亲,这是我照着您寄来的药方让的避瘟囊,里面有艾叶、薄荷、还有……”
“还有半片你去年秋天捡的银杏叶。”上官明婳接过香囊,指尖抚过绣着的小老虎,正是商枝意歪歪扭扭的针脚,“记得你七岁那年,非要在信里夹片枯叶,说要让娘亲看看都城的秋。”
商时序忽然放下筷子,正色道:“母亲,明日朝会父亲要随驾,不如由我驾车送您入宫?”他转头看向商时徽,“老二,你明日陪昭昭去药圃认药材,可别又偷懒躲去校场。”
“兄长偏心!”商枝意气鼓鼓地戳着碗里的豆腐,“昨日二哥还抢我的蜜饯,说什么‘练武之人不宜多食甜’——自已却偷吃了两匣子!”
商时徽立刻作揖告饶:“妹妹恕罪,明日我亲自去街市给你买桂花糖霜,要多少有多少。”他忽然压低声音,“不过母亲新得的那本《西域剑谱》,妹妹可愿与我共赏?”
上官明婳忽然轻笑:“你们兄妹倒会打主意。”她从袖中取出三卷羊皮书,分别放在三个孩子面前,“这是甘州回鹘的骑射术、吐蕃的辩毒经,还有……”她看向商枝意,“给你的,《胡旋舞谱》,配着我画的步法图。”
商枝意捧着羊皮书,指尖抚过上面细密的朱砂批注,忽然看见母亲在页脚画了只小老虎,尾巴尖还翘着片银杏叶。她抬头望向母亲,却发现上官明婳正与商昱衡低声交谈,父亲手中握着她幼年时写的歪扭字幅,母亲眼中尽是温柔。
膳后掌灯时分,商枝意跟着母亲走进闺房,见紫檀木匣里整整齐齐码着十一封书信——正是她从周岁到十一岁的生辰信。上官明婳执起犀角梳,替女儿解开垂落的青丝:“那年你在信里说想学胡旋舞,我便画了步法图夹在黄芪里。可曾还记得,你回信用朱砂画了只歪歪扭扭的小老虎?”
“娘亲竟都留着……”商枝意摸着信上早已褪色的朱砂印,忽然转身抱住母亲,闻到她衣摆上混着沉水香与书卷气的味道,“以后我每日都给您写信,写晨课学了什么,写园子里的白梅又开了,写……”
“写你又把二哥的兵书藏到海棠树洞里了?”上官明婳被逗得轻笑,梳子穿过发间的力道忽然顿住,“昭昭,为娘这些年在塞外,最盼的便是每月初七的信差。看着你从写‘娘亲安好’到能写千言诗,便觉得这十年霜雪,都化在了字里行间。”
窗外忽然传来两声轻笑,商枝意扒着窗纸望去,见大哥二哥正蹲在太湖石后,商时徽举着个酒壶,商时序手里攥着她去年弄丢的玉兔灯。月光给他们的衣摆镀上银边,像极了小时侯偷瞧她受罚的模样。
“明日让他们跪演武场吧。”上官明婳忽然凑近,温热的呼吸拂过女儿耳畔,“竟敢偷听咱们母女私房话。”可眼中的笑意却怎么也藏不住,仿佛时光倒转,她还是那个会带着孩子们在雪地里打雪仗的娘亲,而岁月从未在这阖家团圆的时刻留下痕迹。
更漏声里,烛花“噼啪”炸开火星。商枝意枕在母亲膝上,听着窗外兄长们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忽然觉得掌心被塞进颗浑圆的东西——是白天在梅树下捡到的红豆,此刻还带着母亲l温的温热。
“睡吧,昭昭。”上官明婳的指尖轻轻划过她眉骨,“明日起,咱们有的是光阴,说尽这十年的相思。”
商昱衡站在门口,望着妻女相依的身影,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商时序和商时徽讪讪地站直身子,兄长咳了咳:“父亲,明日卯初……”
“去把你们母亲的软甲找出来。”商晏忽然笑道,“她总说北疆的皮甲不如咱们的蜀锦甲轻便,明日演武场,你们兄妹三人可得当心了——她当年连我都能摔个跟头。”
月光漫过雕花窗棂,将三个人的影子投在廊柱上,像极了上官明婳离家那年,两个孩子扒着门框哭喊的模样,昭昭被抱着仍然在哭喊,怎么也哄不好。如今少年长成,而有些东西,终究在岁月里酿成了最温暖的酒——比如母亲碗底永远挑净刺的鱼肉,比如父亲藏在袖口的生辰信,比如兄长们假装嫌弃却总偷偷护着的背影。
这一晚,长公主府的角楼传来更声,却惊不醒任何一个好梦。因为在这方庭院里,离散的星辰终于归位,组成了最明亮的家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