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社区团购
姐,你也太顶真了。我们这个圈子,自来熟,没那么多讲究。
晚饭时,钱萌萌忍不住抱怨起来。
杨继丰心中暗暗叹气,直觉告诉她,林音来者不善,所以她才会提出签合同的要求。
没曾想,林音痛痛快快答应了,还当场拍出了身份证让钱萌萌搞定合同后再还给她,反而显得杨继丰枉作小人。可对方越是如此,杨继丰心里越没底,究竟是这个圈子真这么自来熟,还是林音想借此浑水摸鱼,可不好说。
只自己没什么证据,而面前这个傻丫头,因为拿了林音的身份证,心里愧疚,眼下全然向着林音,再唠叨下去,没准就合了别人的心意。于是杨继丰改变策略,故作轻松地转移话题。
我没有别的意思,人家这么帮忙,照顾一下总是应该的。萌萌,你看林音像是会自己洗衣服的人吗
钱萌萌愣了下,确实无法想象林音动手洗衣的样子,可她不明白杨继丰为何有此一问。
萌萌你看啊,虽然宫老师免了林音的住宿费,可餐费、洗衣费我们还是得出。我已经和韩阿姨谈好了,这一个月给她两千让她稍带帮忙洗林音的衣服。另外,我会再给林音五千,算是餐费和交通费。开公司呢,就是得正规,钱都要走账,走账就必须要有合同,可不是我要为难她。
也是啊,姐,还是你想得周到,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就……我们这个圈子比较随意,我怕你把林音当坏人……
怎么会她挺上道的,倒是我,可能有些严肃吓着她了,回头你好好和她解释解释。
没问题,林音人很好的,姐,你也好,你们都是好人,就是做事方法不同,林音不会计较的。
杨继丰再次暗暗叹气,她能说什么,还能说什么
有时候她还挺羡慕钱萌萌这股子单纯劲。
不过眼下最让她头痛的还不是林音,而是宫画白。
宫画白二话不说就免了林音的住宿费,这么大一个人情,可不好还。
周二下午,杨继丰、钱萌萌随着宫画白去往胜利村党群中心。在那里,陆清风同一个戴着眼镜的斯文女干部,早已等候在会议室。
陆伯伯,我是萌萌呀！
陆清风笑呵呵迎上,戴眼镜的女干部跟着起身,脸上带着亲切的微笑。
记得,老钱家的女儿,好几年没见了,还是读高中时的样子。
嘿嘿,陆伯伯,你是说我幼稚吗
哪里,陆伯伯是羡慕你们年轻人风华正茂。
陆伯伯,您才是老当益壮。
气氛瞬间被钱萌萌调动起来,充满了活泼的空气,陆清风两鬓斑白,没有刻意染黑遮掩年岁。可他那坚定的眼神,温和有力的声音,再加上一身普通干净的咖啡色工装外套,反是透出一种老而弥坚的风骨来。
陆书记,你好……我是杨继丰,我小时候见过你。
小杨啊,这么见外老钱把你当女儿,我也不把你当外人,还给过你压岁红包,记得吗
当然记得,你还鼓励我好好读书考大学,我没有忘记,只是……此一时,彼一时,今天来谈公事,还是要正式点。
陆清风连连点头,对身边的女干部道：王春萍同志,咱们年轻人的觉悟可以啊！
王春萍不及答话,宫画白插了进来：老陆你也是,咱们王春萍同志是80后,也是年轻人,看你把人家说的。
陆清风一拍脑袋：唉哟,看我这记性,春萍同志,莫怪莫怪。
王春萍笑道：没事,书记,还是劳烦您介绍介绍。
陆清风略略收敛笑容,正式介绍起来,他的介绍可谓简明扼要,没有多余的信息。说到王春萍时,只说是主要负责文宣,宫画白听了又不禁抱怨：书记,自己的同志,也不给机会表现表现。咱们王主任可是正儿八经读上去的985博士生,放弃了在大学里的工作机会,回家乡发光发热。
钱萌萌看向王春萍的眼神,顿时闪烁起小星星：王主任,你真伟大,大学老师啊,难怪这么有气质。
王春萍扶了扶眼镜,有些窘迫：别这么叫,不习惯,我也就虚长你们几岁,喊我春萍姐吧！我也没那么伟大,是家里有事放心不下,才想着回来边做事边照顾家里,这还要感谢书记,感谢乡亲们对我的帮助。
陆清风一摆手：好了好了,客套话就不说了,还等着小杨给我们看病问诊呢！
杨继丰打开掌上投影仪,边调试边道：陆书记,抬举了。我啊,其实也给不出什么实质性建议,就大概做了份简报,很多数据是没有的,比较简陋,而且我本身管的是网络旗舰店,和社区团购是两个路子,只能姑且说说看。
小杨,谦虚,你这投影仪够先进的……还能发声音
这是便携式掌上投影仪,主要是家用娱乐,也可以办公,音响效果有限。
陆清风回头看向王春萍：春萍同志,咱们回头是不是也升升级这东西好,不占地方,带着方便。
王春萍低声道：书记,采购是有标准的……
那就从我工资里扣,我买给大家,有这个开会方便。
书记……
好好好,说正事。
钱萌萌忽而举手：报告书记,这些我听不懂,我能不能出去拍照
杨继丰此时已连通了平板,墙上赫然投出一张PPT封面：书记,就让她去吧,她现在在做新媒体,满脑子都是拍照。
王春萍抬头,眼光亮了亮,却也没说什么。
就这样,钱萌萌猫着腰,避开投影光束溜了出去。她一走,屋里的气氛霎时严肃起来。
书记,首先跟您核实一下东庭镇的大概情况,镇里行政区划是镇中心加十二个行政村,常住人口约五万,年收入人均三到四万之间没错吧
陆清风点头：差不多,大家的收入不稳定,四万是峰值,不多见,主要还是徘徊在三万上下。
了解,那我们先聊聊社区团购,早期的社区团购,主要是网络社区团购,借助论坛、微博等平台,组织一批人批量购买,比如地方同城论坛,可以组织人团购买水果、鸡蛋,又比如微博上的母婴大V,会把妈妈们组织起来加群,然后和商家谈一个价格,以更优惠的价格长期购买婴儿奶粉。这类团购,本质上还是线上交易,只适合小部分特定人群。之后,互联网开始向线下实体店延伸,就是我们电商圈里常说的O2O,线上购买,线下送货,这时才出现了以住宅小区为单位的社区团购,也是现在大家最熟悉的一种社区团购。
听杨继丰说起这段发展史,底下三人频频点头,陆清风更是笑道：说到团购鸡蛋,我们宫老师可是东庭镇头一个吃螃蟹的人。
杨继丰笑了笑,抬手翻过一页PPT。
这些住宅小区里的社区团购,最早是私人组织的,能买的东西不多,合作商家不固定,直到有大公司介入,才开始转为生鲜日用的团购。小区居民在网上下单,东西送到社区里的杂货店,居民可以在方便的时间去提货,居民不用排队支付,杂货店也减轻了囤货压力,甚至有些头脑灵活的店家,还会根据销售数据,调整进货商品。但这门生意在大城市很难做,因为大城市的交通足够便利,卖场也足够多,年纪大的喜欢眼见为实,年纪轻的喜欢用超市外卖,除非是实在抽不出时间,家里又没人的,才会选择社区团购,把杂货店当成一个寄存点。不过到了乡镇,情况又不一样了,我们来看两张图。
杨继丰说着又翻过一页PPT,上面分左右两块,分别罗列了两张等比例的地图,左边的小图是上海市某街道,右边的大图是东庭镇。
这是上海郊区的某个街道,算是比较大的街道了,常住人口17万,直径4公里,南北两个卖场,送货半径一公里左右。而我们的东庭镇,中间全是山,只能沿山绕行,不包括镇上的部分,绕行一圈要25公里,再剔除镇上的人口,乡村人口不足5万。因此,根本没有外卖送得进来,人力成本太高了,在没有社区团购的情况下,买东西也基本只能去镇上,离镇上越远的,越不方便。
说到此处,陆清风不禁感叹：这就是问题所在了,小杨啊,我听宫老师说,你们去过长圻,应该知道那里还有岛民,出入更不方便,现在大家虽然收入不怎么高,但吃肉还是吃得起的,偏偏东西进不来,本来么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还可以去东庭湖里打渔。可现在,东庭湖已进入五年休渔期,我是特别担心那边的人啊,只靠姜大勇夫妻来回跑是不行的,还是要依靠咱们的互联网技术,先进生产力。
杨继丰听了,笑得有些无奈,她习惯性地将手背到身后。
陆书记,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恕我直言,社区团购开村点,必然会影响镇上的金谷大卖场,这家的老板没有意见吧
说到关键处,除了陆清风,宫画白和王春萍的脸色皆是微微一变。
陆清风坦然道：企业有难处,我们知道,肯定是要平衡的,村点……需要什么仓库来着……
陆清风说着看向王春萍,王春萍立时接口：网格仓。
对,网格仓,刚好,金谷大卖场本来就有仓库,所以最初我是让叶欣来挑头的。
王春萍又小声提醒：书记,给小杨介绍一下叶欣吧。
哦,对了,这个叶欣,可是我们镇上的女强人,金谷大卖场的老板,他们叶家也算是我们东庭镇的大族了,南宋名臣叶梦得的后代,她主业是做医药的,但是不忘家乡,才开了这个大卖场,这卖场和她那盘医药生意比,基本没什么赚头,好在她做这个也不是为了赚钱,就为方便大家,所以搞社区团购呢,她倒也没意见,就是有一点……
杨继丰挺了挺身,知道这个有一点才是关键,而她也早就猜到了这个关键是什么。
果不其然,叶欣虽然同意筹建社区团购,但她想合作的企业不是平江新橙,而是新崛起的互联网独角兽会莱士。
会莱士,网络戏称会来事,早些年以低价拼团迅速崛起,近两年的电商补贴大战中,更是打出了会来事,大补贴的洗脑口号,瞬间风靡全网。无论讨厌还是喜欢,支持还是反感,在知名度上,会莱士和桃宝一夜齐名,在品牌影响力这场仗上,打得十分漂亮,这也造成了一个现象,同样打电商平台广告,大家优先关注的,不是桃宝就是会莱士。
企业做大了,难免想吃独食当寡头,自桃宝搞出二选一后,会莱士也针锋相对,推出了全网最低,商家赔付的二选一策略。杨继丰所在的GP,为平衡两边生意,也饱受其苦,价格操作因此变得特别繁琐且容易出错,还需额外投入人力,二十四小时监督平台恶意降价打价格战的行为。
这是杨继丰职业生涯中的噩梦,没想到如今会莱士也瞄上了社区团购……
小杨,平江新橙和会莱士,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杨继丰低头,样子有些为难,话却十分直白：陆书记……恕我冒犯,我的意见,重要吗
哎,这叫什么话,重要,非常重要。
说话间,房门敲响,宫画白连忙起身：钱庸来了,是我叫他来的,陆书记,不介意吧
杨继丰终于在清醒状态下见到了钱庸,差点没笑出声来。
她本该感到不好意思,毕竟上周五还搂着人家撒酒疯,可眼下的钱庸,让她看着实在是肚肠发痒。
视频里,钱庸的头发已经够短了,现在干脆剃了光头,再加上迷彩服T恤,类似军裤的运动裤,以及袖子底下露出的健硕臂膀,怎么看都不像是大家族的少爷公子,反是带着几分军事宅的中二气息。
撇开这些,不得不承认,钱庸的头型脸型帅得完美,完全hold住和尚头。
如果说吴骏的秀气像水墨人像,钱庸的帅气就是雕塑,五官立体又鲜明。
陆书记,王主任,宫老师。
钱庸简短打了招呼,站定在那里。宫画白连忙起身介绍杨继丰,钱庸嗯了声,仿佛从没见过般,径自走到后排中间坐下,像是一颗尖头朝上的钉子。
杨继丰顿时笑意全无,其实早在钱庸开口时,她就已经被那听着有些冷酷的声音冻结了笑意。
宫画白见钱庸如此冷淡,不觉有些尴尬,她同钱庸大致说了说刚才聊的内容,而后道：我们在讨论,是选会莱士,还是平江新橙,我想着你是大股东,还是一起听听比较好。
钱庸瞥了眼屏幕上的简报,以命令的口吻道：这个发我。
宫画白看向杨继丰：要不……加一下微信
杨继丰微微一笑,投了个二维码在屏幕上：这是简报的二维码,大家可以下载下来,原本就是要在结束后发给大家的。
陆清风称赞：不愧是大企业出来的,做事就是周到。
陆书记,这没什么,标准流程罢了。
扫码过后,陆清风再度提及了那个疑问。
杨继丰仰头思索了下,放慢语速：以东庭镇角度而言……最好是两家都用,这样大家买东西可以多一些选择,就是东庭镇的体量实在太小了。尤其这两家的经营方式还完全不同,平江新橙是本土企业,规模小,需要乡镇自行建立网格仓,吃一部分货,相当于又弄了个卖场,缺点显而易见,资金投入大,需要人手经营,优点是能够把握主动权,比如说最坏的情况,将来万一平江新橙……我是说万一倒闭,我们的仓库、人手一套班底还在,可以和金谷大卖场合并,再弄个微信小程序,照样可以做下去,换句话来说,商业生态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
陆清风点头总结：进可攻,退可守,吃力是吃力了点,但受外界影响小。
陆书记说的是,如果是跟会莱士合作,据我了解,应该不需要建网格仓,由他们的大仓储调配……我查了下,会莱士的送货半径可达三十公里至四十公里,一个城市几个大仓就足够了,比开卖场省钱,因此与他们合作,基本没什么资金投入,只需要一个合伙人,统筹当地团长,优点是不费钱,不需要资金投入。但这样一来,可就什么都捏在别人手里了,后期做熟了,对方只需派一个运营过来,就可以把合伙人踢出去,独占经营权。
杨继丰说着看了眼钱庸,钱庸没任何反应,似乎早洞悉了这些利弊,不过既然钱庸坐在这里,那就代表陆清风其实已经有了决断。
会议室内,片刻沉默后,陆清风不紧不慢地开了口：确实,各有各的好处,平江新橙先联系上我们,我拍板建了三个村点。会莱士这边,叶欣认识里面的董事,只这个业务他们还没展开。叶欣的意思是,眼下就先做三个村点,后面再看。
杨继丰笑着摇了摇头：那如果这期间,有村子主动要求开村点,陆书记打算怎办
是啊,做人不能过河拆桥,平江新橙的入驻,帮我解决了长圻的疑难杂症……小杨,你说的商业生态,也很启发我,是我完全没想到的,毕竟我对互联网企业不熟悉……
陆清风分明满口赞同,口气却十分犹豫,杨继丰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干脆接过话头。
陆书记,您下不了决心,是不是因为卖货这两家平台,除了可以送生鲜日用品进来,东庭镇的农产品也可以通过平台,以社区团购的方式卖出去,这是最适合生鲜水果的卖法。尤其杨梅不易储存,非常需要社区团购的时效性,成本、损耗,也会比单纯开网店小很多,但平江新橙的问题是,市场体量小,不一定卖得动,将来还是需要会莱士帮忙卖货。
陆清风一下竖起大拇指：小杨,厉害,老钱说你是电商大神,我看你当之无愧,还客气说不懂社区团购,你这要算不懂,我们就是睁眼瞎了。
陆书记,我说不懂,是指具体经营,至于互联网企业,这么多年看下来,也就这么回事。按理说,生意的事买卖不成仁义在,这摊做不了做那摊,可这些大企业市场占有率很高,几乎形成了渠道垄断,因此可以坐地起价,你不跟他做团购,他就卡你脖子,不给你卖货。
是,是,小杨,你这话说到我心里去了。我们这乡下小地方,在他们眼里根本不算什么,大家希望我出面。可我出面又如何,人家真不给你卖也不犯法,回头再找两个代理过来跟你压价,我也无可奈何,总不能让大家的水果烂在树上。
宫画白恳切地看向杨继丰：小杨,别卖关子啦,该开药方了,你看你陆伯伯,回去头发又要白一片。
杨继丰摆摆手：宫老师,折煞我了,不是我卖关子,而是我也没什么好办法。要我看,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眼下会莱士的业务无法进场,那就先和平江新橙全面合作,把十二个村点开出来,方便村民。至于卖货,也不能太依赖团购渠道,网店还是要开。据我所知好多地方就是以产区为单位开网店,正好,东庭镇的茶叶、枇杷、杨梅都在一个镇内,不用跨区协调,完全可以在现有线下渠道基础上,开辟网店和社区团购两个线上渠道,再结合新媒体手段,做好品牌和宣传,把生产和销售的主动权都掌握在手里,就不怕渠道方坐地起价。依靠团购卖货是比较舒服,但人家不让我们舒服也没办法,说句粗的,活人不能让尿憋死。
噗嗤。
一直默不作声的王春萍笑出了声：陆书记,继丰这话才真真是说到了你心里。
王春萍喊着杨继丰的名字,刻意拉近距离,杨继丰心底却直打鼓,所谓无功不受禄,这帮人看样子是要拖自己下水。
且不论东庭镇的工资水平,就算她不图钱,可稍微听听里面的关系,就挺复杂的。尤其几人口中提到的叶欣,直觉告诉她,这人和宫画白之间,多半有恩怨。
陆清风不知杨继丰的心思,此刻按捺不住喜悦,站了起来：是,是彻彻底底说到了我心里,小杨的话一点没错,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同会莱士合作,如果要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我宁可辛苦点。小杨,不瞒你说,今年枇杷大丰收,偏偏我们能够到的市场太小,收成是上去了,人也辛苦了,钱却没增加,单价反是被几个大收购商压下去。要是我们能自己在网上卖,有更大的市场帮我们消化,那就不愁咯。
牌子做起来就不愁卖,你看我前东家,虽然也卷入了补贴大战,可我们有过硬的产品,有品牌影响力,有线下渠道,这些平台再怎么横三横四,也是要和我们商量着来。
宫画白此际也是拉过杨继丰,有些激动道：确实想到一块儿了,小杨,你道咱们的书记为何千山万水地把王春萍同志请回来人家是学传媒的,就是想让她出谋划策,扩大东庭农产品的影响力。既然话说到这份上了,小杨啊,我就替老陆说了。我们,有个不情之请,真心希望你能考虑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