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阈下影像
你随便打一拳,尚迪对黎方宇说,离得远远的,别挨揍了。
黎方宇挥出一拳,但因为离得很远,对方连最基本的躲闪都没有,反而上前了一步,离黎方宇变近了。
暂停。尚迪大喊。
拳击手忽然停住了,以一个奇怪的姿势僵在那里,黎方宇很听话地暂停了。
你在脑网里看看那个转接器的界面,尚迪对黎方宇说,找到一个选项,叫做‘缓冲数据’……应该在‘开发者工具’菜单的‘数据’子菜单里……他似乎有点记不清楚了。
黎方宇站着不动,似乎在找。
你要干什么汤姆·威尔逊问。
这种三维全息互动体感游戏……鬼名字,太长了……尚迪回答,根据体感衣感受到的你的动作,游戏程序计算响应数据——包括环境响应和对手响应,将需要投影的响应数据传送给显示屏,显示屏进行投影。当然,也会有反向的运算,根据响应结果再计算应该通过体感衣对你的身体哪部分施加什么类型、多大力道的压力……这个过程你明白吧
我当然明白……汤姆·威尔逊很不高兴,你以为我……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尚迪打断了,那么,这里存在一个问题。游戏程序从体感衣获取动作数据,计算响应数据并再次反馈到体感衣上产生体感,这个周期是多长然后,将全息投影数据传输给显示屏时,一次会传送多少数据
啊——汤姆·威尔逊回答不上来了。
我告诉你,尚迪伸出手指,很不礼貌地指点着汤姆·威尔逊,我说的周期,叫做体感响应周期。体感响应周期的长短是衡量体感衣质量的核心指标。一般的体感衣,体感响应周期是50毫秒,也就是说一秒钟可以感知和反馈20次。
我玩得少……汤姆·威尔逊试图给自己挽尊,那都是小孩子才关心的事情……
不是小孩子,是资深玩家才关心的事情。尚迪说,自身玩家不会满足于50毫秒的体感响应周期,会追求20毫秒的体感反应周期,一秒钟感知和反馈50次,提高到两倍半,但价格贵了二十倍。
贵这么多吗汤姆·威尔逊瞪大了眼,怪不得我不知道……
威拉德小姐的体感衣就是最高级的。尚迪说,体感响应周期20毫秒。
哇塞——汤姆·威尔逊终于知道海斯拉齐医院的医生多么有钱了。他看了一眼丽萨·威拉德,丽萨·威拉德面无表情,没有打算反驳的样子,那就是真的了。
但是,你知道现在的显示屏一秒钟刷新多少帧画面吗尚迪继续问。
我……汤姆·威尔逊迟疑着,我记得小学课本上说,电影最早是一秒24帧……
你不知道现在。尚迪又打断了他,现在,这些显示屏都支持一秒1000帧……我不是说你看到的视频都是一秒1000帧,这很浪费,我只是说这些显示屏支持一秒1000帧。实际上,大多数视频只有一秒60帧,也还有一秒24帧的,和以前一样,数据量小嘛,节省,显示屏自动适配,都能播放,我估计你看不出差别来……
我眼睛很灵的……汤姆·威尔逊不服气。
那么,如果体感衣的体感响应周期是50毫秒,却想要完全利用显示屏的能力,也就是一秒1000帧的能力,一次需要传送多少帧全息投影数据这你应该能算出来。
这个我会算……20帧。
如果体感响应周期是20毫秒,需要传送多少帧
50帧。
对。尚迪点点头,那么,显示屏一次收到了50帧数据,但要一帧一帧地投影,如果我们随机暂停,你知道会出现什么情况
汤姆·威尔逊梗着脖子,看着尚迪,不说话。
显示屏会放完再暂停,但最多也就是延迟20毫秒再暂停,根本感觉不出来。
所以呢反过来,汤姆·威尔逊问问题了。
我刚才给你那个转接器,尚迪回答,它先接受那50帧数据,然后,一帧一帧传送给显示屏,显示屏每次只拿到一帧,也只投影一帧——但因为转接器会持续地传送数据给显示屏,我们感觉不出来。而那个转接器,接收到暂停命令,会立刻暂停,不会将缓存中的剩余数据传递给显示屏。
嗯……汤姆·威尔逊不知道听懂了没有。
使用这个转接器之后,尚迪接着说,一旦暂停,就可以获得缓存中尚未播放的影像数据,原本直连显示屏获得不了的数据。这就是我让你插上这个转接器的原因。不过,具体能获得多少帧数据,是个撞运气的事情。这个转接器,只是个程序员使用的玩意儿,不够高级,而我们无法足够精确地把握暂停时机。
这些数据……有什么用呢汤姆·威尔逊继续问。
很快就知道了。尚迪回答,转向黎方宇,找到缓冲数据的选项了吗
找到了。
有多少帧
35帧。
好,很好！尚迪使劲地鼓了一下掌,运气不错,够用了。选项里应该有一个功能,逐帧投影。
有。
好,开始。
拳击手的三维投影似乎微微闪烁了一下。姿势看上去并没有变,但大家知道,已经前进了一帧。
继续。
一帧……
一帧……
一帧……
投影在不停地闪烁,拳击手的姿势始终没什么变化……毕竟,这一帧只是一毫秒,35帧全部放完也就35毫秒,不能指望拳击手的姿势有什么明显变化。
大家呆呆地望着拳击手,不知道尚迪要让大家看什么。
什么……有什么……七八帧了,任何新鲜东西都没看到,汤姆·威尔逊忍不住问。
不要着急……尚迪说。
他的话音未落,忽然,一幅完全不同的投影蹦了出来。
拳击手不见了。
是一个惊恐的陌生女性的脑袋。
不是影像,只是写意……唐启铭觉得,这个脑袋依稀和丽萨·威拉德有些相像,但似乎又有什么地方和邦尼·特拉维有些相像。
这是什么莉莉·海耶斯惊讶地问。
继续。尚迪说。
投影继续推进,拳击手重新以刚才的姿势出现。
又过了一会儿,忽然,再次蹦出一幅完全不同的投影。
是一个男人,倒在血泊中。
依旧是写意,没有人脸,但血很多——像是血的东西,流得到处都是。
啊——这次是丽萨·威拉德,那种声音是伪装不来的惊恐,倒和前面出现的那个惊恐女性的面部表情很搭配。
继续。尚迪大声喊。
投影再次推进,还是拳击手。
第三幅不同的投影出现了。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女人在挣扎……如果说是强奸,可能没有人会反对。
不是写意,是一个真实的影像,但也没有人脸。
不要放了。丽萨·威拉德厉声喊道,声音里不仅仅是惊恐,还包含着极大的愤怒。
大家都被惊住了,猛地回头去看她——只有尚迪,转头的动作很平静。
丽萨·威拉德的表情,和第一幅投影中惊恐女性的面部表情如出一辙。
丽萨,怎么了莉莉·海耶斯关切地问,但声音中隐含着一丝不安……不过,应该说很多不安。
丽萨·威拉德的脖子梗着,像刚刚的汤姆·威尔逊一样,你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丽萨·威拉德出现如此的姿态……她的五官也像是被钉子钉住了,像是拙劣画家画出来的毫无生气的脸……应该说,她的整个身体都是僵硬的,像一个中了魔咒的石像……那种完美魔界里才会存在的魔咒。
我不想看。她的声音斩钉截铁。
这是怎么回事莉莉·海耶斯问尚迪,没人想看这种东西,这是怎么回事
唐启铭已经知道了。
他想起了自己在查尔斯·狄拉克的房间最后拿在手中的那本书,《真实的视觉》。
他看过那本书,查尔斯·狄拉克显然也看过,邦尼·特拉维也许同样看过——在查尔斯·狄拉克的要求下。但是,丽萨·威拉德估计没看过。
他想起了自己问尚迪,有什么比孤独更加让查尔斯·狄拉克感到害怕,尚迪说,我们会知道的。现在知道了,比起孤独,查尔斯·狄拉克更加害怕被诱导,被操控。所以他远离……远离很多东西。
他也想起了那几句歌词：
…………
啦啦,啦啦,你看到的真实不是真实,
啦啦,啦啦,你看到的幻影也不是幻影。
你不知道你为什么以为,
你也不知道你为什么看见；
…………
一个脑神经和意识场科学方面的事实。
这样的案例他没有见过,但听说过,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重现。更想不到的是,尚迪对此一清二楚。调查案件的过程根本不存在调查,只在于揭示——这是比查尔斯·狄拉克之死更令人困惑之处。
好在,唐启铭本就是为了这种困惑出现的可能性而来,否则他也许早就跳了起来。
他看着丽萨·威拉德。丽萨·威拉德脸上的肌肉开始下意识地抽搐,让清秀的脸变得狰狞。
现在,很明显,丽萨·威拉德存在重大作案嫌疑,谋杀查尔斯·狄拉克的嫌疑。当然,还没有切实的证据,这种投影谈不上证据,更谈不上切实,最多只是一种动机地描述罢了。
不过,尚迪这样当着丽萨·威拉德的面展示这些投影中被插入的额外内容,正在摧毁她的意志——很明显,作为一个被诱导的对象,她不知道自己被诱导的事实,而事实的展现足以摧毁她,一个人不可能心平气和地接受这样的事实。
对人类来说,一个影像能够进入意识的最低阈值是30毫秒到50毫秒之间,不同的人略有差别。一般的体感衣的体感响应周期是50毫秒,而最初的电影是一秒24帧,等等诸如此类技术设定所赖以建立的生物学依据就源于此。尚迪接着说,也就是说,如果一个独立的前后无关联的影像——无论是二维还是三维的影像——在投影或视频这样的影像流中持续展现的时间是30毫秒以下,人们是看不见这个影像的。这种影像,在脑科学领域有一个专有名词,叫做阈下影像——这个所谓阈下中的阈值,就是30到50毫秒。而我们刚才看到的投影,每一帧在正常的影像流中展示的时间只有1毫秒,远远低于阈值。
他指着僵立的拳击手——是的,在丽萨·威拉德的厉声要求下,黎方宇下意识地推进了一帧,已经回到拳击手的影像——继续说道：可惜,阈下影像不是真的看不见。所有感官感知的内容都是首先进入无意识,而后经过一系列预处理的过程再进入意识,这种预处理过程完全是人脑的生物学机制完成的,和意识场无关。阈下影像进入无意识后,无意识的预处理过程认为该影像一闪而过,无关轻重,没有提交给意识——或者说,仅在生物学大脑中转了一圈,没有进入意识场。从意识场的角度,能看到的只是连续展示的作为主体的影像流。
尚迪转头看了看黎方宇,我想,你们能够明白我的意思。就像刚才,威拉德小姐惊叫的时候,投影的内容是那位女性被性侵的场景,在惊叫声中,黎警官下意识地推进了一帧——这不是经过认真思考的决定,而是无意识的动作。人类的无意识能够从感官汲取的内容,比筛选后送到意识场的内容多得多。
但这些没有被送到意识场的内容没有真的被抛弃……黎方宇慢慢说。显然,她对此不是一无所知。
问题就在这里。尚迪点了点头,它们不会被抛弃,它们在大脑中沉淀下来。如果长时间没有再出现类似内容,它们就真的消失了。可是,如果有关联内容再次出现,它们就会被加强,不知不觉地被加强。大脑会逐渐形成一种认知、一种倾向、一种情绪、一种冲动,进而影响到意识场……但意识场不会知道这种影响来自何处,甚至根本不知道这种影响的存在,因为它从来不知道每一个单独影像的存在……最后,这个人会产生一个心结,根深蒂固、无法摆脱的心结,却不知道这个心结从何而来,缘何而生。
这个绝杀拳击游戏,每一次运行时,都被大量插入了这样的影像。黎方宇说,是这样吗
这个游戏开发商在干什么汤姆·威尔逊大喊。
和游戏开发商无关！黎方宇反驳他,汤姆,你还没明白吗有人篡改了这个游戏,专门针对丽萨篡改的。
汤姆·威尔逊目瞪口呆。
对,每次运行,所有的场景,大量插入。尚迪回答黎方宇,这些阈下影像,可能讲了一个完整的故事,可能重复了痛苦的场景,也可能,描述了一个令人冲动的前景——比如,你该怎么做。如果把所有插入的影像都摘出来组合在一起,我们会发现……
他的目光本来望向丽萨·威拉德,说着话,下意识地瞄了一眼黎方宇,忽然之间,迟疑了一下。
我相信,我们会发现,他换了一种说法……只是他相信,没有那么笃定,那是一个精心设计过的心理诱导过程。惊恐、谋杀、性侵、脸、血……
他的手在拳击手投影的方向上指指点点,尽管那个拳击手是无辜的。
我不是心理学家,但我想,都是有设计的,专业的设计,来自专业的心理学家。他强调只是他想,语气听起来却是很确定的。
我听说过一些这方面的心理学实验。黎方宇说,比如,测试一组人——这组人被心理学界称为‘被试’——测试一组人的情绪,倾向于正面还是负面,在明媚阳光的图片和幽暗森林的图片中二选一。在未施加任何外部影响的情况下得到一个比例。然后,让被试观看添加了阈下影像的视频后,再重新测试,得到一个新的比例。两者相比较,会有明显变化。
如果添加的阈下影像是负面的,比如战争的废墟、血腥的屠杀等等,那么,被试选择负面图片的可能性会升高。她继续说,反过来,如果添加的阈下影像是正面的,比如开心的聚会、诱人的大餐等等,被试选择正面图片的可能性会升高——当然,我说得肯定不严谨,真正的实验复杂得多。
完全正确。尚迪说。
但是,黎方宇摇摇头,我没想到,竟然有人用这种方法来杀人——不,准确地说,诱导杀人,或者教唆杀人……
她忽然想到,现在这么说可能有点早,不由自主看了一眼丽萨·威拉德,丽萨·威拉德整个人正像一块没有生命的木头一样僵在那里。
哈！尚迪也摇摇头,绝不是没想到的意思,而是难以掩饰的鄙夷,何止能够诱导杀人……
唐启铭想起完美魔界中那几位魔法师,那几个不甘守旧瞎折腾的家伙,想起了尚迪所说的静止社会,想到了尚迪说这个社会自己不想发展……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他不该如此,可他还是打了个寒战。
设计心理诱导教唆杀人……莉莉·海耶斯的眼睛圆瞪着,嘴巴大张着,仿佛看到了妖魔鬼怪,随即也瞄了一眼丽萨·威拉德。
你不是说……汤姆·威尔逊也被震惊了,哦……天哪……你不是认真的吧……
呵——尚迪鄙夷像是长在了面庞上,我当然是认真的,你才喜欢开玩笑。
他没兴趣搭理莉莉·海耶斯和汤姆·威尔逊,只是盯着丽萨·威拉德。
大家的目光也都不由得集中到了丽萨·威拉德身上。
丽萨·威拉德脸上、脖子上的肌肉紧绷着。像汤姆·威尔逊紧张的时候一样,头颈处的青筋都爆出来了,她的锻炼太有成效了,绝杀拳击游戏太厉害了……她不是紧张,是在忍受内心极度的痛苦。
这种痛苦,她一直在掩饰,通过把自己伪装成极度高冷甚至面如冰霜的样子来掩饰,通过用一个字回答问题来掩饰……可是,伪装终究是伪装。
黎方宇目光转向尚迪,眉头紧皱。
而唐启铭的目光转向了黎方宇。
唐启铭相信,此刻的黎方宇,不想听尚迪接下来要讲什么,甚至没有想下一步该做什么——比如,谁将绝杀拳击游戏给了丽萨·威拉德,谁设计了这个心理诱导过程,为了什么……对,是里尔·萨尔维齐,那么……不,黎方宇没有想这些看起来她作为一个警察理应思考的问题,而是在思考,尚迪为何知道这么多。倒不是说阈下影像的知识,那算不上稀奇,她不也知道那些心理学实验吗稀奇的是,从一开始,尚迪就知道阈下影像的存在,并且直奔阈下影像的藏身所在,没有任何耽搁。
唐启铭继续对黎方宇抱有深深的疑虑——不过,那不是他该疑虑的方向。他内心激灵了一下,目光转而投向尚迪。
唐启铭很想知道,尚迪是否意识到,自己的表现很可疑,已经引起了黎方宇的疑心……至于他唐启铭的疑心,就更不用说了。如果没有意识到,尚迪未免太笨了,如果意识到了,还是那个老问题,尚迪为何宁愿可疑,也要匆匆忙忙
他打算如何收场
看起来,尚迪不是完全没有意识到。毕竟,他本来想说我们会发现……,但他改说我相信,我们会发现……,还说我想,也许本来想说我肯定。
可是,这样不够,远远不够。
他一定有压力,让他来不及慢吞吞地伪装。
也就是说,收场的时候快要到了。
他打算如何收场
乔治·布伦南就要来了。明天就要来了。
与此有关吗
唐启铭考虑的问题和黎方宇不同。他越来越为此感到紧张。
他意识到,对他的真正考验来临了……多少前人都未能完成的使命,成败在此一举,他不可能不紧张。
唐启铭必须猜测尚迪接下来要怎么做。
长此以往,你会被这个心理诱导过程完全控制,在你自己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尚迪继续给丽萨·威拉德施加压力,唐启铭觉得有些残忍,特别是,如果你本来就有心结,而这个心结和这些影像又很契合的话……
他的眼睛始终盯着丽萨·威拉德,每一个你字都说得格外用力。
那么,沉睡的痛苦会被唤醒,沉睡的愤怒也会被唤醒,你将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
你会睡不着……
你会惊醒……
你会做噩梦……
你会鬼压床……
你会强迫思维……
你会强迫行动……
你会有洁癖……
你会害怕控制不了自己的手……
你确实控制不了自己的手……
你不敢拿手术刀……
你不敢开非自动驾驶的车……
你甚至不敢拿杯子……
哇！丽萨·威拉德忽然大哭起来,整个身体都匍匐到了自己的膝盖上。
大家都默不作声。
莉莉·海耶斯想伸手去拍拍丽萨·威拉德,但手伸了一半,缩了回来。
汤姆·威尔逊张嘴张了好几次,但都没有声音发出。
黎方宇只是静静地站着。
唐启铭静静地坐着。
尚迪面色冷峻。
足足有五分钟。
丽萨·威拉德的哭声终于渐渐平息。
她的身子直了起来,脸上都是泪水——不那么狰狞了,但也不再清秀,只有痛苦。
查尔斯·狄拉克是我杀的。她说,是我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