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预言与送葬
杠杆的生活比较凄苦,他的父亲也是殡仪车的司机,母亲四处打零工。
高中毕业前,我们几个人最后一次聚会,喝了很多酒,也很开心,然后,开始吹牛逼。
杠杆很善谈,哪怕家庭没有给他很好的起点,他依旧乐观,断言自己的名字,定会出现在福布斯排行榜上。
我们几人中,最腼腆的是疯子,胖乎乎的,有点内向,还没有混了多年社会后的痞性。
杠杆说,兄弟们,你们现在可能不信,我一定会是咱们哥几个最有出息的人。
胡子说,不信。
沙皮说,我们信不信无所谓,你相信就好。
杠杆说,日后咱们再聚会的时候,我必然开上豪车,有个品牌豪车叫什么来着......叫加长版......对,叫加长版劳力士,世界名车,可贵了。
胡子说,嗯,你这车真不错,上发条的吧油钱都省下了。
杠杆说,我都是有钱人了,还在乎油钱必须加最好的柴油。
胡子说,对,我爹的摩托车也是用柴油,9块钱就把油箱加满油了,不过像那种名车,油箱肯定大,想要加满,怎么也得50。
杠杆说,不差钱。你有什么生活目标啊
胡子说,把班花娶回家,每天不下床。
沙皮说,你凭什么把班花娶回家
胡子说,帅。
沙皮说,帅没用,现在的女生更注重男生的身体质量,和硬度。
胡子问,哪方面的硬度
沙皮说,当然是肌肉了,否则怎么保护她。
胡子说,我的......肌肉硬度是不如你。
沙皮说,那得锻炼。
胡子说,我还是练练二指禅吧,居家外出都用得上。
杠杆说,你们也别争了,校花肯定是我的。
沙皮和胡子同时问,凭什么
杠杆甩了甩半寸长的短发,说,因为我有豪车啊!你们自己想象一下,在校花面前,你们俩,一个人脱掉上衣秀肌肉,一个人蹲在地上秀二指禅,而我,开着加长版劳力士飞驰而来,距离校花十几米远的地方,我双手同时捏住前后刹车,豪车甩出漂亮的漂移后停在校花面前,多威风啊!你们怎么比!
胡子想了想说,豪车也是手刹吗
沙皮说,你开豪车的样子,怎么跟我骑自行车上学没什么区别
杠杆说,你们这是嫉妒,别打断我,还没说完呢。
我终于插上话了,说,请继续。
杠杆说,你们想想,豪车的发动机马力,肯定比胡子你爹的摩托车马力大吧
胡子说,大。
杠杆说,那豪车在前面开,车后的排气筒肯定是浓烟滚滚,汽车停下后必定是被浓烟笼罩,当浓烟散去后,一身白色西装、白色毡帽、白色皮鞋、披肩斗篷、黑色墨镜、嘴里叼着玫瑰花、左手拿着哔哔机、右手拿着大哥大、腋下夹着进口红酒、左肩扛着一袋大米、右肩扛着半匹猪肉、腰里别着一捆粉条、口袋里塞着三尺红蜡烛的我闪亮登场,哇靠,校花一定对我的威风五体投地,拜倒在我的三角裤下。
沙皮思考一下说,让我猜猜你们晚上吃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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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光晚餐配猪肉炖粉条
杠杆打个响指,说,聪明,又浪漫又有食欲。
胡子说,这些东西,你就去我二舅家的小卖部买吧,让他给你打个折。
杠杆说,不对吧,咱俩是竞争对手,怎么还给我打折了
胡子说,我退出,二指禅也不练了。
杠杆说,被我的威风震慑住了
胡子说,那倒没有,我觉得,做个正常人也挺好的。
沙皮说,听你这么说,我也退出吧。
胡子说,为什么
沙皮说,光膀子秀肌肉,是有季节限制的,竞争上有局限性。
杠杆看了看我和疯子,问,你们俩呢,不考虑跟我PK一下
我说,等我能买上豪车再说吧,其实有一款车我挺喜欢的。
杠杆说,什么车我给你分析分析。
我说,也是国外进口车,好像是叫什么蒂......对,叫帕瓦罗蒂。
杠杆说,你真土,玛莎拉蒂才是进口豪车,帕瓦罗蒂是出口转内销。
我说,对,还是你懂。
杠杆说,名字都记不住还敢吹,你觉得玛莎拉蒂哪里好
我说,说不出来,就是挺喜欢它的车标。
沙皮说,我记得,好像是个钉耙
杠杆说,是三叉戟。
我说,看到车标,我总能想起我的爷爷,哎,好怀念以前的生活。
杠杆说,深藏不露啊老王,你爷爷当初开的车是玛莎拉蒂
我说,那倒没有,小时候,我爷爷背着我去河里插鱼,插鱼用的铁叉子,跟车标很像。
杠杆说,那你是不是对咱们初中学的一篇文章也挺怀念的
我说,什么文章
杠杆说,少年闰土。
我们继续喝酒,杠杆突然想起什么,问疯子,怎么半天不说话啊,不考虑跟我竞争一下校花吗
疯子说,不了,我又穷又矮又丑,配不上校花。我脸皮薄,不像你。
杠杆说,好兄弟,知难而退。等我开上豪车,一定驮着你四处转转,到时候,我左手松开离合,右手猛拧油门,豪车发出一阵轰鸣声后飞驰而出,简直是风驰电掣啊,幻想一下都觉得威风。
胡子说,你也别买豪车了,我把我爹的摩托车便宜卖给你完了,差不多也这效果。
沙皮说,都买豪车了,怎么也得雇个司机吧,你怎么自己开上了
杠杆说,开什么玩笑,我花那么多钱买的车,怎么能便宜了司机。
沙皮说,你说的在理。
杠杆说,那时候我也算是个风云人物,只要坐在我车里的人,我敢断言,没有我的允许,车厢内一个敢说话的人都没有。
胡子说,霸气。
杠杆说,疯子,到时候你一定要赏脸坐坐我的车,躺着也行,反正车厢也大,到时候我再请个秧歌队、吹鼓手队什么的,歌舞升平,市长什么待遇,你就什么待遇,怎么样
疯子说,行,够意思。
杠杆靠在那辆殡仪车上,面无表情,似乎疯子的死,没有让他产生任何心理波动。
我看向那辆加长版殡葬车,属于中高端的车系,疯子躺在里面,应该不会不舒服吧。
胡子问,一晃十几年不见了,你还好吗
杠杆说,整天和丧事打交道,倒也平静。
胡子说,在你父亲出车祸后,你怎么就突然跟我们断了联系了
杠杆说,父亲出事后,老妈差点崩溃,照顾她。
胡子说,阿姨还好吗
杠杆说,不好不坏,偶尔神神叨叨的,总自言自语。
胡子说,哎,祸从天降,阿姨身体怎么样
杠杆说,还不错,能吃能喝。
胡子说,那就好。
杠杆的父亲出事的那天,雨如倾盆,杠杆是在上课的时候被老师叫到办公室,告诉他情况的。我们脑海中对杠杆最后的印象,就是在暴雨中跑出校门的背影。
那是高考的前几天,为了不让我们分心,无论我们怎么问,老师一直是守口如瓶。当我们知道真相,打听出杠杆家的地址,风风火火赶过去的时候,早已人去楼空。
杠杆搬家了,没有对任何人提及,好像人间蒸发一样。
杠杆看向疯子家的方向,说,死亡总是突如其来。
沙皮说,都是命。
胡子说,哎,黄泉路上无老少。
我说,你不去看疯子最后一眼吗
杠杆摇摇头,说,有些仪式是给活人看的,人都死了,一切都没有意义,让他跟家人多待会吧。去火葬场的路上,我会和他好好聊聊。
我说,多聊聊吧,错过今天,这辈子也没有机会了。
杠杆说,如果疯子的父母需要工作的话,就去我的那家小工厂吧,做点手工,也不累。
胡子说,你接替你的父亲做了殡仪车司机,什么时候又弄个小工厂
杠杆说,是我老婆操持的。
沙皮说,你老婆是谁,我们认识吗
杠杆说,我说过了,当初酒桌上的话,都应验了。
胡子说,你真把班花娶回家了
杠杆说,机缘巧合,命运这东西,真不好说。
说话间,疯子家的院子里传来鼓乐声,还有一片哭声,我们知道,送疯子的时间到了。
杠杆说,走吧。
我们把疯子抬上杠杆的殡仪车,随即返回沙皮的车内,跟在殡仪车的后面,徐徐开向火葬场,路上,我们沉默不语。
天气真好,阳光普照,燕语莺声。
火葬场很忙,从来都不愁没有生意,我们排队好一会,才轮到疯子的遗体告别。
疯子安静地躺着,像是睡着了,他的父母、女儿,早已哭瘫在地,我们费了多大力气,才把他们拉出来。
那时我才意识到,原来老人和孩子,也会有那么大的力气。
在告别大厅了,疯子的母亲死活不出来,她用几乎流尽泪水的双眼,看着疯子那张平静的脸,一遍又一遍的说,孩儿啊孩儿,你再看妈妈一眼,行吗再看妈妈一眼,求你了......
疯子被推走了,告别大厅前只剩撕心裂肺的哭声,撕碎着一切的希望。
兄弟,慢走。
有人曾说,世间除去生死,都是擦伤。
也有人曾说,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我抬起头,眯着眼睛盯着头顶上火热的太阳,第一次觉得夏天的骄阳,也并不炎热,反而暖洋洋的。
阴沉的死亡所带来那沉入深谷的痛苦,似乎融化开了自己心中的一扇冰封的门。
哀,莫大于心死,只因心死不懂身亡的哀。
有人拍了下我的肩膀,我收回直视太阳的双眼,转过身,在尚未适应周围的光线的时候,在尚未看出来者为何人的时候,我的脸上就被重重打了一拳。
在我倒地后,双眼依旧恍惚,可还是看到沙皮、胡子的身影急忙围向我,我注意到他们看清眼前人后,都楞了一下,但对方并没给他们两人反应的机会,就把他们打倒在地。
那人站立着,呼哧呼哧喘着气,好一会,指着我们几人大骂道,你们算什么好兄弟!这么一个大活人你们都照顾不了吗!去你们大爷的!
那人又在我们身上踩了几脚。
我的视觉恢复了,看清眼前人后同样愣住了,但与沙皮和胡子一样,只能在起身后垂着头,不知说些什么。
确实,我们连个大活人都照顾不了,算什么好兄弟。
好一会,胡子看着那人,叹了口气说,九哥,你怎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