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墓碑
团长有些瘦,长着一张比较憋屈的瓜子脸,眼睛甚大。
这双眼,乍一看水汪汪且有神,而仔细一看,却有些渗人,似乎一只修炼千年的蛤蟆,给自己施法变成人的过程中,怎知到双眼的时候,法力不够了。
越喝越晚,越聊越精神。
我说,你怎么也来北京了
团长说,咱俩想法一样。
我说,我还没说自己的想法,你怎么知道一样。
团长说,那你说说。
我说,不知去哪,也无处存身,就来了。
团长说,我就说咱俩想法一样。
我说,你撒谎。
团长说,为了师妹。
我说,还不是因为爱情。
团长说,我说了咱俩一样。
我说,师妹呢
团长说,不提了,喝酒。
沉默好一会,团长晃晃起身说,改天喝吧。
我说,行。
我刚要起身,团长突然又坐下来说,想不想听听当初我给师妹的情诗
我说,这么隐私的事情,当然要听了。
团长清了清嗓子说,‘你曾入红楼一梦,我也困情尘渡劫,万般前生造定,不及今生咫尺姻缘,你只需点头,便得我义无反顾。’
我说,高手。
团长说,睡吧。
1986年,《西游记》开播了,在‘丢丢丢,丢丢丢,丢丢丢’的音乐中,以及在猴子蹦出石头飞跃九天的画面中,一部不朽的经典之作和一个渺小不足道来的婴儿,同时诞生了。
长大后,我问老妈,我出生的时候,有没有神龙入腹、紫气充庭、黄河水清三日的异象
正在玩麻将的老妈刚抓起一张牌,听到我的话后身体明显停顿一下,冷不丁把手中麻将往桌子上一摔,说,胡了!
我卸下穿在身上的硬纸版纯手工天马座圣衣,心中有些沮丧,这时身后的黑白电视机中传出一声勇士们激情的呼唤:一切为了女神!
仿佛在呼唤我。
但终究生而平凡。
后来在父母口中得知,我出生的时候还是发生了一段感人的插曲。
我是在家里出生的,原因有二,其一,当时我爹喝多了,没来及送老妈去医院;其二,老妈的脾气急,说生就生,谁也拦不住。
生出来时,我被脐带绕颈,老爹看到我发青的脸,又摸了摸我冰凉的身体,瞬间酒意全醒,搂着我就钻进了厚棉被,据说将近半个小时,我才活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老爹已坐在床头望着窗外发呆,手中香烟的烟灰也已很长,老爹叹了口气说,这孩子怎么这么丑。
老妈以沉默表示赞同。
我看过自己小时候的照片,确实丑,一眼大一眼小,一耳大一耳小,左耳外翻,黑不溜秋,再搭配一颗坑洼不平的脑袋,成人后最好的结果,也只能比拼武大郎,估计还不会做炊饼。
过了好一会,老爹转过头看着怀抱我的老妈,说,扔了吧
所谓母子连心,此时得到最好的解释。
老妈阴沉着脸,坚强道:先养几天试试。
认识九六那年,她13岁,我大他十岁,那一年是2009年,我大学刚毕业,恰逢全球经济危机。
高考后填志愿,总感觉不是自己填报的,莫名其妙选报了某外语专业,我很抵触,大一毕业后我把所有的东西拉回了家:不念了,重新参加高考!
这时,一位比较有能力的长辈对我说:别,你拿到毕业证就好,工作的事我给你安排。
我信了,大学晃荡了四年,外语等级考试一个也没过,毕业后我找到这位长辈,长辈拍着我的肩说:我也没辙,靠你自己。
那时,仿佛平地一声雷陡然而响,炸醒了迷迷糊糊的自己,我开始四处游走,祈食。
在那最艰苦的日子,在那买杯豆浆后兑水喝半个月的日子,在那风寒雨露无以遮身的日子,我们相识了。
我很幽默,至少那时很幽默,也很话痨,至少在网上是话痨。
我们斗嘴,谈心事,耍流氓,打游戏,突然有一天她说,你来找我玩吧。
我说,你怎么不来找我玩。
她说,我才十三岁,身份证都没有,没爹妈带着能去哪要不我带上他们,你们聊聊反正年纪相差不大。
曾经她说,我比她大十岁,她妈比我大十岁。
我说,对哦。
她说,来不来
我说,来。
Bingo终于玩累了,坐在我脚下休息,手机显示时间为晚上八点二十五分。
我摸着Bingo的头,问它,夜还长,何去何从
Bingo看了看我,继续扫视街景,并没有回答我,显然这个问题对它而言有点难。
这时,一个夜跑的女孩在街上跑步,她穿着紧身黑色七分裤,紧身短身黑色背心,长发扎起,身材姣好,步履轻盈,气质优雅,那是长期运动带来的好处。
还会有其他什么好处呢我带着这样的疑惑,一直目视着她跑过来,又跑过去,直到身影模糊。
我缓过神来,赶紧低头看Bingo是否尚在,我舒了口气,它还在,与刚刚的我一样,在目送女孩远去。
我抽了它一个嘴巴,它这才收回眼神,我说,你这只色狗。
沙皮的车,在路边停下了,他把头探出车窗喊道,王哥。
说话间,他也走下车,接着便在我旁边坐下,然后就不言语了,抬手轻抚Bingo的头。
不知道什么原因,每当它看到沙皮的时候,总会支棱起耳朵,处在警备的状态,且起身远离沙皮,我猜可能是品种相克的原因吧。
但这次没有,Bingo很老实的卧着,任沙皮摩挲,只是一直盯着沙皮看,似乎再问,兄弟,你咋了
此刻的沙皮显得很低落,我看了看他,问,兄弟,你咋了
好一会,沙皮才说,跟我去一个地方吧。
我站起身说,好,先把Bingo送回家。
沙皮问,不问去哪吗
我笑了,说,去哪都行,大晚上的,你总不会拉我去坟地吧。
送回Bingo,我坐上沙皮的车,问他,咱们去哪
沙皮说,坟地。
他没有开玩笑,我瞬间知道沙皮为何心情低落。
沙皮沉默着开车,我沉默着望着窗外。
相比于大城市,眼下这个小城镇的夜色很是惨淡,车辆稀松,路人两三,街灯昏黄,很容易让人昏睡,也很容易让人回忆。
她叫小贝,是名身上没有纹身的纹身师。
在沙皮认识她之前,正在深陷恋爱不可自拔,那个叫白云的女人让沙皮如痴如醉,我们经常听到沙皮说她的好,她的温柔,她的出人意料。
他们认识半年后,终于谈婚论嫁了,沙皮全盘接纳白云提出的条件,然后便订下领取结婚证的日期和举行婚礼的日期。
沙皮很兴奋,在领证的前几天,背着白云跑去纹身,纹身师傅问他,纹什么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草坑里蹦的,都能纹。
沙皮说,我就想纹两个字。
纹身师问,什么字
沙皮说,白云。
纹身师又问,纹在哪
沙皮说,心口。
纹身师说,有点疼,忍着点。
沙皮说,关乎爱情,不疼。
准备好后,纹身师开始着手纹,怎知沙皮的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着老婆。
沙皮急忙接起电话,可是几秒钟后,脸色就沉下来了。
曾经,沙皮对我们说过白云的出人意外,这次也是。
接下来的几分钟,沙皮一句话也没有说,可是电话那端白云的声音,一句话也没有停。
沙皮打断了她,问,就因为他爹是副局长
白云说,不全是。
沙皮问,还有什么
白云说,车震的时候,他的车让我更舒服。
白云挂了电话,沙皮耳边的手机久久未放下。
纹身师说,躺好,你再突然中断,就不给你纹了。
沙皮躺倒在床上,并不是听到了纹身师的话,其实他根本没听到纹身师的话,那是男人疲惫时和崩溃前最直接的反应—倒下,让我歇一会。
纹身师已看出沙皮的脸色阴沉又苍白,但并没有问,那不是她的工作范围。纹身师刚要继续纹,手腕却被沙皮冷不丁的攥住了。
纹身师有些怒,问,你还纹不纹了不纹就赶紧走!
沙皮突然问,你叫什么
纹身师不耐烦说,小贝,想投诉我
沙皮松开手,说,我不想纹白云了。
纹身师说,不纹了
沙皮说,纹。
纹身师说,纹什么
沙皮说,小贝。
或许,如果不是当天沙皮那一时冲动的决定,二人也不会有下次相遇时的契机。
沙皮的冲动,当然不是那天的纹身。
纹身结束后,沙皮返回自己的车里,一直不停的抽烟,直至后半夜,他扔掉烟头,一脚油门启动了汽车。
我说过,这是个小城镇,因为是个小城镇,所以街上静悄悄的。
只有一辆飞奔行驶的车。
沙皮把车开向没有红绿灯阻拦速度又偏僻的小路,当脚下油门到底的时候,当他觉得车速完全适合的时候,向左猛打了一圈半的方向盘。
车翻了,与柏油马路碰撞翻转几圈后才停下来,车已溃烂,车内的沙皮不省人事。
我们几个人是在熟睡中被电话吵醒的,听到消息后,各自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医院,心惊胆战跑到医院的时候,沙皮已经醒了。
沙皮伤的很重,右臂和左腿都打折石膏,头上缠着绷带,脸上、身上是数不清的刮痕和血痕。
但我们还是长出一口气,人没事就好。
我们还没说话,沙皮说话了。
沙皮看着被吊起、打着石膏的左腿喃喃道,挺好的啊,哪里不好了
我们面面相觑,不知所言何意。
沙皮继续道,车都毁了,我还活着,安全系数这么好的车......
沙皮说完,抬头看向我们:怎么会没有他的车舒服呢
认识这么久,我们第一次看到沙皮在笑,在哭。
沙皮火了。
在这‘吃油条只吃七分熟的人’都被实在无所事事的媒体争相报道的小城镇,如此因爱情殒身未遂的爆炸性新闻,必定会被大书特书。
沙皮瞬间成了小城内的焦点人物,甚至电视台的人都打电话咨询是否能采访他,沙皮问,那辆被我毁掉的车,你们负责报销吗
得到否定答案后,沙皮说,那你们来采访个屁!
这次作死未成之后,沙皮被热心的本地网友冠以痴男痴情傻孩子理想结婚对象好男人咸蛋超人等称号,这些称号在很大程度上鼓励了沙皮,沙皮的心情逐渐好转,伤势恢复很顺利。
出院那天,我看着已经完全走出来的沙皮,问,后悔当初那么冲动了吧
沙皮说,后悔了。
我说,这就对了。
沙皮说,后悔那天系了安全带。
我说,拉倒吧你!
当晚,我们去大排档喝酒,庆祝沙皮恢复自由,重回单身组织。
那天胡子没来,他老婆出差了,他不得已在家照顾孩子,我和疯子二人来接风。
疯子说,就因为你的原因,咱们哥几个好久没坐在一起喝酒了,你自己不罚一杯
沙皮仰头喝尽说,罚。
我说,你那天没跟我们商量商量就做出那么傻的事,太不把我们当兄弟了,不罚一杯
沙皮仰头喝尽说,罚。
疯子说,胡子有事出不来,又照顾孩子又要看顾老婆,着实是辛苦,你自己不罚一杯
沙皮仰头喝尽说,罚。
几秒钟后,沙皮看着疯子问,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疯子说,没关系啊。
沙皮说,跟我没关系为什么还罚我喝酒
疯子说,你这话就没劲了,必须发生关系才能喝酒
沙皮说,你说的在理。
疯子哈哈大笑,夹起一个丸子就扔进嘴里,这时,突如其来,一个酒瓶蹲在我们的桌子上。
这人的举动太出乎意料,吓了我们一跳,尤其赞同我们当时的状态的就是疯子,似乎是因为惊吓的缘故,那个入口的丸子的走向并不通畅,他开始一言不语着拍打胸口。
我抬头看向对方,是个妹子,我从未见过。
沙皮看到对方后,怔住几秒钟后站起身,说,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