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遗嘱
转眼就是暑期,公司里来了一些大学生实习,一时间气氛活跃了,大伙儿常常有说有笑。汪雨庭还是按照惯例组织暑期郊游活动,这个星期他负责带队,一群人开开心心去了十渡风景区。大家又是玩蹦极,又是去划船戏水,好不热闹。这种活动,按公司惯例可以带家人或伴侣参加。这一批有30多人,他们干脆包下了度假村的一个片区,晚上还在营地开了篝火晚会,一边是烧烤和不限量的生啤,一边有露天的自助KTV。看着大家这么开心,汪雨庭也上去唱了一曲,是Beatles的经典歌曲《Let
it
be》。混合投影把汪雨庭和甲壳虫乐队完美整合在一起,演唱会的虚拟地点是伦敦的温布利大球场。一曲唱罢,赢得大家一片喝彩与欢呼。罗蕙媛这个周末也是难得有空,所以跟着老公一起出来放松,看到汪雨庭的倾情献唱,不觉回想起很多旧日时光。汪雨庭唱罢,好几个小姑娘提着西瓜、桃子等上前献礼,罗蕙媛大大方方地上前圈住他的脖子,给了一个热吻。现场的DJ顺势给出一拨节奏,气氛一下子被点燃了。
第二天下午,罗蕙媛因为自己公司有事先赶回去了,汪雨庭继续带着这帮年轻人度假。晚上,汪雨庭安排大家在京郊的一个农村吃饭。当车辆从大路拐到小道,穿过一片梨树林后,在一块空地上停了下来。大伙儿看着这个像山神庙一般的地方都犯了傻,一个个嘀咕开了。汪雨庭大手一挥,带着几十号人浩浩荡荡进了山门。
地方虽然偏远,庙门也不大,但是里面的建筑显然是被翻新过,而且有专人维护。当大家穿过前殿,后堂有人迎了出来,老远就跟汪雨庭打招呼。
——啊呀,汪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
这个人短小身材,远看五官也甚小,倒是那副眼镜显得很硕大;头发不多,梳得条理分明,一身灰色的大褂,脚蹬一双圆口的布鞋。倘若他不说话,就站立在边上,活脱脱一个私塾先生。虽说看起来五、六十的年纪,但是开口中气十足,反倒衬着他精神矍铄了。
不好意思,白老爷子。今天带着兄弟姐妹们来骚扰你了!
你看你,哪儿的话啊!汪总来,是看得上我这老朽,哥哥我理应招待,就怕有所不周。我按着40个人,给你备了三桌,不知道够不够。
够了,足够!每回来,都让你费心安排,一会儿我得好好敬你一杯。
众人一看这才明白,原来是汪总早就安排好的。汪雨庭跟小董交待了几句,然后带了一些人去了正堂,小董安排其他人去了偏殿。
踏着青石板台阶,进入正堂,大伙发现这古朴到几乎破败的外表之下,竟是一个精致的厅堂,内部的装修虽然简约,但是完美融合了古典与现代。正堂正中的梁上安装了一套形制复杂的水晶吊灯,华丽异常。正堂之中,摆放这偌大一个圆桌,配了十六把椅子,餐具餐布已经摆放到位,只是没有任何菜肴和酒水。
汪雨庭招呼大家入座,白老板示意工作人员开始上菜。老白问汪雨庭喝什么酒,汪雨庭说把他存着的酒拿出来就行了。
不一会儿,几碟冷菜就上来了,大伙儿一看,也不是什么特殊的菜肴,似乎没什么兴趣。白老爷子一看,赶紧给大家介绍。第一碟是酱驴肉,说是河北驴肉张的嫡传做的。白老爷子提起这驴肉张突然来了劲,跟大家介绍,说当年老佛爷突然要吃河间府的驴肉火烧,宫里头赶紧去张罗。但是,从宫外送来的不合她的口味,说不够地道。御膳房干脆到河间府请了一位做驴肉火烧的张师傅进宫,结果龙颜大悦,一干人等都得了赏赐。驴肉张的名号就这么传开了。后来,日本人打了进来,那会儿驴肉张早就死了,他儿子带了一大家子人逃离了河间府。再后来,太平盛世了,好多人都自称是驴肉张传人,说祖上当年进宫给老佛爷做过菜。其实都是借着名头做买卖,谁也不说破。白老爷子说他请的这位可是正主,家传的手艺,绝对是当年老佛爷一样的味道。众人不信,白老爷子说他看过张师傅的烟嘴,确实是内务府造,应该是老佛爷赏赐的。
别的菜还没来得及介绍,服务生已经把汪雨庭的存酒拿了过来,手推配餐车上放着一个大冰桶,里面斜插着一支红酒。瓶身暗淡,没什么光泽,似乎与一般商场内的红酒不一样。白老爷子一看有来劲了,说各位今天算是开眼了,这是汪总从法国带回来的皇家御酒,总共才两瓶,他都舍得给大家分一半。大家听了半信半疑,都要汪雨庭把故事说一下。拗不过大家的好奇心,汪雨庭就简单跟大家说了一下。
原来,当年他留学法国的时候,因为骑行活动认识了一位朋友。有一次,就他们两人骑山路,结果他的法国朋友控车不稳摔下山坡,汪雨庭扔了车就去救他。拆了自行车立把当夹板,撕了骑行服当绷带,然后硬生生背着他走了十几里山路才遇到农户,用车把他送到医院。手术以后大半年,汪雨庭接收邀请到他家去做客。去了一看才知道,原来他家是开酒庄的,而且有600多年历史。不过他们家只为欧洲皇室酿酒,从来不对外销售。1990年,酒庄接到一个法国商人的邀请,希望他们为即将建成的英法海底隧道的落成酿造一批红酒。之前几年,他们已经为西班牙皇室专门酿造了一批用于巴塞罗那运动会期间的接待用酒,大家都想清闲一段时间,而且按照酒庄的传统,他们只向皇室提供葡萄酒,不接受一般的商业合约。但是那位商人说,这是他们代表法国政府向英国皇室赠送的,是作为海底隧道贯通的贺礼,这也符合酒庄一贯的要求;最后他们答应了。1990年的葡萄品质和产量都非常不错,总共酿了160桶红酒,其中150桶作为贺礼要送去英国,还有10桶是酒庄自己留存,为了将来对比同批次红酒。然而,由于种种原因,海底隧道推迟了一年贯通,法国商人出于歉意,多付给酒庄三成佣金,还把隧道建设多余的部分钢材送到土耳其,打造了24把马刀赠送给酒庄。
正是出于对汪雨庭的感激,他的骑友赠送给他两瓶海底隧道纪念版红酒,现在这一瓶红酒在拍卖会上的价格就超过了10万英镑。
汪雨庭刚说了个大概,手机响了,他一看赶紧起身,向大家示意,然后出去接听电话了。白老爷子继续跟大家介绍这座不起眼的小庙的来历,大家听得津津有味。一会儿,汪雨庭回来了,跟白老爷子耳语了几句,然后跟大家告辞,说有急事先赶回去了。
白老爷子陪着他往后院走,后面一片开阔地,那里停了一架私人直升机,汪雨庭跟老爷子借直升机,就为了赶快回去。汪雨庭一边申请临时航线,一边检查直升机状态。白老爷子看他一切准备就绪,挥手告别。汪雨庭启动直升机后,按照航线指示,直奔公司。40多分钟后,直升机降落在大楼顶部的停机坪,他把飞机交给地勤人员转移到临时机库,自己赶紧去办公室。
当他从电梯出来的时候,发现秦宁月和吴炜已经在他办公室门口等候了。
三人进了办公室,秦宁月把一份报告送到他手里,他大致看了一眼,就问是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下午4点左右吧,我在检查服务器备份的时候发现的。吴炜说到。
怎么会发生这种情况汪雨庭虽然声音不大,但是能听得出他的愤怒。
这确实是我们从来没有遇到的情况。一个英国用户在迪拜的朋友家里,打开了《Home》这款软件,由于他使用的是英国账户,时间和情景设置全部按照英国的模式,她女友在墨尔本的公寓的露台上正在晒阳光浴,没有穿衣服,而且手里还有一杯酒。恰巧这个时候,他的迪拜朋友也开启了这个软件做祷告。他们两个人的IP地址在同一个区段,时间戳上也有重叠,被当地的网络警察截获了相关信息,认为触犯了当地的宗教法律。吴炜介绍了事件发生的基本情况。
当地警察有没有采取进一步措施汪雨庭问。
目前我们还没有收到相关信息,但是不排除当地警方拘捕这名英国人。另外,警方可以根据需要暂停这款软件在当地的服务,甚至会搜查我们的服务器。如果他们认为是我们公司的问题,甚至会全面停止我们公司在当地的所有业务。这个假设情况我已经写在报告里了。秦宁月说到。
我已经组织人员重新编写了中东地区的模块,所有在阿拉伯地区的非当地用户,采取跳转链接的模式回归到本国本地区的服务器,避免出现时间戳的重叠。另外,我已经安排人员检查了中东地区的服务器,把所有可能存在问题的内容发回用户所在国家和地区的服务器了。但是,警方截获的信息在他们手里,我们没有办法。吴炜说完,也有些无奈。
汪雨庭了解这些情况之后,双手抱头沉思起来。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三人,秦宁月和吴炜看着他,谁都没有说话。忽然,汪雨庭抬起头来,说到:默罕默德亲王昨天在北京参加中阿文化交流展,能不能联系上他
秦宁月说她去打电话,然后就离开了办公室,这时就剩下汪雨庭和吴炜两个人。
不好意思,你来公司也有一段时间了,几乎承担了全部重要的研发任务。工作这么辛苦,我连一顿饭都没请你吃过。
哦,没事的。可能我比较关心手头的技术工作,也没找个机会跟你汇报一下工作进展情况。
这次公司组织郊游活动,你怎么没报名啊
嗯,夫人暑假要带学生去夏令营,我要多花点时间在孩子身上。他平时还有两个兴趣班要参加;另外,他有些哮喘,医生建议我们冬病夏治,今天上午我还带他去了医院。所以我就没报名。
哦,原来是这样啊。没关系,冬天的时候公司还会组织冰雪游乐活动,到时候带上你夫人和孩子一起去吧。
两个人在等秦宁月的消息,所以只好有一句没一句地随便聊着。
我听Cindy说,你前几天有些头痛。是不是工作压力太大如果需要的话,你可以休息几天,放松一下。
没事的,大概就是前些日子,摔倒的时候磕了一下脑袋,就是偶尔头痛了一下,后来就好了。如果需要,我会跟HR说明情况的。
你现在负责VR事业部,虽然没有任命部门总监,但是参照部门经理的待遇,我可以给你带薪假期的。
很快,两个人的聊天就结束了,各自端着水杯,目光不再接触,气氛如同室内的冷气一样,其实他们都在等秦宁月的消息。汪雨庭之所以从郊外开直升飞机赶回来,是因为他知道《Home》这款软件对公司的重要性,不仅是软件中嵌入了各个地区的广告,还有所有虚拟物品的线下实际销售,他们都可以获得分成。扣除运营成本,光这一个软件,每天就可以为公司带来超过200万元的纯利润。如果因为在迪拜发生的这个意外,导致软件在整个中东地区停止运营,甚至面临罚款,那么公司就会面临巨大的亏损,从而拖累公司其他业务,甚至会影响到一批潜在的投资。吴炜的内心也很忐忑。这款软件的最初研发是由张大铭担任CTO的时候完成的,而他到公司之后,从VR开发的角度对软件做了很大的改动,没想到把一款普通的游戏软件做成了虚拟社交平台。在秦宁月的建议下,又灵活的植入了大量广告,还打通了线下交易的脉络,成为公司一大赚钱利器。今天发生这样的意外,从技术层面他要负很大的责任,如果公司因此蒙受损失,他的前途势必也会变得摇摆不定。
秦宁月打完了电话,进来办公室,就说有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汪雨庭要先听坏消息。
坏消息是默罕默德亲王今天中午已经启程去东京,好消息是哈利法亲王今天下午刚从吉隆坡到北京,晚上要出席中阿工商界组织的欢迎晚宴,地点在云栖国际大酒店。
现在去找亚洲司的人肯定不合适,太唐突了。这样的欢迎宴会肯定需要邀请函才能去。哈利法亲王从来没打过交道,这怎么办啊
还有一个附带的消息,算是好消息吧。‘潘氏工业集团’的总裁潘东屿今天也出席晚宴,据说他正在争取担任中阿工商贸易协会的副会长。
最近,潘氏集团在中东地区攻城略地,高歌猛进,一举拿下了沙特、阿联酋、巴林、科威特等四个国家的基础电网改建升级项目,总价超过3000亿美金。外界逐渐改变了对潘东屿的看法,曾经以为他只是一个技术狂人,现在才意识到他同时也是一个商业奇才。能够周旋于复杂的中东各王室和政府之间,外界也开始猜测他神秘的政治背景。
Cindy,你开车来了吗
秦宁月点了点头。
这样吧,给我10分钟,我换好衣服到地库找你,麻烦你送我去酒店。哦,吴炜,今天不好意思了,不能请你吃个饭,改天再说。你今天的工作很棒,谢谢!
汪雨庭转身就进了自己的休息间,秦宁月和吴炜听到里面放水的声音,猜想他正在冲澡,两人就退出了办公室。吴炜说,孩子正在公司的休闲区玩,要赶紧回家,然后就跟秦宁月道别走了。
秦宁月在车里才听了一首歌,就发现汪总在敲车窗玻璃,一看他已经换了一身西装;等他上车,身上散发出一股淡淡地香水味,看来是自动沐浴机的功劳。一路上,汪雨庭都在沉思,没有跟秦宁月讲话,她也不好意思打搅他的思绪。等到车辆驶上了快速路后,秦宁月把模式切换成全自动驾驶,然后跟汪雨庭打了个招呼,他这才回过神来。
汪总,我有句话,不知道你想不想听
哦!这不像你平时的风格么,但说无妨。
我感觉不是软件错误这么简单的问题吧。
什么意思
我们这款软件能够在中东地区运行,而且在迪拜设置服务器,很大程度上得到了默罕默德亲王的支持。他这次来北京时间很短,恰好你带领公司员工在郊区度假,我想这个消息肯定会传到他耳朵里。其实,技术层面看这个失误不是什么大问题,吴炜很快找到了解决方案,迪拜警方没有必要截取信息,完全可以跟我们在当地的客服反馈。当地警方截取信息的时候,恰好是亲王离开北京的时候,我觉得这事,真的不简单。
听了秦宁月的话,汪雨庭紧紧靠在椅背上,沉默许久,才说:是我考虑不周啊——!
车辆离开快速路后,秦宁月切换到半自动驾驶模式,路边远远的有一辆车在打着闪灯,汪雨庭让她把车停到那辆车的后面。他确认了车牌,告诉秦宁月不必等他,然后就上了那辆车。
秦宁月回到家里,触控台面上出现了汪雨庭留的信息,只有简短的两个字:妥了。她淡淡一笑,转身倒了一杯水,拿出药瓶,吃了一片药。打开音响,坐在沙发上,才发现自己一直穿着瑜伽服。原本下午在瑜伽馆练习,不成想公司出现意外情况,急急忙忙赶到公司处理事务,一直到把汪雨庭送过去再回家,根本就没在意自己穿了什么衣服。她索性换了音乐,又燃了一柱檀香,就着外面的夜色阑珊,在家里做起瑜伽。
做完瑜伽,秦宁月舒舒服服泡了一个澡,擦干之后站在魔镜前测了一下身材,与一周前相比,在北京市37至43岁的女性人群里,她的身材指数排名小幅上升了100多位。为了新一周能有一个全新的开始,她打开魔体胶囊(Magic
Fit
Capsule),站进形体凹槽,胶囊自动关闭。
这套魔体胶囊是罗蕙媛公司的当家产品,而且是顶级豪华版,几乎是一众名媛的必备品。用户进入胶囊之后,设备通过气流让人体进入悬浮状态,在音乐和弱光的诱导下迅速入眠,然后胶囊开始三轴旋转,模拟失重,同时全身喷涂美体胶液,再用微电流刺激皮肤和肌肉。所有的针对性操作都是根据魔镜采集的数据自动调整,确保用户通过一次睡眠后就能获得一次全身的美容美体护理。即使不考虑美容和美体的需要,在这样的胶囊里完成一次深度睡眠,也是从疲劳中快速恢复的绝佳方法。
由于和罗蕙媛很熟,秦宁月是以50万的极低价格拿到这套设备,还额外获赠一年量的美体胶液。自从用了这套设备,秦宁月感觉仿佛中了毒,每周都要使用一次。其实,对于美容和美体她并不在意,她更倾向于跑步和瑜伽;但是这个胶囊提供的助眠效果实在太好了,设备启动后5分钟内必定睡着。此刻,她已经睡着了,胶囊正在缓慢地做着三轴转动,微喷头已经把美体胶液喷涂在她的身上,形成了一层薄膜。此刻,从胶囊外面,可以看到这个球体里的秦宁月,就如同达芬奇的维特鲁威人画像,四肢舒展开来,又缓缓收拢;身体表面笼罩着一层微弱的红光,仿佛一个巨大的胎儿在母体里自由旋转。
汪雨庭回到家里,已经是半夜了。虽然今天遇到这么大的麻烦,但是处理的结果却出人意料的圆满。这个时候,他才发现晚饭没吃,赶到云栖国际大酒店参加晚宴,也仅仅吃了一块蛋糕。他想去冰箱里拿点吃的,刚伸手过去,冰箱上出现了虚拟的即时贴,原来是老婆的留言——洽谈顺利,明早回京。
冰箱里没别的什么东西,尤其是没有填饱肚子的东西,只有管家放的一些水果。他拿了几个莲雾,吃过之后不觉得饿了。匆匆洗个澡,赶紧睡觉,他打算明天一早先去机场接夫人,然后一起用个餐,也算是弥补一下自己这个糟糕的周末。
第二天一早,汪雨庭和平时一样醒来,吃过早餐,安排了一下公司的事务,又叫人把白老爷子的直升机送回去,然后驱车上路,直奔机场。罗蕙媛的飞机很准时,等她出了机场才发现自己家的车和公司的车都在等她。她让助理带着资料先回公司,然后坐进了自己家的车。
罗蕙媛一早赶飞机有点累了,于是脱了高跟鞋,把座椅往后放平一些躺下来,要休息一会儿。汪雨庭告诉她自己的想法,准备中午陪她一起吃个饭,以弥补昨天没有尝到白老爷子所准备美味珍馐之遗憾。另外,打算一起去看看父亲,毕竟有段时间没见面了,而且罗蕙媛的公司也在密云,这样还比较顺路。罗蕙媛同意了老公的计划,就躺在座椅上打起盹来。
一会儿,汪雨庭的电话响了,前档玻璃上显示了来电人是童传来,他是父亲的律师,也是多年的合作伙伴。汪文栋自年轻的时候就跟这位律师相识,自己的文章发表及相关税务问题都由律师代理;后来妻子去世,他自己搬去老年公寓休养,考虑到孩子两口子都忙着公司的业务,干脆就由童律师来打理私人事务,以至于第一紧急联系人都是童律师。
汪雨庭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因为童律师极少给他打电话。
汪雨庭吗我是童传来律师。
你好,童律师,有什么急事吗
你别难过!我刚刚得到消息,你的父亲汪文栋先生过世了,我正在赶往公寓的路上,你能过来一趟吗
其实,自童律师电话接入的一刹那,汪雨庭已经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虽然他知道,以父亲目前的病情进展和健康恶化情况,随时都有可能离开;但是真的这一刻来临的时候,他内心还是悲恸异常。
好的,我马上过去。汪雨庭忍住伤悲回答。
另外,请你通知一下你的妻子罗小姐,让她也一起来吧,我就不再单独通知了。
好的,让您费心了。一会儿见。
挂掉电话,汪雨庭心里又一阵悲恸与酸楚。幸好车辆正处在自动驾驶模式,否则他害怕自己会失控。此时,罗蕙媛已经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坐起来,轻轻握住汪雨庭的手臂,泪水顺着脸颊缓缓滑落,两人对视无言。
当汪雨庭和罗蕙媛赶到老年公寓的时候,童律师和公寓的管理人员已经在走廊上等候了。管理人员把汪文栋的生命体征记录回放一遍,原来父亲在凌晨3点的时候心率就已经下降到30次左右,呼吸越来越浅,每分钟只有3-4次;到3点半的时候,心率逐渐为0,生命体征完全消失。按照父亲生前的要求,正常死亡不要向公寓护理中心发送报警信息,即使人工巡检发现也不要尝试抢救。此外,父亲已经多年不吃早饭,因此直到上午工作人员巡检时才确认了他的死亡。公寓方通知了童律师,童律师又通知了汪雨庭夫妇。
工作人员问童律师,是否可以开始遗体护理,童律师看了一下汪雨庭。
我想和我父亲再待一会儿,可以吗
工作人员点点头,站到了童律师身边。
汪雨庭和罗蕙媛走进房间,看到父亲静静地躺在床上,他走到床边,轻轻捏了一下父亲的手,已经冰凉,但是瘦削的脸庞却十分的安详。他知道,死亡对父亲来说是最好的解脱,他可以到另一个世界和心爱的人去相会了。父亲一生醉心于学术研究,有很多学生,却没有太多朋友,有很多理想,却屡屡碰壁。在母亲的陪伴下,他可以战胜癌症,失去爱人之后,又饱受病毒的折磨。当母亲离世之后,他的精神世界完全崩塌,从消极治疗到放弃治疗,一心赴死。当自己是个孩子的时候,得到了父亲的极大关爱,而父亲生病之后,他却无能为力,也没有足够的陪伴。他曾经提出带父亲去看戏、听歌剧、听相声、去旅游,但是从来都被父亲拒绝,他时常为此而内疚,尽管父亲从来没有责备他的意思。
汪雨庭坐了好一会儿才想到还有很多善后事宜,于是起身走出房间,向工作人员欠身致意。这时已经有专业人士带了设备来做遗体护理,汪雨庭和童律师商量着一些善后事项。很快,护理做好了,他们把汪文栋的遗体放置在平板车上,楼下已经有殡仪馆的车辆在等候。汪雨庭跟着平板车到楼下,看着他们装运遗体,关上车门。车辆离开,他朝车开走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
回到楼上,童律师拿出了遗嘱和公证书,请他过目。
汪雨庭一看,确实是父亲的手迹。遗嘱一共有三份,第一份是汪文栋治疗癌症期间写的,是用毛笔书写,虽然写的是行楷,但是字迹清晰,遒劲挺拔;第二份是她母亲去世之后不久写的,用的还是毛笔,用的是行草字体,字迹忽大忽小,似有丧乱之意;第三份是今年年初写的,用的是钢笔,尽管是用正楷书写,但是很明显有笔划的断续,感觉提笔有心,下笔无力,已然油尽灯枯,飘忽不定。三份遗嘱的内容大同小异,无非是将自己和夫人蒋琬如的所有稿酬捐赠给清华大学设立一个蒋琬如基金,用于奖励青年教师和学者,具体数额由律师和公证处提供。自己的义足交给积水潭的顾大猷教授,用于医学研究;身体其他部分根据在红十字会的登记全部捐献,有价值部分可以用于临床移植,剩余部分用于科研;如没有单位接收捐献,或没有移植和科研的价值,则火化后不保留骨灰,不留坟冢,将骨灰撒在密云水库附近的山林。死后不设灵堂,不接受亲朋好友的吊唁,不开追悼会和遗体告别仪式。
看了父亲的三份遗嘱,汪雨庭真切感受到了父亲这些年来饱受折磨的内心世界。他在离开学院之后,就不再过问学术方面的事务,也不再发表学术文章,不参加学术活动;偶尔有学生晚辈造访,总是寥寥数言,尽量不谈业务。后来干脆搬进老年公寓,几乎切断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通过遗嘱,他也看到了父亲对母亲最真挚的思念和爱意。别无他法,父亲只有用设立基金的方式来纪念母亲,这几乎是他用最后的尊严来恳求学校。也只有为了母亲,父亲才会有如此举动。对骨灰的处理,一点不出汪雨庭之所料,最终魂归大地,在父母亲最初相识的地方,他们会在那里重逢。
因为自己没有子嗣,所以父亲没有在遗嘱中提到他和罗蕙媛。虽然父亲没有留给他一分钱,却用这样的方式告诉他人,汪雨庭不是在父亲的庇护和扶持下成长。父亲的遗嘱也是用心良苦。在征得律师的同意之后,汪雨庭把三份遗嘱当作珍贵遗物收了起来。
这时,走廊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来人正是顾珊珊。
顾珊珊看到空荡荡的床铺和轮椅,知道自己来迟一步,一把抱住罗蕙媛哭了起来;原本心情已经渐渐平复的罗蕙媛再度难忍悲恸,两人抱头痛哭。汪雨庭一看这阵势,只好轻轻地搂住她们俩,然后轻声告诉珊珊:别难过,老师走得很安详!
汪雨庭转头看了看童律师,童传来指指顾珊珊,又做了一个打电话的手势,他明白了,原来是童律师通知她来的。
等到顾珊珊擦干眼泪,童律师拿出了一张卡片,说到:这是汪老先生半个月前最后一次和我见面时给我的东西,说在他离世后交给顾珊珊小姐。
顾珊珊接过来一看,原来是自己当年在生命学院工作时的一张ID卡,自己在离开学院的时候已经交回去了,没想到老师一直留着。
汪先生当时说,这张卡和卡片附属的内容都交给顾小姐。我不太理解什么意思,如果你们需要,我可以把当时的影像回放一遍给你们看看。
顾珊珊和汪雨庭一对视,两人都把目光投向了汪老先生的电脑。顾珊珊把ID卡放在电脑上,系统立刻被激活了,投射出一个文件包模块,她伸手过去,经过生物识别,文件包解开了,里面是汪老留下的十多篇文章,都是关于生物波研究方面的内容。没想到,这么多年汪老一直没有间断研究,虽然不再跟外界交流,却通过独立思考,依然留下了不少研究成果。顾珊珊来不及细看,先把ID卡收了起来。
童律师说:既然顾小姐能解开这些文件,我就先走了,还有成立基金的事情要跟学校去商谈。汪先生,不好意思,后续事宜我们再联系吧。
汪雨庭再次表示感谢,然后送童律师到楼下作别。童律师已经是七十多岁的人了,早就退休赋闲,律所的事务交给儿子打理。正是因为和汪文栋的私交深厚,所以才会亲自赶来处理他的后事。
等他回到楼上的房间,罗蕙媛和顾珊珊正在整理父亲的遗物。自从搬到老年公寓,汪文栋一直过着极其简单的生活,除了自己的电脑和少量书籍,以及罗蕙媛帮忙定制的轮椅,其他生活用品基本都是由公寓提供。桌上有个电子相框,汪雨庭拿起来翻看了一下,里面都是父亲最喜欢的一些照片。最早的是汪文栋和蒋琬如在高中时期参加野外拓展活动的获奖照片,之后有汪文栋在实验室做研究的照片,蒋琬如在农村实地考察古建筑的照片,有他们新婚燕尔的照片,有汪雨庭蹒跚学步的照片……
有一张照片是汪雨庭去法国留学前,一家四口在颐和园内的合影。他们四人在万寿山的平台上倚着栏杆,后面是昆明湖,阳光下湖面金光闪闪,游船荡漾其中。其时,照片中的罗蕙媛刚有身孕,只是她自己都不知道。然而,就在汪雨庭到法国不久,罗蕙媛意外流产,并且从此无法生育。汪雨庭一直为此自责,他有时候想,如果自己有孩子的话,或许父亲会为了享受天伦之乐而积极接受治疗,不会那么自我封闭。但是,他不愿意提及这个话题,他知道罗蕙媛比他更想要个孩子,他们考虑过体细胞克隆培育卵子,甚至购买卵子,一度还打算去领养一个孩子,最后都一一放弃;因此,他从来不在妻子面前说这些事,就怕她会伤心。
由于此后四人都忙着各自的事业,这张在颐和园的合影竟然是他们最后一次的合照。照片中的父母虽然人过中年,但是依然精神焕发,神采奕奕,而他和罗蕙媛结婚不久,依旧享受着新婚的喜悦和二人世界的甜蜜,脸上洋溢的都是幸福。岁月就是这样无情,转眼二十载,父母亲先后辞世,他再也无法感受家的圆满和独特的温暖。
他把电子相框悄悄收起来,放到自己的包里。这时有工作人员送来收纳箱供他们整理。
汪雨庭想起报丧的事,父母亲都是独生子,没有至亲需要通知,顾珊珊的父亲顾大猷和父亲是莫逆之交,理应告知;但是父亲的遗嘱里已经明确不设灵堂,不接受吊唁,这样即使报丧,别人也无法前来凭吊;加之顾老先生年事已高,身体欠佳,也不便动身。汪雨庭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珊珊,让她择机说明这个情况。另外,遗体处理之后,汪雨庭会登门送还义足,届时再向顾老说明缘由,也在情理之中。顾珊珊听了,表示同意。
三人很快就把汪文栋的遗物整理完毕,工作人员还送来了洗净的衣服,然后一并装箱,放到汪雨庭的车里。汪雨庭打算三个人一起吃个午饭,同时商量一下后事,顾珊珊恰好接了一个电话,闪到一旁。
挂了电话,顾珊珊神色匆匆地过来说到:不好意思,公司里出了点状况,我要赶紧回去。老师的后事全听你们安排,记得通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