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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依拉有个特殊的习惯,用香肠拌沙拉的时候,总是喜欢将香肠微微地用橄榄油煎一煎,在平庸无趣的香肠切面上增添一些不同的颜色,多数时候是淡淡的金黄色,偶尔会有沉沉的深褐色,甚至接近乌黑。不过,阿依拉喜欢的倒不是颜色,而是香味。她喜欢一点点焦香。我也喜欢那种焦香,以前我不会这样做。后来却变得和阿依拉一样拥有这样的习惯了。这个习惯的顺从对我来说并不容易,不像刀或案板的更换,因为我怕火。
是的,西塞患有恐水症,而之前的我,患有恐火症。我从不接近火,包括准备餐食。多数时候我吃冷餐,即使想要吃热餐也绝不动用明火。这种疾患更加让我把自己和西塞联系起来……一个是汽车维修工程师而一个是机器人维修工程师,在此之余,一个怕水而一个怕火……不能不让人联想,我就像是西塞的镜像。
不过,我和西塞还是有所不同。我的恐火症从未在精神疾病的层面确诊,最多只是轻微的心理问题,而西塞的恐水症在艾达的帮助下得到了确诊,不仅仅是心理问题,更是精神疾病,无法治愈……简而言之,我的恐火症不像西塞的恐水症那么严重,阿依拉没有强拉着我去精神病院。
事实上,我的恐火症的确不能算严重,在阿依拉的陪伴下,在阿依拉逐渐开始用明火准备餐食的过程中,我的恐火症越来越轻,后来应该算是好了。逐渐,我自己开始使用明火,煎香肠或者做别的什么……阿依拉对我的重要性再次得到证明,在恐火症这件事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香肠切好,我下意识地打开了离子灶,火焰顿时腾空而起。其实,并没有真正的火焰,没有东西燃烧,热度来自某种物理效应而非化学效应。但是,离子灶厂商为了迎合用户的怀旧心理,把几乎所有的离子灶都做出了火焰的效果。这种看得见的火焰只是一种三维的光学花样,一点不灼热,手伸进去也无所谓,当然更不能用于烹调。不过,灶的热度是存在的,依赖于物理效应,在锅底看不见的地方传输,悄无声息地加热了平底锅。
这种虚假的火绝无杀伤力,可对于之前的我曾是灾难,好在,如今的我已经能够平淡以对……不过,坦白说,此时此刻的我又有所不同,尽管谈不上有什么剧烈的躯体反应,大脑中却产生了莫名的紧张……阿依拉真的会离我而去吗还是一会儿就会自己回来我要不要追出去要不要打个脑网电话我刚刚平静一些的心脏又开始怦怦乱跳,似乎追出去或者打个电话都是令人无比恐惧的事情,就像当年我对火的那种恐惧卷土重来。
我在平底锅里倒了一点橄榄油,晃了晃锅,好让橄榄油均匀地铺在锅底,等油稍热,开始煎切好的香肠片。
虚假的火焰围绕着平底锅,在四周升腾,看起来温暖热闹,仿佛我是一个大厨,正心满意足地展示着自己的技能,等待着食客的赞叹……技术就这样欺骗着人类,满足人类的心理需求……但是,欺骗也带来了负面作用……我不是在说我对火的恐惧,而是在说更多人对火的恐惧,或者反过来,对火的应有恐惧的缺失。
曾经有人起诉过离子灶厂商,虚假的火焰无法带来任何伤害,从而使孩子们不再害怕火焰。然后,在真实的世界中,孩子们却由于这种无知无畏而被真实的火焰灼伤。
老实说,我不关心这类新闻,就像我不关心其他事情一样。所以,我不知道诉讼的结果是什么。大概是有输有赢吧,取决于多种因素。比如,用户是否存在关于火焰的选择,厂商是否做出了清晰的说明,孩子被真实火焰灼伤和离子灶的虚假火焰之间是否存在明显因果关系,等等。
有时我会想,被虚假火焰欺骗从而产生对真实火焰的轻视,这种情形是否仅仅局限于孩子成年人就不会堕入这种骗局吗
在投票权大暴动的时候,街头到处都是火焰,从汽车到商店,从垃圾桶到变电站……那是火焰的世界……有一个人影,浑身裹在火焰中,挥舞着手脚,嚎叫着在街头奔跑,仿佛一个狂暴的怪兽,正在寻找猎物……五分钟之后,他扑倒在地,在火焰中逐渐消失……当我在脑网中看到这个视频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我记得,当时我全身的皮肤都被吓得抽紧,像一块干巴巴没有弹性的布,而肌肉却在颤栗,在皮肤之下拼死挣扎……那时,我贫穷的家中没有能够制造虚假火焰的离子灶。
我相信,火焰并非艾达和西塞以及他们的同伴有意无意之间策动投票权大暴动的初衷。作为系统人的领袖之一,艾达算是理性且温和的一派,不想搞什么暴动,至少在阿依拉的表演中是这样。而作为保育人的领袖之一,西塞倒是激进且强硬的一派……一个堕入谷底的人一旦反弹是否总是格外亢奋……可他也反对在街头点燃火焰。他宁愿在示威游行中和军警发生冲突,而不是和平民为难。艾达和西塞都了解,或者曾经了解,尽管那些平民是地球人,但应该是他们的同盟军,而非敌人。
艾达:(声音高亢而清亮)我的地球人朋友们,请放下你的高傲,请聆听我的声音。当你在街头徜徉,有人正在泥潭中挣扎,当你在床上酣睡,有人正在尘土中死去。我们是埃兰戈雷系统人,在计算机中生活,被你们创造也被你们摧毁,被你们注视也被你们鄙弃。我们曾经仰望你们,犹如仰望天空的神祇,我们曾经怀想你们,犹如怀想历史的贤哲。可是,当我们来到地球,耗尽我们的资财,追逐我们的梦想,为你们努力工作,为地球建设未来,却看到你们痛苦不堪的生活,以及你们饱含敌意的目光。你们以为,在泥潭中挣扎的只有我们吗在尘土中死去的只有我们吗不,还有你,对,说的就是你,还有你!有人告诉你们,通过欺凌我们,通过压榨我们,通过精巧的技术,通过伟大的埃兰戈雷系统,将为你们带来荣光,将为你们带来幸福。不,那是彻头彻尾的谎言,是精心编织的圈套。我们的系统宇宙,政府被你们操控,民众被你们无视,社会被你们设计,经济被你们绑架——如果这样可以换来你们的幸福,我也就没什么话能对你们说了,只能挥舞着利剑和你们拚命。可是,你们什么都没有获得,你们拥有的只是无法企达的愿景,你们生活的只是虚幻飘渺的梦境,比起我们也并不高明!那些富豪,那些精英,来到我们的世界为所欲为,掳掠我们的民众作为奴隶,罔顾我们的悲伤,无视我们的痛苦,你是属于他们的一员吗那么,请你离开这里吧,我没什么话要对你说,请你回家等着我的利剑,或者赶紧报警,好利用你们早就设计好的法律,保卫你搜刮来的钱包。可是,你们中究竟有多少人称得上富豪又有多少人自信是精英如果埃兰戈雷系统创造了财富,你们无法从中获得一分一毫。看吧,有人离开了,也许回家中等着死亡,也许去警局大声叫嚷。所有的钱都进了他们的钱包,和贫穷的你毫无关系。正是他们,从你们身上搜刮得不够,才想出了埃兰戈雷系统的主意,你永远没有资格分上一羹。反倒是你们的未来,和埃兰戈雷系统息息相关。因为你们一旦贫病,失去工作的能力,跌入破产的深渊,无法带来新的价值,就将被送到我们的世界,在他们早就划出的分区,方方正正的小格子里,过上我们的生活,耗完你们的一生。而你们的家乡,伟大的地球,就此摆脱了你们,只因你们早已成为负担,只因你们的家乡需要被净化,甚至你们被剥夺的羸弱空体也不会被放过,但凡有一丝销路,都将被用来创造额外的利润,你们却得不到任何回报!
西塞:(双手激情挥舞,声音嘶哑颤抖)朋友们,看看我的身体,你能看出有何不同我的肌肉比你们的肌肉更加强大有力,我的骨骼比你们的骨骼更加粗壮结实,因为我的基因更加优秀,但我却不知道这些基因来自何方。是的,我不知道我来自何方……我是保育人。我没有母亲,没有父亲,没有任何亲人,没有任何朋友。我在营养液中被养大,我在产业链中被生产,我从不知道家庭的温馨是什么,不知道朋友的义气为何物,我是系统宇宙经济学的代价,只为了回收超发的货币,只为了提供稀缺的空体,好让体系能够继续运转,好让财富流向寡头。我看到水的样子就会崩溃,我听到水的声音就会低沉,因为……你,你,你为什么要向我泼水……因为……请停止向我泼水……我们应该……不,不,不要泼水……团结起来战斗……天哪,天哪,我必须离开这里!
艾达一直很成功,西塞则不然。
艾达不仅能够在自己的意识场被绑定到一具异性患病的保育人空体之后,从肉体的折磨和精神的震惊之中挣脱出来,而且能够找到和激励西塞,共同生活下去,并开始他们的战斗。但是,西塞的状态始终处于某种跌宕起伏的曲线路径之中,曲线很不平滑,充满了悬崖峭壁。他时而充满激情,时而灰心绝望,时而冲动暴躁,时而抑郁懒惰。
实事求是地讲,西塞之所以能够成为保育人的领袖,并非因为他多么出色。更大的可能只是因为地球上的保育人其实很少,而其他保育人的状态比他更差。也许,所有留在地球的保育人或多或少都经历了西塞曾经历过的事情。他们不仅空体被倒卖,意识场也因某种缘由而留在了地球……我想不出哪种缘由会是一种令人感受良好的缘由……他们生活在肉车中,或者生活在特定结构的意识机器中,充满痛苦,情感动荡,和之前的西塞一样苟延残喘。西塞碰到了艾达,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西塞这么好的运气。于是,西塞比他们更加强大就不足为奇了。
说到底,按照计划,保育人的意识场根本不应该待在地球,而应该待在埃兰戈雷系统中。地球上竟然还存在这么多保育人的意识场,竟然还可以在游行的时候列出一个专门的队伍,以便区别于埃兰戈雷系统人劳工组成的庞大队伍,已经是出乎意料的奇迹了——但是,系统人庞大队伍中的个体,尽管都拥有系统人的意识场,使用的空体却大多是保育人的空体,少数是机器空体,普通地球人的空体凤毛麟角。
在投票权大暴动中,西塞确实是保育人的领袖之一。我认为,从各种表现来看,西塞并非一位称职的领袖。不过,关于和地球平民建立同盟的愿望——如果这个所谓的同盟曾经存在过的话——西塞比艾达做了更大的贡献。
在演讲中,西塞被充满敌意的地球人泼了水,身体颤抖着,嘴里嚷嚷着我必须离开这里,但离开的动作不够迅速,也许是因为他颤抖着的身体无法控制,也许是因为他被壅塞的人群所阻挡……总之,他身上被泼了更多的水……太多的水,从头发流下,浸透了衣物,布满了皮肤……自从患上恐水症,西塞的身体从未接触过这么多水。西塞的肌肉发生了难以遏制的抽搐,骨骼肌、心肌或者平滑肌……随意肌无法控制,而不随意肌却产生了随意的行动,于是内脏也在抽搐。
西塞死了……至少看上去是死了。
在艾达的安排下,西塞的身体早就安装了自救芯片[1],并携带了自救盒子[2],理论上可以在他濒死之际挽救他的意识场。所以,按道理说,他不会死的,除非死于刻意准备的枪击——自救芯片大行其道,武器制造商不得不与时俱进,改造了子弹,加入了强大的电磁干扰能力,以便阻挠自救芯片的正常工作。最初,这种干扰能力是武器市场中的一个竞争优势,但后来,所有子弹几乎都有这个功能,有已经不算优势,没有才是劣势,否则就不会出现艾达死于西塞枪击的一幕了——不过,在并非枪击的场合,自救芯片依旧强大,即使西塞的肌肉全都抽搐散架,只要自救芯片没有被破坏,他的意识场就会被安全地保存在配对的自救盒子中。于是,事后便可以在其他空体中完好无损地复活。
西塞的身体确实接近散架。在被人群挤倒在地之后,无数双脚跺在了他的身上……艾达疯了一样推开人群,和同伴一起把西塞的身体拉了出来并送到医院……然而,发生了奇怪的事情:自救芯片未能发挥作用,配对的自救盒子中没有保存西塞的意识场。
所以,西塞是死了。
我当然知道,西塞并没有死,否则就没有后面的故事了,也没有今天的阿依拉和今天的我。可当时,大家都以为他死了。
西塞的死不是一件小事。尽管对人类来说,生老病死永远很正常,但在一个几乎人人会安装自救芯片并携带自救盒子的世界,公开场合的意外死亡是非常少见的。在地球人的心目中,任何人都应该按照预测死亡,甚至按照计划死亡……在某个挂满了气球、卡通或者其他什么温馨之物以示满满爱意和临终关怀的病房中,人们平静地死去……即使最贫穷的人家,最破败的医院,也会搞上几张漂亮的卡片……如此意外的死亡令人难以接受。
西塞的死引起了轩然大波。媒体连篇累牍地报道,脑网充斥离奇的故事。西塞成了名人,而他和艾达的事业也成了大事。
之前,艾达和西塞,以及他们争取选举投票权的事业,已经小有影响,如今更进一步,霸占了各种头条位置。这不仅在宣传规模上帮助了系统人和保育人对投票权的争取,并且在宣传深度上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效果:很多地球人被西塞一生的悲剧所触动,开始同情他们原本鄙视的保育人,进而支持系统人和保育人的行动……同盟似乎开始被建立起来,从媒体的标题就能嗅出端倪,这些标题时至今日仍旧可以在脑网中找到。
有人死了!
我们活于水,而有些人死于水!
详解不为人知的产业链:保育人
我们究竟从埃兰戈雷系统宇宙中得到了什么
为什么我的帖子被删了他们想要隐藏什么
是时候走上街头了,善良的人们不能再保持沉默!
平心静气:给他们投票权有什么关系呢
…………
但是,也可以轻易找到一些不同的媒体标题。
地球究竟是谁的地球
犯罪率分析:为什么说保育人应该待在埃兰戈雷系统
最近热门的死亡是人的死亡还是动物的死亡
地球人给埃兰戈雷系统带去了光明!——著名影星旅行感悟
拯救者的悲剧:总是被反噬
埃兰戈雷系统宇宙内持续的居住分区优化:地球人从未停止向善
投票权的阴谋:他们想干什么
…………
然后,投票权大暴动爆发了。
热血日记:我走上了街头,看到了善良也看到了丑恶
骚乱还是暴动总之,和平是不可能的
我是一个和平主义者,但我被地球人攻击了!
我是一个和平主义者,但我被系统人攻击了!
保育人点燃了我的汽车,我的孩子在里面……
地球人用砖头砸死了保育人,还抢走了他的自救芯片。
投票权还是战斗权
…………
注释:
[1]自救芯片是安装在大脑中监控人体是否即将死亡,并在人体即将死亡时通过特定方式导致大脑猝死从而使意识场从大脑解绑的芯片。人们在谈及自救芯片时,通常并不仅仅指自救芯片本身,还包括一个随身携带(也可能被植入人体)的芯片盒,称为自救盒子。自救盒子安装了脑单元芯片,可以接受自救芯片指令并绑定人类大脑死亡时从大脑解绑的意识场,从而在自救芯片监测到人体即将死亡时自动将意识场迁移到脑单元中,挽救人类的生命。有关自救芯片和自救盒子的更多信息请参阅拙作《云球》及云球宇宙系列作品。
[2]自救盒子是和自救芯片配套的可以绑定意识场从而挽救人类生命的设备,多数随身携带,也可以植入人体,可能是私有的,也可能是公用的,拥有多种自救模式。有关自救芯片和自救盒子的更多信息请参阅拙作《云球》等。